第33章 兩意相親豈無由,霜落冰心不敢透

第33章 兩意相親豈無由,霜落冰心不敢透

面前之人生著一張熵泱神君的臉,但我知曉,這定是周公仙!

究其原因,乃是自七十四日前,於碧霄殿上慶功宴中與熵泱神君初見,我便從不曾見他露出如此,嗯……溫柔的神情。

瑩若玉雕的英挺面容彷彿被一筆無色之墨精心描抹,五官間毫釐分寸皆仿的無有偏差,卻無論從東西南北哪個方位看,都不對勁到了極點。

旁的暫且不提,單說那彷彿春花戲蝶脈脈如煙般的逐開笑色,叫我這魚看了,都愣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者,熵泱神君之勤勉、冠絕眾仙之上,堪可比擬當今天帝。除卻遠地戰場,便只會待在自家書房,何以會出現在這種……山明水秀、彷彿時時引客來游的地方?

——遠山東來一泓水,曲曲流之攢遺肥。

瘦長石橋青痕斑斑,徑自於燦若羲和的灼灼山花中接岸而駕,其下則另飄一隻青翠竹筏。

筏上男子面如積石之玉,寬襟廣袖、腰配博帶,身呈跪坐之姿、但入明目,卻如列松寒立冰石陡崖之上,風骨卓然、氣若山海。

腦後烏髮未以冠帶束縛,從容自肩遇水,一時望去直若飲墨之流蘇。隨波飄搖,盪於竹筏之尾,竟引群鯉相爭浮水而游,銜取青絲、追逐其後。

……此般景象,令我見之,直如寒窗學子.一朝得遇金堂聖賢,滿腹景仰之情泛泛而上,欲求引聲高呼一贊。

今有龍鬚垂釣,堪稱萬載難遇之奇景!

哪怕四周山水環繞、雲霧相蔽,十足明顯、乃是夢裡周公仙.待客之道場,我卻依舊覺著.眼前情狀.著實有些夢幻過頭了。

胸中暗誹,若熵泱神君真能做出這種事情,只怕我家竹子都能成了精。

竹筏踏波,娓娓至畔。

將客足所立之壤,約莫兩三尺處,端正危坐的「熵泱神君」與我伸出一手。

清皎臉容如映日月之輝,眼藏繁星、光華微動便叫人堪難逼視:「絳兒,多日未曾未見,某之魂魄肝腸、都險些被.腹中一腔思卿之情.生生碾碎。正巧今日.這亂蕪之地晴光甚好,正適宜取花烹茶、游湖為樂。且快牽了某的手來,就此青山綠水.繁花美景之中偕老一生,想來亦是好極。」

我默默將目光一眺,別岸枯橋之上,似書了一筆「奈何」。

令人莫可奈何地將一顆頭顱微搖,雖其間斷未絕如三歲孩童手中小鼓,但我心內卻已然十分習慣。

——周公仙獨居隔世,沒有旁的東西可供賞玩。窮極無聊之下,便只得以身做法。

然則,其雖精通萬界之內.風物形貌.變幻之法門,可偏偏只屬涉獵而均不精深。

便如此次這般,選了熵泱神君.這位鐵骨錚錚的天界好漢之首.加以變幻,卻硬是選了一串.彷彿蔫酸豆腐成精的話語.從喉間跳脫而出。

咂了咂嘴,正欲以觀客之身.提點上兩句,卻忽聞一陣幽甜清香.徑自往鼻尖處襲來。

兩目炯炯、瞬時如燈,循息追溯其源——乃是周公仙伸出的那手。見他掌中托著的瓷白盞底、一朵梅雪寒露招展如夭,不禁於心內贊道:周公仙這一手.習自凡塵夢客.的烹茶之技當真精妙絕倫。

極其艱難地咽了咽.幾欲破齒而出的唾沫星,我甚是候急地.將那掌中盞接來、飲了一口稍稍解饞,才神清氣爽與他道:「游湖已是甚好,終老便罷了,我可沒有那麼多的故事能講與你聽。」

