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婚賀
我平素滴酒不沾。
這漫漫無期的數十萬載神生之中,唯於天帝大婚當夜,飲了個酩酊大醉。
說是大醉,其實,亦不過飲了半壺。
那酒仙之酒不知摻了何等奇門詭物,叫我才抿一口沒入喉頭,便陡覺眼前一黑,繼而天旋地轉,最後……直見到了滿天繁星。它們似是憑空冒出,忽閃不定,且樣貌猙獰。紛紛張牙舞爪,死命抽拉著我的一腦袋青筋。
如此煎熬至婚典過半。
朦朧恍惚間,我見尊位之上倩影成雙,隱隱綽綽如花映月,一番景緻甚是美好。便忍了眩暈、稍稍調整坐姿,欲再多行幾番欣賞。醉眸一閃,卻瞧那兩朵映月之花忽而移了步,柔婉似鶯飛、步履如春風,徑直飄向了我這處。
咦?!
搓了搓牙花,我微微一訝,隨即抬手扶眶,甚是艱難地正了正兩隻東倒西歪的眼珠。
這才辨得眼前來者的廬山真面目——竟是重明羽族的韶光、雪狼獸族的明鳶,這兩位著了大紅婚服的仙府麗姝各持一尊玉盞。裡頭水光泛泛,似攏一汪秋月清寒。
唔……我頓悟,曉得這是她們因著義禮習俗,前來向我敬酒。
得了盛情相待,我亦不好失了禮數,便連忙立起身子遙遙相迎,同時,亦暗自於雙足之底使了幾分磐石般的氣力。生怕一不留神沒站穩,便要於此大庭廣眾之下、翻出個麻花樣的跟頭。
其實,若在平日倒也無甚所謂。畢竟滿地打滾這事兒,我並非沒有做過,且多少年來十分樂此不疲。
然至今日,卻是萬萬不可做出這般不著調兒的形容來。
曾經相依為命的沉璧.儼然成了眾仙信悅的天界之主,我便是再無婉約素養、上不得正經檯面,亦好歹占著天帝義姐的偌大名頭。且若當初不嫌麻煩地正式受了封,便是再名正言順不過的靈樞長公主。
沉璧尚且不以那些個.繁文縟節.俗事外物將我牽絆,縱我隨著性情越水翻山、行醫濟世五萬餘載。
而我亦得投桃報李,至少於其大婚這等吉日良時,亦是無論如何,也必得為他留上些許顏面。
眼見兩位新晉帝妃紅紗遮面,我雖看不見自己的臉,但隱約覺著,此刻面上情狀.當是一副「見牙不見眼」。
嗯,雖非上佳,但好歹得體。
於是,我復又凝神屏息,直欲竭盡平生之神力將身板挺直,佯作從容沉靜之態受下她們一禮,繼而回之。待到飲罷兩盞美酒,又作殷殷切切之慈長狀,目送其回歸上首、伴於天帝左右。
到了這地步,我才終是按耐不住地伸出兩隻手,一把托住了此刻重逾千斤的頭。
嘴上無言,心中卻已是一陣潑天腹誹,只道「酒」這玩意兒似乎與我相剋,僅是如此稍稍一沾,便彷彿靈台潰守,叫人活活塞了兩隻斑鳩?!
