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靈犀一瞬今宵醉,風吹海棠蹙秀眉
瓊樓玉宇映著天霜銀蟾於我身後飛速後退、隱卻層雲。
我攜著滿襟相思淚,並一壇剛從月宮酒窖里挖出來的海棠春睡,任著凜凜寒風不斷吹刮面上描畫出的兩筆娥眉。
腳下步履匆匆宛若奔逃之狀,肺腑間如遭鞭笞泛著細密酸疼。
回顧這幾千年,我在廣寒宮所受款待之盛可以說是連天帝陛下也比不上的。
嫦娥性子清冷,與我會面時卻總在談古論今間言笑晏晏。我每每過赴不過攜一壺最寒酸不過的清風竹露,她含笑收下后,亦會令人備上我最為喜愛的人間五味,我次次觀著美景、賞著美人、吃著美食,臨走臨走,還要帶上一壇甘醇至極的美酒。
如此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卻不知感恩,一語如刀准而又很地扎進了人家的心窩子。作為一條魚,我的良心難不成是被水鳥吃了嗎!
內疚之感翻湧如山河湖海,鋪天蓋地地將我連踢帶踹地打進自家的小院子。皎白明月泠泠若水、清輝照面如霜似雪,我卻只覺頭上宛如烈日當空,身.下焦土綿延枯草遍野。焦灼難耐之下只欲速速鑽門而入縮進被窩,學一回那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至少千八百年不必出門才好。
如此想著,走神之下竟又被滿庭輕飄緩帶絆了一跤,一頭栽在腳下沃雲之中。等我手忙腳亂氣急敗壞地把自己拔.出.來之後,那一罈子海棠春睡也不知丟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
……
索性今夜我是睡不著了,便進屋取了琉璃燈,把它變作了巴掌大小掛在脖子上,矮著身子揪著裙角,在一茬一茬的雲頭裡開始找起來。
眾所周知,我們魚,向來目力不佳,故動靜之間,一般只能看見前者。因此,我在院子尋覓摸索了大半夜,除了揪出了幾條吭哧吭哧啃吧著竹根的大肥蟲之外,竟是連那酒罈的影子都沒瞧見。
一肚子鬱悶心塞拌在一起,摻了幾縷清風在周身微拂,吹著吹著,竟叫我不知不覺又愁又氣地睡了過去。
迷迷瞪瞪半夢半醒之間,忽聽見一聲鞋踏雲竹的嘎吱細響。
這聲音悉悉索索的,直如雨點擊廊檐,聽得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夜半三更不請自來,必是什麼宵小無德之輩。指不定,就是那個於昨夜殘忍戕害我家小竹子的兇手。
我連忙屏了呼吸匿在婆娑竹影之中,悄聲伸頸望去,正見星輝月色在若紙白雲上投下三個黑影。細看之下,只見當中那個身形窈窕輕紗綽綽,另兩個則虎背熊腰如山似岳。三道并行襲來的影子宛如一把黑漆漆的巨大剪刀,正欲無情收割我家青翠欲滴的竹苗。
沒想到行兇者竟然有三個,若是真得短兵相接打了起來,也不知道我這身板能挨得住他們幾拳。但即便打不過,作為一手把這些竹子養大的親娘,我也不能對此傷我兒女的惡劣行徑坐視不理。
「佛祖保佑……」將這四個字當咒語在嘴邊默念了幾遍,我揩了滿手冷汗變出一把素日用來裁紙的短刀抓在手裡,以比那三個鬼祟之徒更加鬼祟的步伐跟著他們行去。
我不敢跟的太近,尾隨其後甚遠,因此對前方話音聽得不甚分明,隻眼見前頭三人在林子里團團轉著,紛紛低頭似是在尋什麼東西一般。
如牛粗漢無甚美感沒什麼好看的,故此我的視線便徑直追著那領頭的女子,見她一身粉之又粉的紗裙,形在林中便如一朵於綠海中搖曳生姿的嬌嫩香花,看來很是可愛。當然,若她不時不時扯下幾片竹葉用來玩天女散花,就更可愛了。
我看了半天,一頭霧水越來越濃,這三人究竟在尋何物?