說完,捧茶跳上小筏。

身輕如飛燕輕展,裙擺如蒲柳生花,一舉將「熵泱神君」臉上、牽起的那絲令人望之心驚的笑意轟然壓垮。

冰霜輪廓上.不甚搭調的溫雅笑容.一散而盡,立時轉變的.一如凡塵地主家受盡委屈的小媳婦。對面之人似有些不解、隔著三段虛風、輕扯了下我的衣袖:「為何能將某認出?」

我略帶同情之色地.瞧著這個從沒見過熵泱本尊、卻執意效仿的冒牌者,不忍棄茶多話,便隨意將個中諸多緣由指了一處,道:「熵泱神君從不自稱為某。」

對面之人滿頭烏髮瞬息雪白,彷彿腦力竭盡、唯餘一片聰明絕頂,恣意盡情地於光潔額際、將頓現靈光閃了閃:「那……本君?」

似乎也有些不對,凝眉於顱中思了一索,我肯而又定地輕拍桌案、搖了搖頭,道:「非也,他之自稱便是『我』。」

周公仙的芯子、撲閃著熵泱神君的眼睫將我一瞅。

半晌后,似下了某個重大決定一般、滿目誠懇之色與我道:「某信點絳仙子,定是那夢裡搬酒的白鬍仙翁不好,竟連天界仙家職位稱呼都與某說錯。」

別說,周公仙此時這略帶憤懣.以至冷了些許的神態、倒無師自通似的與熵泱神君有了兩分相似。

只是……搬酒?白鬍仙翁?這故事怎的聽來如此耳熟?

一手扶額一手微掐,眯眼算了一算,驀然間福至心靈,我道:「周公仙所說之人,可是那體態仿彌勒而生的酒仙?」

周公仙點頭,眉間透著幾點譴責之意,道:「正是!」

果然是他!我眉梢一挑,繼續追問:「不知周公仙所見之夢,那酒仙老兒是於何處偷的酒?」

但凡夢中所示之事,周公仙但凡閱了、便都是過目不忘的,眼下不假思索、卻麵皮微紅、略微磕巴地道了一地:「…月土廣寒宮,嫦娥仙子香閨之中。」

滔天鄙夷如隔夜酸腐一般擁堵至喉,我重重地「呸!」了一聲,道:「天界竟有這般無恥之仙?非但搬盡了嫦娥的家當,竟還覬覦她閨中之景!當真是個滿肚黃湯、徹頭徹尾的酒色之徒!不行,我回去之後定得去一趟廣寒宮,讓嫦娥於宮門內外多加防範,最好布一層鎖仙罩,便叫一片雲彩也無法進出!」

「酒色之徒?」周公仙似於我氣結之語中,得了些新鮮靈感。瞬間將熵泱神君俊朗正氣的神祇面目.扭曲糾纏得不能自已,筋肉糾結無法自拔道:「便是如此嗎?」

幾欲燎到嗓門的火苗瞬息泯滅,緊握成拳的手掌一松,直教裡頭捏碎的點心渣驀然跌落,倒便宜了逐筏於水的一眾夢鯉。

「……」我看著這張不堪入目的臉,誠懇勸道:「日後,還是莫要什麼人的面目都拿來學了……」

言罷,將手滌於流波,洗了洗雙眼。

……

周公仙最令我艷羨心醉之處,便是眼前這片煙海夢澤。

彩石蘊霞,水天沉色,浩渺煙波,朦朧隱綽。借著隔世之力幻化而成,一旦置身其中,俯仰之間便盡皆沉醉。

周公仙已如我所願,恢復了本來霞衣雲襟的二八少年模樣。一雙虹眸盛了滿目湖光,清亮明凈若水晶雕琢,襯著身後亘古未變的黃昏暮景,純澈美好、又透露出淺似柔風的落寞寂寥。

「現世當真危險重重。」他倚著身後漫水修亭的一桿嫿欄,忽而如此嘆了一句。

見我棄了輕戳夢鯉的手.抬頭望他,便又緩流一笑、將下文續之,「往昔落日之後,點絳仙子但凡好眠,便都會沿夢裡別徑,至某這夢澤之畔小坐一番。可近日卻久不曾往,想是染了什麼傷病禍患,以至夜裡輾轉、不得成眠吧?」