——
沉璧生性溫善,向來很是受仙尊崇。
自他婚訊傳來之伊始,浩浩天界之內,一眾名山仙邸便無不張燈結綵,連帶著那些個.競渡雲中尚未成仙的瑞鳥飛鸞,亦都自發銜了桃帶。
放眼望去,彷彿三清長風著了火,九重流雲炸了鍋。
男仙們失了強敵,日.日品茶論道、神清氣爽,逍遙快活地尋不到窩。女仙們沒了盼頭,夜夜淚流不止、哀意無絕,愣是於下界之中引了一場水禍。
姑且不論眾仙之中參差不齊的千儀百態,但看此時這一殿喜燭高燃的濃情盛景,我便誠然很是歡喜。
杯光月影遙相對,紅顏玉骨敬相逢。
今日以後,巍巍天宮、孤高尊位之上,那羊脂瓊玉般的幼.小白龍便再也不必形單影隻孤獨一身。
有瑤琴錦瑟相伴,看璃龍鸞鳳相和。
若是千百年後,能再育上二三兒女,便可天倫共聚,安享和樂。
屆時……哪怕我一朝不在,想來沉璧,應當亦不至過分悲戚的吧……
經此一番如斯暢想,叫我老懷暢慰之下一個醉態復萌,索性晃悠著身子轉出殿外、將自個兒縮成了一滴露。圓溜溜的頭尾.順著迎面襲來的銀月涼風微微一飄,便正巧砸中了青天碧水之間的一片蓮葉。
我便趴在這蓮葉尖上,宿了一宿。
星輝作軟帳,雲縷堪為床。清波如秋練,搖曳也生香。
迷迷瞪瞪的,我又做了一個夢。
近百年來,我幾乎日.日有夢。
當年,荒山上的朱厭曾與我說過:「神一旦做了夢,便離死不遠了。」
那時,我還尚未化出人身,厚顏腆居瑞獸之名,卻不專思修鍊之事。每日沒心沒肺,只曉得踏遍山頭,四處去覓食。
於此食上幾片嫩綠如翠的鮮甜草葉,再去那飲上幾滴晶瑩如珠的月華夜露。
雖這二物之靈氣已然足夠飽腹,但,卻並不能令我這貪心小獸滿足。
只因我最想吃的,實是那百丈桃木上結著的紅玉靈桃。
可惜背上一雙羽翼未豐,擔不起下頭的滿身肥肉,既飛不上天,便摘不了桃。以至我每每駐足樹下垂涎三尺,卻始終無法一償夙願。
如此長年累月地一望半天,終於某一日,驚動了樹冠之中小憩的朱厭。
一道白光從天而降,將我駭得足下一滑,直滾了老遠。
然出乎所料,朱厭雖是一隻於凶獸之中亦是赫赫有名的惡煞,但卻並未一怒之下、便將我這聒噪之獸.直接拎上點了天火的玄鐵烤架,反於須臾微頓之後,又爬回了樹上,隨手摘下兩隻通紅水潤的靈桃,無比精準地拋到了我嘴邊。
於是,我便堅持不懈,將這天降白食蹭了七百年。
或有暖飽無事之時,我亦會稍動腦筋加以思量。覺著……朱厭之所以對我如此之好,應是因我與他相貌相仿,皆生了一身白毛。
待我之身形長到原來的兩個那麼大時,朱厭便不見了。
桃壤綠影之下,只剩一捧被風吹散了的灰。
彼時,正逢鳧篌自凡界復歸。
他亦來到了這株大桃木前,蹲下身子,信手撥了撥那捧灰。動作隨意、卻莫名透著一股子輕細,彷彿……是要在裡頭尋出什麼東西。
然直至金烏墜天、落於長梧之海,鳧篌卻仍是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尋出來。
他便是在這會兒變了臉,從面無表情變成了陰沉不定。
一語不發,直接將身形一轉,伸出好似鐵掌的獸爪,動輒如閃電一般、抓住了兀自於旁觀望許久的我。
可憐我還不及反應,整隻獸頭便都被他壓在了地上,其力氣之大,直砸出了一口淺坑。
我本能地便要掙扎著抬頭,只望臨死之前,至少能與他訴上幾句求饒之語。
未及開口,卻被鳧篌那惡獸先行搶了話,他似懷一腔冷怒、又似擁了一念虛無,張開一口森白獸齒,於我頭頂冷然道:「小東西,你可記住了。若想活得久些,便千萬別學那隻白毛猴,盡做些空夢!」
……
因著先後得了兩位已逝前輩的敦敦教誨,故而,我以為「夢」這種東西,於我們神而言,當是一種病。
而我,顯然已是病得不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