若論府邸所藏珍奇彩寶,天界眾仙中怕是沒有哪個能比我更一貧如洗了。他們是沒見識到什麼地步,認為我這破宅子里還能藏著什麼寶物?莫不成,是哪個新晉飛升的地仙?但若是地仙亦說不通,除了自個兒之外,她還帶著兩個隨從,人數上比我這飛升了八千年的「老仙」還要足足多出兩倍。
正逢我苦思冥想頭皮發癢之際,乍覺眼前寒光一閃,那兩個髯乣大漢竟雙雙拔出一柄銀光閃閃的刀來,正要順著那女子所指之處砍去。
「刀下留情!」大驚之下,我也顧不得許多,拔高嗓子一喊,便急急奔了出去。一張煞白臉面被胸前明燈與月下竹影交相輝映成青白詭色,兩手間還抱著一柄尖刀,陡然躍到三人面前,竟如奇兵天降反將人多勢眾的那方通通嚇退了三分。
那女子大睜著一雙清靈秀目驚駭欲絕地望著我:「你你你……你是何人?」
「我……我……」我跑得太急,好容易把一口氣喘勻,才慢條斯理啞著粗聲道,「我是這片竹林的主人。」
她又顫著手指了指我身前:「那,這……這是何物?」
我低頭看向手裡握著的刀——白骨削製成的薄刃上用硃筆繪著奈何橋頭的鬼市盛景;刀背上鑲著一排十八顆顏色各異的冥獸眼珠,代表著九幽之下共有十八層地獄(眼珠是牛牛和小馬送的,用定魂水泡過,現在還能動呢~);至於尾部的刀柄,則被我精心雕刻出了一個人族骷髏頭的形狀,為了加以點綴,我還在它嘴裡束了一條紅綢,特別像地府里標誌性的弔死鬼……
唉……都怪我在地府待得太久,連在飾物方面的審美喜好也被他們同化了,難怪將這沒見過世面的小仙子嚇成這樣。
思及此處,我便將骨刀遞了過來給她細看,輕描淡寫道:「這不過是用冥雀骨血做成的裁刀罷了,雖沒開封,但用來裁紙確是最鋒利不過。只是我這雕工向來粗陋,還望仙子莫要見笑啊。」
她的確沒見笑,眼睛翻了兩番差點沒暈過去,雙手扯著兩邊大漢在身前做了一堵人牆,從兩條比柱子還粗上幾分的臂膀之間伸出玲瓏螓首,磕磣著兩行貝齒結結巴巴地對我亮明身份:「我……我乃天帝幼.女.靈犀,你……你快把那刀給我拿走!」
嗯?!這丫頭居然是天帝之女。
我回想了一下上次見到天帝時他的模樣,一如既往的氣度高華雍容沉靜和煦若春風盡顯瓊華天姿。怎生個女兒,居然行起了此等夜半偷摸之事?
但憶起上古時便有龍生九子、形貌各異之先例,便也不覺有多少驚奇了。念了一聲短咒將裁紙刀收起,我屈身行了一禮,道:「小仙點絳,見過靈犀公主。未知公主深夜入我仙府,是有何事?」我是真奇怪,堂堂天界公主,要什麼靈木仙枝沒有,怎麼還來我這砍尚未化形的劣質綠竹?
見我那柄猙獰骨刀蹤跡盡隱,靈犀公主這才推開一左一右兩個手下,揚眉吐氣地立在我面前,頗有公主氣勢道:「我兄長不日便要從妖界征戰歸來,我已五百年沒見過他了,只依稀記得他從前飲茶飲酒都喜以萬年靈竹作盞。前日無聊之下正搭了金烏鸞車經過,恰好見到這叢雲頭裡生了不少竹子,便想截上幾段做禮相送。但因白日要與阿姐修習仙法無甚閑暇,便只能入夜前來,誰料此前花了一夜還沒能找到株像樣的竹子。今夜再至,剛相中一截差不多的,卻又被你打斷。」
她瞪著一雙無邪明眸如此氣憤說出一通詳情,頭上雲鬢微微散亂,看在我眼裡,便和廣寒宮中那些從瓊花桂雨中鑽出來的雪白小兔沒什麼區別。叫人一見便只覺得楚楚可憐引人垂愛,就連親眼見到她使人於我院中大興砍伐之事,也不忍生出丁點責怪之心。
我眼看著滿院隱匿於富彩雲綾之下的狼藉殘敗,長嘆一口氣。
想起天帝御界至今已逾九萬載,共娶了三位帝妃,奈何其中兩位都已芳魂長逝,再難回返。
而這位年紀最小的靈犀公主,生母便是在五千年前逝去的韶光帝妃。她是天帝娶的第一位帝妃,陪伴天帝三萬餘年,為他生下了一子兩女,天帝長子滄離、長女瑤蟬皆由她所出。五千年前,又懷上了第三個孩子,然因天生體弱加之多年為天帝分擔操持事務之辛勤,生產時竟引發仙靈潰散之症,拼著一死才生下女兒。
天帝大怮之下,為愛女取名「靈犀」,親自帶在身邊撫養,希求彌補其生而喪母、未見親母之痛。直至靈犀公主兩千歲時化作五歲孩童形貌,才轉由一雙同母兄姐加以照料。
滄離殿下和瑤蟬公主現今年過兩萬歲也不過堪算成年,這靈犀小公主連五千歲都還沒到,若以天界仙齡計算,勉強只算得一個半大孩子。
且不說她是天之驕女,金尊玉貴至極與我隔著雲泥之別。就看這幅純然面目、這番懵懂稚舉,我也沒法兒厚著自個兒堪當魚中老祖的臉皮和她計較。便只將前事作浮雲,由它飄然而過了。