不論何時,旁人關懷總令我如沐春風。

沒忍住「噗嗤」笑了笑,我道:「只是沾了些水中妖物的血跡骨灰,以至靈台墜重,輕易入不得夢而已。」

「當真?」周公仙眸色微亮,如聞名士唇邊一曲洞簫。

我好笑點頭,與他道:「當真!想來,是熵泱神君.已為我將那污穢之物下了封印,是以今夜入夢便未有阻礙。」

周公仙聞言頷首,繼而微嘆:「可惜某無緣拜謁神祇天顏,只可借他人所夢輾轉觀之。終歸未是親眼所見,以至幻不出其風華精髓所在。」

隔世無涯,生靈無有。這以夢為據、添其所思,進而幻物幻形,已是周公仙少有能行之樂。

見不得這般少者白頭的空悲沮喪,我便將指間煙水復拋其澤,輕拍了兩下他肩頭,道:「其實周公仙學的很像,乍然見之,點絳亦辨不出其中真假。然周公仙深居隔世、有所不知,熵泱神君其人雖位尊權重,但慣來冷麵寡言、少有言辭,是以,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方才那般款款綿長之語。」

周公仙聞言將潤紅唇角微微彎了彎,一手抬起、輕撫於喉間:「這話,乃是蟪蛄所選的。」

我隨之而望,見其細白脖頸咽喉之下,紫青兩翼的蟬形印記上隱透一縷銀光,忽明忽暗更迭變換,彷彿正吐納呼吸。

……

世者有二,一幻一實,無有互生,遙遙對望。亘古至今,兩世唯一接壤相交之時,便出現在三萬年前.靈樞神女歸寂之日。

承自古神遺脈的白龍之目、落下兩行琉璃金火,洞穿現世,燙化了一眼虛空。

正巧,令一隻未曾破土的蟪蛄落到了隔世。

周公仙有感而接,嘆其志堅,憐其運薄,動容悲憫之下便以身作土,將此蛹埋入喉間血骨之中。

仙靈灌養多年,也叫這凡塵小蟬生了些靈智。

其實,周公仙自虛無之地、衍化成仙之伊始,便靈體有缺、無法言語。

只因,其憑著三千無法夢術,曉盡天下有靈萬物之秘辛。未免輕動口舌,即可攪亂旁人命中定數。便在修行圓滿、領受劫雷業火.淬靈之時,自行多引了三股,為一己之身設下諸多限制。

此舉如春蠶作繭,自縛於隔世。

此後,若有閑雅心思,欲與有緣投機之人對上兩句話。亦只得以指作筆、或幻或書、示於夢澤。

蟪蛄久而見之,便於與周公仙共觀夢境之時,靜聽其中談話,習之有效后振腹出聲、代其言語。

周公仙轉頭望我,似心懷一段天籟,眼角眉梢皆帶凝露淺笑:「蟪蛄覺某之行事過於死板不變,是以,故意從他人故夢之中、挑了段活潑音色相配。果不其然,見到點絳仙子神色生異,引人歡喜。」

我聽了哭笑不得,但也明曉於蟪蛄心中,令周公仙展顏、即是一等一的大事,便又有心成全美意似的贊同道:「蟪蛄所言有理,周公仙守律明禮君子之風,但偏駐一隅甚是長久,日子過的委實沉悶了些。」

周公仙面上笑意更深,如月下芳華綻綻、傾吐遺世之容。

「蟪蛄不知春秋,卻曉某意。」

我點了點頭,知音相守,本便為天下至幸。轉而笑道:「隔世無塵埃,又有你之仙靈護養。想來過不了多久,應當可以幻出人身,那了那時,蟪蛄便可與周公仙永相為伴。」

周公仙卻於昏黃暮景中沉默搖首:「待蟪蛄羽化,某便會向陛下遞上一折,借一具人身、攜其同入現世。說不定,或可尋到蟪蛄當年棲息之地。」

我滿面驚訝,問道:「你要將它放歸現世之中?」

周公仙眉眼間似攏了彎幽澈潺溪,縱著它從山而出、一往無回:「蟪蛄天性,久蟄無光之地,便是為睹炎夏蔥鬱之盛景。我總要帶它走一遭,見一見。見了之後,是留是返,皆由它定。」

