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根而相煎,報應在眼前?!
直到嫦娥伸手將我從魚立之姿一把拽回凳子,我仍是眯瞪著兩隻眼皮眨來眨去,彷彿裡頭鑽了沙子。
嫦娥又十分作孽地擰起了那兩彎淡墨新月眉,神色間頗為恨鐵不成鋼地與我傳音:「我知你對熵泱神君傾慕已久,可也得看看眼下是個什麼場合。天帝眾仙齊聚一堂,文仙武仙哪個不在,你便定要如此把持不住嗎?」
我被她一番驚天之語駭得差點沒從凳子上掉下去,瞪著通紅兩眼顫聲問她:「誰……誰與你說我傾慕熵泱神君了?!」
嫦娥仙子老神在在、彷彿只憑著眼角那些微的餘光便能洞穿天界這九霄八卦陣里的萬千玄機,輕蔑地瞥了一眼我抖了半天也沒抖下去的袖口:「我好歹在天界做了萬餘載的太陰星君,於女仙之中也算是資歷深厚了,自不如那些個新晉飛升的小仙娥那般沒見識,只見天帝對你時有傳召,便都個個張著紅口白牙道天帝對你另眼相看私相有染。似此這般言論輾轉傳入玉兔耳中,被我閑來翻開聽了、卻是一個字也不信的。」
嗯嗯……這段話還算有點譜,我暗暗點頭,只覺嫦娥這顆頂頂漂亮的腦袋果真不是尋常榆木能做出的。
然,心內一聲短贊還沒傳將出去,便又聽她又在我腦子裡補了一句:「別的不說,陛下乃古神遺脈天生白龍,一雙神目理當.慧.絕古今。便是此後再怎麼於群芳艷蕊中挑花了眼,也是萬萬不能看得上你這條蠢魚的!」
「……」見她如此義正言辭,我竟陡然生了幾分自疑。兀自追溯往昔細細想著,飛升天界這八千多年來,我都行了些什麼愚笨到家的可笑可嘆之事,竟叫嫦娥不知什麼時候已在我腦門上安了個斗大的「蠢」字?
這腦筋平時不大用,一旦稍稍掰扯兩下便綳得外面套著的腦殼疼。我一時眩暈、一時氣短,連食神府的小仙侍們何時在面前桌上擺了滿滿當當的一通美味菜肴都沒看見。許是桌面太小,那壇最後呈上的酒仙府和廣寒宮聯袂出品號稱絕世佳釀的「金風玉露一相逢」已經被擠得碰到了我的鼻子尖。
釀造者之一嫦娥仙子則全當作沒看見,任憑周圍一干不識貨的男女仙家捧著酒杯如痴如醉、將其香氣色澤餘味吹上了天外天,也絕不肯承認這壇亂七八糟的東西和廣寒宮有一星半點的關聯。
不一會兒功夫,便有七八位欲把桂枝作牡丹的倜儻男仙如蜂似蝶而來,將這方寸之地圍了個水泄不通。嫦娥以茶代酒柔聲淡色地將其一一推拒,才終於得空垮下一張閉月羞花的玉顏。
我托腮望了半晌,在這好容易得來的縫隙里.插.了.一針,夾了朵靈芝雕成的喇叭花一口咬下,鼓著腮幫子與她打趣道:「縱觀我天界男子,眼神果真都如天帝陛下一般敞亮。嫦娥仙子芳蹤隱匿至此,依然能被一眼覓到。」
說完我自己卻是一愣,這話怎麼聽起來跟串青梅似的酸溜溜的。果然,嫦娥似是也在其中品出了幾分乍酸還酸的意味,再看向我時目中竟閃現出一層詭異的憐憫。
「你這小魚……」她幽幽一嘆,甚是溫柔地撫了撫我鬢邊散下的一縷青絲,道,「既如此善畫丹青,又何不在自己臉上也作下幾筆?若妝上幾分好顏色,找準時機在熵泱神君府外晃上個千年萬年的,指不定也還能被他看上幾眼。雖未必看得上,卻好歹是看見了呀。」
為何這話題又回歸到了熵泱神君身上,天界女仙里盛傳的流言不應說的是我與天帝好上了嗎?莫不是嫦娥整日對月觀花,把眼睛給看壞了,竟連二者面上一溫一冷迥異至極的顏色都混在一起瞧不分明?