抿了抿嘴唇,想了想還是沒忍住,我只好問她:「公主可是一定要用萬年靈竹製成杯盞?」
她鼻子一皺,以為我要阻攔:「那是自然,滄離哥哥是父神長子,難道還用不得你家的竹子?」
「用得用得……」,我朝她尷尬一笑,「可我這沒有萬年靈竹啊?」
靈犀瞠目結舌,脫口道:「怎麼會?」
我只得解釋:「小仙飛升不過八千年,初至天界時偶有寂寥之意,為著消閑時光才在院中種下七畝青竹作伴。它既在我后而生,又怎可能長了過萬年呢?」
此話一出,我便又做了一回穿骨入血的飛針,扎得靈犀小公主那顆孺慕兄長的赤子之心愴然欲泣,委委屈屈地看著我:「可我哪兒都飛遍了,只有你這兒有竹子啊?」
話音未落,淚已盈眶,扁著嘴道:「嗚嗚……都怪金烏車太懶了,讓他飛遠一點又不去!嗚嗚……我長大了還是不認識路,父神明明說我長大了就會認得路的……可是我自己駕雲飛了好久也沒找到啊……啊啊啊……」
我一天之內第二次惹得女孩子掉淚,此時已然面如死灰。那兩個大漢更是差點魂飛魄散,兩兩對望之下面部表情之豐富讓身為觀眾的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在無意中習得了某位先聖開發出的讀心術。
「這可是公主啊!天帝陛下最疼愛的小公主啊!她現在哭成這樣怎麼辦?你快說,這可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怎麼辦?要不替她擦擦?可是我手勁太大,擦破她的臉怎麼辦?」
「笨啊,你不會用帕子替她擦嗎?」
「帕子是什麼東西?我有嗎?能吃嗎?」
「總不能由著她哭吧?你快想個辦法出來!」
「我為什麼要想辦法?又不是我把她弄哭的!」
……
四隻銅鈴大小的眼睛在此刻一齊轉向罪魁禍首,其中蘊含的陣陣天雷牽著滔滔地火激得我頭頂發涼嘴角抽筋。
過了半晌,我敗下陣來無可奈何地嘆出了一口比之前更加長遠的濁氣。拿來檐下立著的耙子,磨磨蹭蹭地開始翻雲。那兩個二傻子光顧著伸手做盆去接公主的眼淚,也不來幫忙,害得我辛辛苦苦花了半個多時辰,才終於翻出裡面埋著的東西。
凡人造屋要打地基,神仙種地也務得連雲。否則,雲聚雲散一通折騰,我的竹苗指不定四散飄零到哪些個仙家府上了。而我用以連雲的器物,便是一株觀音尊者的凈竹。
雲中凈竹一經露面,便瞬間迸射出無比通透澄明的佛法金光來,華彩漣漣堪與日月爭輝,迎頭照來簡直像是要當場將林中四人盡數超度一般。
身後公主乍見此景想來有些吃驚,不知不覺地就將嚎啕大哭轉化成了低聲啜泣。我略有不舍地摸了摸竹竿子上聖音鐫刻的傳世名經,閉著眼睛狠心砍了三截下來,一股腦塞入靈犀雙臂之中。
「當年我初登天界便趕上觀世音尊者開壇講佛,聽了整整三日,又僥倖在之後的眾仙答辯環節中勝了一籌。尊者臨去之前,便折了凈竹小枝賜與我。後來,我因著想要種地,便將它埋在雲頭裡,做了雲基。想來,這佛界凈竹,應是有個萬年之齡的。今日見公主對兄長如此愛重,小仙也甚為感動,便贈與公主一些吧。」
我強撐著溫和笑面對她說了這段話,內心卻已如火口噴薄引出一片山河泣血的沉沉慘狀。哀痛至極之下,竟連她撲過來抱我也沒能躲開。
「點絳仙子,你真是天界最好的仙了!你放心,靈犀此生都會記得你今日割愛之舉。靈犀也很大度的,不介意父神再多添一位帝妃!反正我知道他還是會最喜歡我…你放心,回去以後,我一定會在父神面前替你多多美言幾句,讓他儘快把你娶了的!到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你等著我啊!」
「……」
我剛才聽到了什麼?!
直到靈犀公主鬆開我,帶著手下化成流光齊齊飛走,我好像還是沒理清她剛才在我耳邊說了些什麼話。
正待回屋,腳尖卻又似是踢中了什麼硬物,拿起一看,正是那壇失蹤許久的海棠春睡。未免再發意外,我便盤腿坐在廊下階上將它盡數飲了。
趁著半醉未醉之際,我洗漱一番后便鑽入被窩睡了過去。只是,睡得不太好,似乎……是做了一整夜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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