我望了望周公仙頸間,因訴了少年仙者心意、而黯淡了一瞬的光團,心中卻是微微明了,知曉這蟪蛄應當不願與其分離。

周公仙亦有所覺,當下攏了攏衣襟,將蟪蛄稍加安撫,似是想到了什麼,轉向我:「某在夢澤之底滿種忘憂,點絳仙子若願意,可入其中暢遊一番,消解些白日庸碌之意。」

我擺手推拒:「點絳在此坐觀煙波之景、已然很是享受,便不必再身入其中。」

周公仙抿唇而笑,輕輕將手對我一抬。

眼前生花、周身一輕,我四下望望,發現自己竟被現出了半身雪色鱗尾,彩煙縈膚如若衣裙。

周公仙隱於重煙之後、將我而視:「點絳仙子清瘦,平日裝扮亦過於樸素。今夜夢裡,便不若效仿王母之女,換一身綵衣。」

話音方落,我便知,這定又是蟪蛄的主意。

動了動半人半魚的身段,我竟覺出幾分新奇。再思及北冥海底、曾有幸一見的琉風之鱗,便道:「我此時這般形容,比起塵里白魚,反倒是更似那南海鮫人之軀。」

「鮫人?」周公仙眨了眨眼,「某見鮫人甚少。」

也是,周公仙這位聖賢窗柩里關了不知多少年的重禮之人,便是身處虛夢之中,亦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去偷窺女鮫人沐浴。而雄鮫之中,我知曉的便唯有一人。挑了挑眉,與他道:「天界有位琉風殿下、便是源自鮫人所出,一身青藍如晶的鱗片甚是優美。他日若周公仙與其遇見,便可趁機一觀。」

周公仙點點頭:「我知他是陛下第三子,然久聞其名,卻從未有幸見過。」

我嘆了口氣,不知該感嘆周公仙這隔世夢徑生的太偏,還是該感嘆琉風殿下少年少夢,竟如此好眠。

糾結之下,縱情魚躍,將此一身投了湖。

柔霧無聲,涓若深流。我全須全尾浸在裡頭,忽而起了些探究之意,循著煙色彩韻一路下沉。好夢隨心,令我僅於幾息之中,便來到了傳聞無盡的夢澤之底。

叢叢青葉托著.淡黃花色盈盈而開,一眼望來,便如翡翠流金,明艷燦爛至了極點。

一時心念動容,於其中選摘幾朵殊色。

攬花入懷,攜著一身浮沉破煙而出,我瞧向岸邊的夢澤之主,問道:「不知周公仙可有什麼法子,能令點絳.將這斷了根莖的忘憂帶回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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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應是夢中過客最貪。

譬如我,竟仗著周公仙一副天生的好脾性,當真央他幫我將這隔世仙葩帶了回來。

此時一夢將醒,上下眼皮半輕不重地將彼此掙脫。朦朧視野中,炎日寒月盡皆不見,卻有光暈透雲微吐瑩白,乃是一片堪堪將至的黎明之景。

將久睡肩背動了動,忽覺…頰邊似熨帖了個結實暖物。

扭頭一看,便見寬肩披衣、如若溫良玉枕,再抬了抬頭,正好對上熵泱神君微垂於風的俊逸側臉。

長眉羽睫,挺鼻薄唇,襯著四野無聲的靜謐幽寧,竟彷彿一株清雅端秀的曇花。

我一時瞧了無言,生怕將他驚動。不自覺地屏了呼吸,由著心內眼底雙管齊下、將此美景細細觀賞、繼而藏納。

夢裡夢外盡皆美色,然兩相對比之下,我卻覺著、夢中的煙澤花海.也並非美得令人沉溺欲求。如若此時這般,只消看一眼身側之人無傷無血,興許才是真的從容忘憂。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鐘聲響動,終是將我.這一場以目非禮之事.一截而斷。