再者,我實在是條喜愛泡在雲水裡的胖魚,而非廣寒宮裡被她置在膝上的肥兔,她此刻做出的這順毛之舉令我受了片刻,只覺周身鱗片兒里已盡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忙拂開這隻凝在我腮邊的玉手,我滿臉真誠道:「多謝你好意,只是俗話說『醫者不自醫』,這話安在我身上亦是一樣的。那萬艷台的花墨雖香,我卻實在受不了那股子馥郁之氣。每每完畫,都恨不得將整間屋子同那沾墨的筆杆子一道扔進雲海里洗洗。」
嫦娥臉上慈祥如老母的表情瞬間褪去,再度轉化為我看慣了的霜雪之姿:「果真朽木不可雕也,你既如此厭香,又何不順著那天河再游回黃泉里去,裹上幾層淤泥,棄了修行重來一遭,指不定還能修成個泥鰍精。」
其實我最想當一隻天河裡的王八,每日游來游去,無聊時便吐著泡泡玩兒就好。但憑著仙人靈敏的天靈五感,我還是把這即將脫口而出的宏願咽回了肚子,雖腹內憋得慌,卻也比被她當場打死要好。
唉?我腦內靈光一閃,想起那靈犀公主宴前與我許諾道要令我如願以償,莫不是指的便是我這樁願望?未料到她小小年紀便有這般深厚的修為,竟能在瞬息之間便探得我靈台肺腑的清明真意。
不好,如此下去,我在她面前還有甚隱私可言?!
我舀著兩匙清湯在口裡細品細思,想著,若不然自此之後我便繞著這位靈犀公主走便可,九霄雲海如此之廣,碧落仙山那般之多,我藏著蝦米大的仙名、有心對一位正經出行必有高等陣仗相和的公主趨之以避,還怕能再撞見她嗎?
我含笑飲湯,只覺唇齒之間滋味甚是鮮美奇妙。只是,這湯底怎麼沒濾上一濾,裡頭好像還摻了什麼東西。我用舌頭在牙縫裡將那東西剔了出來,在嘴裡體會了片刻。只覺其細細長長,堅硬如針,有點像是……魚刺?!
我猛地低頭一看,只見面前繪著雲紋青花的白玉湯盆里,一尾白鰱正斜躺在一朵淡雅重蓮中對我怒目而視!
精巧玉匙應聲而落,我……我竟食了自己同族之肉?
就在我只欲挖開自己喉嚨眼把其中五臟廟全部掀了吐個乾乾淨淨之際,卻聽得殿首尊位那側,同時傳來了一道我眼下最不願意聽到的女子之音。
靈犀公主聲若雛鳳清啼,搖著滿頭金光閃閃的釵環,叮叮咚咚地奔到天帝陛下身側,滿臉乳燕投林般的敦敦孺慕,對那白衣至尊道了一句:「父神,兒臣要向您舉薦點絳仙子!」
……
我一時間差點直接背過氣去,這便是她信誓旦旦要讓我如願以償之時?
難道,我便要做那《群仙本紀》上,第一位在碧霄殿上眾目睽睽之下被當場打成王八精的白魚仙?!
桌上那尾泡著重蓮浴的白鰱之唇在乳白水色中微微勾起,彷彿應聲而笑。
所謂魂飛九天不外如是,它與我同為水族,又恰好生的皆為白色,我既食了它的肉,便定要受此一報?果真同根而相煎,報應在眼前!
滿殿仙家的沸沸之言在靈犀公主道出此句的瞬間便全歸沉寂,從前到后左左右右皆望著我,目中驚詫、鄙夷、蔑視、譏諷、怨懟……種種異色沉沉浮浮閃爍不定。我看在眼裡,只覺從頭到尾皆被其中迸射出的冰火雷電剮得焦糊粉碎形同鍋底。
天帝似是也為愛女一語稍感疑惑,頓了須臾,仍是循著小女兒的心意宣了一聲:「點絳仙子何在?」
我心頭掙扒著的小火苗終是被這塊天降大石蔫了個乾淨,心若死灰幾欲流淚,準備趁著最後臉面尚在的一刻與嫦娥說上三兩句話別之語。
扭臉而看,卻見她滿面皆浮著大喜過望之色。
我有些傷心,原來,她其實對我如此嫌棄。眼看我就要去做那天河裡的王八,便如此喜形於色,竟將平日里人前必端出的靜婉沉璧之儀都通通丟下了。
雙掌在我身後一用力,一刻不願耽擱似的將我整條魚推了出去,邊推邊還作出一副彷彿驅雞趕牛般的情狀,與我兇巴巴丟下四個字:「還不快去!」
此等割袍失友之傷,令我此刻心中如墜滾油一般揪痛得無以言表,便索性遂了她的心愿快步上前,胸中卻也不免生出一股惡念。
想著:來日,來日她若獨自去了天河邊上散步,我定要備上一捧河底的污泥,混上河水攪一攪,在她裙角上.滋.出一朵臉盆大的泥花來!
白玉地面上幾許雲霧輕飄,我步履如煙沓沓生風掠至殿前,跪伏於九十九道天階之下,對上方端坐的天帝一家八口行了個大禮:「小仙在此。」
星火縈輝覆著琉璃碧瓦燦若燎燎煙花,頭頂天帝那肅穆清朗得令人只願頂禮膜拜之心的聲音如青玉觸環般落在我面前。
他問的是:「熵泱神君不日便要征戰北冥之海下的玄蛟一族,尚缺一名善渡擅繪的仙家為其繪製海底戰圖。靈犀公主聞言,便向本尊舉薦點絳仙子,不知汝意如何?」
唉?!原來不是要我當場變王八!