這鐘磬之聲源自天河,是為駐兵晨起操練的引信。青銅敲擊之音向來最是清越,引得熵泱神君亦合卷抬眼,長身玉立、微塵不染。

我忙將頭一偏,見樹影之外、已墜下天界第一縷日光。

古木遮天成蔭,攏著其下片羽微涼,我竟是倚在熵泱神君身上睡了一夜。

慚愧歉疚一瞬如升天之日、盈了滿枝。正閉目待其墜下、將我一朝砸醒,便聽身側被倚之人.與我囑咐道:「血咒已封,除非遭人強行將封印破除,否則應是不會再生事端。日後,你亦需得潛心修行,多得些自保之力。」

我簡直沒臉看他,將頭低下點了點:「小仙明白,勞君上費心了。」

熵泱神君唇瓣微動,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又道:「昨日夜半,你周身形容生變,且手中亦多了捧未名之花。因我並未從中察出妖異,便沒有將你叫醒。」

嗯?眼上薄皮隨此一言跳了跳,我沿著他的視線、往腰下腿足處看去。愣了半晌,方深嘆一氣。

此事誠然怪不得周公仙——許是自亘古以來,他便從未見過如我這般貪婪妄為之徒。一時仙法使過了頭,除卻我向他討的幾株忘憂,竟連於夢中.為我幻出的一身煙衣、兼之人面魚身的形貌亦一併送了過來。

熵泱神君不曉其中變故,約莫以為我仙身凝得不穩,以至現出了如此詭異之狀。未免我於岸上生生渴死,便甚是體貼地在樹根處喚來一口清泉。

難怪方才隱覺周身清涼、很是愜意舒爽,只是累了他,與我一道久沐水中。

幸好這夢裡忘憂仍是花明莖碧、未有枯萎敗謝之狀,見其俏生生開於裙擺之側,便略得一絲心頭寬慰。

將此異世之花拾撿起來、捧在手裡,與熵泱神君解釋道:「小仙昨夜夢中會了周公仙,與他尋了幾株生於隔世的忘憂花。想來是而後歸靈之時匆忙了些,竟將先前所沾的一身夢澤煙波一同帶了出來。」

「忘憂?」熵泱神君眉頭眉梢一同皺了皺,似有些不喜,道,「仙家修行.向來皆是磋磨己身.不借外物。這隔世之花哪怕真有奇用,一旦入世亦會消解殆盡。你便是將它尋來了,又有何用?」

我仰頭望他,道:「自是無用的。只是這花名『忘憂』,小仙不過是圖它取了個好名頭,且滋味清新淡雅、有別於現世,便想帶些出來,借著定疆仙府的膳房做了茶點小食、送與君上品嘗。雖遠無法報答此前所受多番恩情,但也好歹是盡了小仙一點心意。」

熵泱神君盈了滿面的玄霜這才稍稍融化,聲如清風與我道:「不過舉手之勞。」過了半晌、見我仍捧著花一動不動,便又鬆了口:「罷了,你願意做便做吧。」

「多謝君上!」我得償所願,提著忘了施法變回雙足的魚尾,劃過滿地淙淙白泉、向著膳房匆匆奔去。一襲煙霞輕衣.遭了樹影之外的.白日晨曦迎面一照,便瞬息無蹤,再尋不到一絲痕迹。

一時間光影蹁躚、葉聲如雨,我周身一重,只覺彷彿是.自此時才從那亢長一夢中跌落而出,腳尖踏著草尖,不由自主地驀然回頭。

熵泱神君就立在我眼底,身姿修長挺拔、一如身後古木那般渾厚蒼勁,手中執卷,眸里卻恍若生花。

——

對三月的思念,便是從今晨方開始的。

其實,我並非只是條貪吃懶做、好逸惡勞的魚——於廣寒宮蹭點心的那幾千年中,吃飽胃撐之時,亦曾驅著好奇兩目、跟在三月後頭、步入煙熏火燎的膳房學了幾分技藝。

雖學成之後,便從未試過。但,想來應是差不到哪裡。

然,直到日上中天、白晝至盛,我仍是將此一身困在灶前、未能脫出。

格桑已忍不住來看了第四回,從頭到腳、連髮帶履皆立在外頭,只支棱著少年腦袋、從窗框中伸進來一雙眼。

神情不復原先.初曉此事時的意外驚訝、亦非轉念一愣后的欣慰驚喜,只滿目滄桑悲涼地開始替我自暴自棄:「其實……花糕之類君上平素也不大愛吃,五味之中……亦並不只食清甜之味。仙子不若就此將這些糰子倒入沸水之中,煮成湯糰應當也不錯。君上於口腹之慾上從不挑剔,想來,唉……是吃得下的。」

如此說了一通,我見格桑於灶邊案板上梭巡的目光中,滿帶一腔痛心疾首。

於我看后,亦很能理解。畢竟如按格桑所說方法速速行之,其實和他親自動手將自家君上推入火坑.無甚區別。

熵泱神君若當真一不小心將這玩意兒吃了,倒也著實有些可憐。

……

我雖不記得於黃泉中的生辰八字,但以當下之例來論,應與膳房相當不合。

折枝去根后、依然清新嬌嫩的忘憂黃花,一入我手,似乎就轉世輪迴成了.土中無顏的苦澀黃連。原先設想中的精巧花糕魂斷石橋,只留下蒼白粉丸如同毒藥。

我滿心遲疑忐忑、猶豫不決,端了新出爐的湯糰,如龜如蟻、行至恍若刑場的廳堂院門之外。

一路揣思道:若熵泱神君吃了,那定是對他施了一身酷刑。若他不吃,秉著貴為神者的寬和大度,應也不會對我用刑。

正欲稍撞一下院牆、好令思慮更加清醒。卻眼前微花,遙見一朵似是.沾滿塵泥的淡粉薔薇.繞門而開。

眯眼看了半晌,我忽覺著,眼前這蓬頭跣足不修邊幅的落難仙子狀,似有幾分眼熟。

正巧微風拂過,掀起了那落難仙子.遮了滿臉的亂髮。

我趕忙趁機觀察,這眼睛、這鼻子,這臉蛋……怎麼好像靈犀公主?!

初得結論,我激動得險些砸了手中托盤,一時恍惚、還以為錯認。再定睛細看,才知確實非我眼花。

心中一番酸澀思索,猜不出她又因何事將自己糟蹋至此?

不過,既然身在天界,想來應是.已將先前那堆了滿滿一聖山的功課.做完了。

此念頭剛冒了個芽兒,我已然忍不住讚歎起來。只覺這丫頭於修行之道上著實高效,果真不愧是天帝之女。雖未比得上其父慧絕萬界,但也亦算得聰敏過人。

思及北冥海邊互引為友的親近時日,一時竟被激出些許想念。

小心避開鋪於腳下的灰粉裙擺,在其匿在門框之外的肩背上、尋了塊稍乾淨之地、拍了拍,我在她耳邊喚了聲:「靈犀?」

被拍之人先是一驚,扭過頭見來人是我,便又緩緩收回一雙剎那瞪圓了的杏眼,幾分驚喜道:「點絳姐姐?」

「嗯。」我朝她一笑,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此言一出,靈犀笑容一頓,臟不掩秀的雲容韶顏間顯出.點點與其不配的.倉皇憂色,甚是嚴肅與我問道:「姐姐可聽說了陟幽族忽然來使、欲求兩界聯姻之事?」

我點了點頭,以為她初回天界有所不知,便張口與她普及道:「此事天界之內,應是無人不知。只因陟幽族聖女救了桑落殿下一命,陛下還以恩義,便允了其自行於天界中、尋一雙命里姻緣。」

靈犀面上苦澀更深,滿面糾結、卻又義正言辭道:「靈犀先前遠在重明聖山,亦從仙侍口中聽聞.陟幽聖女對二哥有大恩。可誰料他們而後挾恩圖報,竟將主意打到了嫦娥仙子身上!嫦娥仙子如此美貌,日後註定是靈犀的嫂嫂!他族聖子怎可見色起意、橫刀奪愛呢?」

厄……我聞了這通一如往昔的顛三倒四之語,一時納悶不已。思量半晌,亦覓不出長得美貌,與成為公主的嫂嫂,這二者究竟有何關聯?