我正忪了一口氣,剛放下的心卻又立馬隨著天帝的話音往上一提。玄蛟一族,北冥之海,繪畫戰圖,不日便行?那我豈不是馬上要去當熵泱神君手底下的小兵?
這可怎生是好?我一貫膽量不佳,眼神也差,不小心喝多了還會說胡話。萬一從軍以後出了差錯反敗壞天界部署,我還不如現在就將自己晒成魚乾之後去投湖。
「小仙……小仙……」傻愣愣張嘴,我躊躇萬千,跪在那難進難退。
殿尾嫦娥那廂卻看不下去了,當機立斷地幫我做了決定。拖著兩行廣袖分花拂柳般行至我身邊,一派秋水為神玉為骨的淡然秀雅,言之鑿鑿地開始胡說八道:「陛下,點絳仙子素來與小仙交好。曾言她對熵泱神君及其手下兵將敬佩已久,若非變化之術尚未練出幾分火候,便早已學了那人間的花木蘭,女扮男裝從軍去了。今日靈犀公主有此一薦,於她而言便已是天大的恩德。想是思及終於能身赴沙場以報天恩,點絳仙子一時間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嫦娥平時話少,我竟沒看出她其實如此能言善道。
天帝洒然一笑,似是信了嫦娥這番說辭,道:「如此,本尊便令點絳仙子做了這繪圖之人。」
「慢。」半階之上聲如鐵石,簌簌擊於耳中。
原是那位戰罷才歸便又要不日另伐的熵泱神君,我微微抬頭,見他從身後寶座上站了起來,向天帝抱了一拳,道:「陛下,此事不可。北冥之海其下深不可測,玄蛟一族於混沌初開之際便已於此海中生息至今。熵泱日前曾於海中探查,發現水中妖毒之氣甚重。是以,兵將之中修行欠佳者我尚且不敢輕易令其下海,更何況是這位弱質仙子?」
嗯嗯!果然是位愛兵如子最愛身先士卒的統帥。但是,他對我的稱呼怎麼哪裡怪怪的……
「熵泱神君有所不知,」嫦娥又發話了,「這位點絳仙子,原身乃是地府黃泉之中的一尾白魚,自八千年前飛升成仙。故那北冥海中之水,君上若是沾得,點絳仙子便亦能沾得。」
此言一出,眾仙皆驚。
只因我修為不高、容色不佳,唯一拿手的便是作畫和引發幾則聽來無稽的八卦,故這幾千年來在天界的存在感都不甚明顯。嫦娥此番當殿說出我的原身,那些形貌上男女老幼各不相同的仙家們才同時恍然大悟——原來我竟就是那傳說中自幽冥地府之境飛升的第二朵奇葩!
而那第一朵,便正是方才那位道我是「弱智」仙子的熵泱神君了。
有關熵泱神君的事迹,在天界流傳甚久——
話說,自二十萬年前,古神族寂滅以後,天地之間再沒神明誕生。無論飛禽走獸,山石花木,天姿如何超凡出眾、修行如何勤勉刻苦,修到最後,都只能修成仙。
大家都以為,上至九霄天外,下至幽冥地府,浩浩宇內,除卻天帝陛下這位最後的古神,以及崑崙王母、地府閻羅諸如此類普通的神之外,便再不會多出其他能被定義成神的東西了。
但兩萬九千三百年前,一個叫做熵泱的神飛升了,在十八層地獄,地藏菩薩跟前兒。
據說,他最初的種族是人,死後不知為何被直接扭送到了十八層地獄,不願往生,不可超度。
地藏菩薩許是與他相處久了,便將胸中那顆慈悲濟世之心多分給了他一點兒,將熵泱收做弟子,每日以佛法熏染、教誨修行。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蹉跎了不知多少歲月後,熵泱飛升了,成了十萬年以來第一位由人變鬼、由鬼成神的鬼神。
且最令人驚嘆的是,熵泱的真身竟然在業火劫雷的淬鍊下,從原本的人形變成了一條翱翔九天的黑色.巨.龍。碰巧被幾位鬚髮皆白飛升已久的老仙看了,竟說與當今天帝陛下的真身有幾分神似。
天帝在雲頭上看著,亦深感此為古神遺澤的造化之恩,才能降生出這世上第二條真龍。五內動容之下,便言了一句「熵泱神君必乃天予我之兄弟」。然後,就直接在古神冢前拉著熵泱結拜了。
連此後接連降生的帝子帝女們,見到熵泱神君,也得畢恭畢敬地稱一聲叔父。
天帝與他兄弟之情甚篤,在熵泱第一次諫言要攻打哪個哪個部族之後,便大筆一揮把天界所有的天兵天將交給他掌管。由著他帶兵打來打去,近三萬年愣是打得沒停。
最終,造就了現今四海昇平,萬物昌繁的盛景。
——
是以,嫦娥莫名其妙將我和這等神人牽連在一起,我聽在耳里不免有些心虛。畢竟,我這區區點絳仙子,除卻曾經與他是同一個地方來的老鄉之外,其實並無半點關聯。
甚至,他尚於地府中時,應是,都不知有我這樣一尾魚存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