然,靈犀道陟幽族聖子越過天界迎風招展的綽約群芳,一舉看中了深鎖廣寒、大門不出二門未邁的嫦娥。

於這件事上,我倒半分不感吃驚。

若論緣由,恐是因嫦娥之美.實在過於驚人——自我與她相識以來,追逐於廣寒宮門外、身化狂蜂浪蝶的男仙們便只漲不消,未有一時一刻斷絕——一張麵皮、一副骨相,能美成這樣,誠然不知是何修行。

暗自為這紅顏引禍之事喟嘆片刻,我頗有些憂心,道:「嫦娥定是不會嫁與那陟幽族聖子的,陛下向來體察萬物之情,應也不會強牽紅線亂點鴛鴦。唯一只怕他們借勢逼迫不成,反攪了天界清凈。」

靈犀愁眉不展,死命點頭應道:「是啊,若嫦娥仙子當真遠嫁隱界,滄離哥哥得多傷心啊!」

許是滄離殿下情淚橫流的場景實在太過觸目驚心,我不自覺隨著靈犀聲情並茂的話音略略一想,便生生將自己嚇了一個激靈。

然激靈過後,又得幾分清醒,與面前直欲.點痣簪花作媒婆.的少女問道:「此事熵泱神君應是管不上的,你來這定疆仙府,又意欲何為?」

莫不是一狠心、要請熵泱神君率軍興兵,直接將那陟幽族滅了不成?!我咽了咽口水,實在不願如此胡亂揣測,只是,按這孩子的天真性情,一時情急之下、倒真有可能幹得出!

靈犀癟了癟嘴,明明與我身形相仿,卻硬是以抬頭的姿勢.將我一望,期期艾艾坦白道:「其實……我是從聖山上逃出來的。」

「啊?」我眼珠子一掉,差點咬到舌頭。

靈犀將髮絲並著衣角、一同揪得亂七八糟,鼻子嘴巴亦扯到一個犄角旮旯,十足一副委屈表情,道:「我聽說大哥因著此事,近來茶不思飯不想,足足清減了半朵雲的重量。一時很是擔憂,夜裡趁機打暈了長老,駕著小蓮回來了。可到了南天門,才想起長姐聞訊定然生氣,便想去找父神求求情。然,待我去到瓊華姨母的桃澤殿,她又與我道,父神此時正在叔父府中。」

好個一波三折的逃亡路……我撥了撥她面上將要觸眼的髮絲,建議道:「不若我先帶你尋些吃食墊墊吧,再換身乾淨衣裳。陛下對你一向最為疼愛,定是會護著你的。」

靈犀卻搖搖頭,苦著臉拒絕道:「瑤蟬姐姐恐怕已在來的路上了,我得趕緊去尋父神才行。」說著,見我懷中抱著的托盤玉盅,又想到了什麼似的,烏木黑眸中乍然現出點點亮光,道:「這是送給叔父用的對不對?」

我不知話題為何轉至這裡,然一見這盤中之物、便不自禁地有些訕訕之意,尷尬摸腦與她道:「對呀。」

「太好了!」靈犀立即伸手,將托盤從我這兒一抽入懷,興高采烈道:「我這便給父神叔父送過去,假裝是靈犀自己做的。父神看見了一定很開心,一開心,說不定便會同意.讓瑤蟬姐姐日後少置些功課了!」

說完,步履如風,竄入院門。

我一時僵立如石,於原地默了半晌。好容易腦筋轉圜、反應過來.她方才說了什麼,便冷汗如雨而下、半是震驚半是惶恐地追了進去。

一步三踉蹌、還沒跨入門檻,便聽其中傳來一道好似環佩相擊、優美動聽至極的男子聲音,循循善誘一般問道:「靈犀,實話告知父神,這湯糰當真是你做的嗎?」

我悄悄往裡一瞄,正見靈犀公主坐在天帝陛下腿邊,身.下還墊了個雲綾軟墊,倒不必擔心會著涼。

只是她皺眉緊皺、彷彿被什麼東西嗆到一般,淚眼汪汪地將頭一偏、十分精準地指中了我不小心露於門邊的一角衣裙,口中指控似的道了一聲:「是點絳姐姐做的!」

這一聲半高不低的話音,令我整個身子一歪、險些五體投地。

再抬頭時,便已然滿面超脫,死灰一般軟著腿、飄了進去。對著裡頭長相上、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兩位尊神見了個禮,隨即立在邊兒上、再也說不出話了。

天帝陛下方才餵了靈犀一顆湯糰,此時收回玉勺、復又於碗中舀了舀湯水。長眉之下琉璃兩目將我一望,語調和緩一如春日微蒙潤雨,笑道:「點絳仙子廚藝精深,日後有暇,可多為泱弟做些補湯。」

言罷,飲了一口碗中物。動作優雅、幾可入畫,似乎沒有分毫勉強之意。

我看之喉頭髮澀、瞠目結舌,趕緊掐了掐手心、憋出來一句:「陛…陛下謬讚了。」

說完,便再扭頭去看位於另一側的熵泱神君,見他亦是面不改色地執勺慢舀,彷彿正親手送於嘴中的東西,當真是什麼珍饈佳肴一樣。

靈犀口中還含著那顆尚未吞下的白丸,此時頗有些不敢置信地瞧著面前的親父與義叔。直至二者同時凈了碗底,亦下意識地動了動喉口,將那顆能將人噎死的丸子.生生咽了下去。

我安靜旁觀了半天,得出一個大膽結論——興許,神龍一族其實並不如傳聞中那般完美,它們應也有著某種不為世人所知的隱疾。譬如龍之口舌,便定然都有些毛病。

……

天帝陛下攜著風塵僕僕的愛女一併離去。

熵泱神君立於院中、以目送之,見天幕上頭雲捲雲舒,再覓不到兄長遺世之神跡,方才收回尊顱,回到房中處理公務。

格桑忙完手機活計,便來參觀戰果,此時蹲在樹下捧著碗盅兩眼放光,彷彿見到了什麼妖魔鬼怪一般望著我:「……點絳仙子,你在這湯里都摻了什麼?」

「嗯?」我啃了一口他方才帶來的仙枝漿果,細細回憶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忘憂花,水晶粉,糖,鹽,花椒……還有醋!」

格桑聽得眉毛抽筋,很是一言難盡,然卻並未放棄地繼續追問道:「肯定不止這些,你再好好想想!」

我對他搖了搖頭:「確實沒有了。」

格桑滿臉不信,對著雪亮碗底注視良久,忽而一拍大腿道:「我知曉了,定是那忘憂花起了功效。化腐朽為神奇,引滄桑為純稚,最終挽回了一鍋湯!仙子仙子,你快與我說說,怎樣才能在夢中、請周公仙人予我些忘憂花的種子呢?」

我甚是「腐朽」地將他望了望,再很是「滄桑」與他道:「格桑,忘憂花乃是隔世草木,便是周公仙將花種予了你,亦是無法將它種活的。」

格桑聞言將面容一耷拉,似有些失望,但轉瞬便又釋然,道:「既然強求不得,我便去尋食神府中相熟的仙侍吧。他們曾與我同在軍中供職,請其教我做些精巧菜式、應是沒有問題。」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嘆,不敢將熵泱神君身懷隱疾之事告知,省的白白惹人傷心。張開大口咬了塊通紅果肉,以期用此法子堵住我的嘴。

不想,動如餓虎撲食、過於兇猛,竟濺出一串香甜汁水灑在臂上。

形若墨梅的龍鱗正好聚成一個淺坑,此時紅汁積澱,如同信手硃砂添了一筆梅蕊。未免浪費,便低頭舉臂,將其舔盡。

唇齒及膚,忽聞房門之中落下一聲清脆之響。

熵泱神君大步從裡頭行出,身似疾風卷影、行至我身前。

因著背對天光,我未能看清這人的臉,只曉得他定是皺了眉。昂藏身形如同山嶽,很是莫名地與我問了句:「你方才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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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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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兩意相親豈無由,霜落冰心不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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