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剝皮剔骨心不在,一晤靈山君再來

第59章 剝皮剔骨心不在,一晤靈山君再來

我是點絳,出身黃卝泉之中。自九幽渡劫飛升至天界,心藏一則隱秘,從未與人提及。

此後八千年間守口如瓶,原指望著今生長逝之際便可全然忘盡。卻不料面上所鑲、這堪堪由濁卝世煙塵所化的一對魚目素來品相不佳,除卻一干未能成精得道的鳥獸蟲魚,看起其餘旁物便都有走眼的時候。

譬如此刻,我正現了原身泡在一盞淡青藥液之中,親見琢玉上仙美卝目沉沉、手執一柄冰藍水刃將我全身頭尾縱縱橫橫切了個遍……卻仍覺著,不過一時身陷醉夢,恍見琢玉乘雲忽至、與我開了個玩笑罷了。

數載相交,她與我應當還是有些多餘情分的。

冰盞之中藥液澄明,不知被她添了多少珍奇好物。幽薄水刃輕划即走,令我經一番剝皮剔骨.仍猶若未覺,便連遍布周卝身的密布傷痕亦於片刻之後瞬息無蹤。

且最關鍵的是,即使她心思迫切至如此地步,也未曾當真將我這剔透魚腹之中的晶瑩臟腑一一切開。

「心呢?」她忽而啟了唇,正對著我的半張面龐潤潔明麗得猶如一彎孤月,問道:「靈樞神女的心在哪裡?」

不知為何,親眼瞧著琢玉這般恍若天塌之後強自鎮定的神色,我竟還是覺著……這姑娘有些可憐。

可縱使心內憐惜半分不假,待到魚唇一張,吐得還是兩字:「不知。」

透卝明水泡攜著我的話音「卟」一聲便破了,於此一瞬之間,琢玉上仙眼底似有什麼東西也隨之破裂了。

頭頂一張如花面容已是陰雲滿布,眼角餘光幽幽一閃,便是一派山雨欲來的雷霆冷怒。

是了,本以為機鋒所指便是大功告成,不想卻在半道上直接功敗垂成。也不免她露卝出這般好似直欲殺魚泄憤的可怖模樣了。

不過說來也怪,我自問無論做魚做仙還是做魚仙,行卝事作風皆都秉著一則謹小慎微之道、未有絲毫冒頭拔尖之處。

那這一門心思只知鑽研醫道的琢玉上仙,究竟是怎麼於天界的一眾山精海怪之中,將我這尾魚一舉鎖定的呢?!

不解不解,好生不解!

既有存疑,此時不問恐怕日後便更來不及了。

扭著身卝子瞧了瞧冰面倒影,我道:「我知琢玉上仙素來於醫者一道上很是嚴謹求精,可你為何便認定三載之前復生的靈樞神女沒有心?且那顆失落已久的神者之心一定在我這裡。點絳著實不解,琢玉上仙可否為我釋疑?」

聞聲,琢玉上仙垂眸將我一瞥,一轉過身還當真坐下了。抬手取一壺清茶慢斟細飲,飲完一杯,再張口於腹中稍稍填了兩塊點心。

我瞅了瞅她手邊.那格外眼熟的玉兔銜桂枝食盒,發現那還是我前幾日從廣寒宮中的膳房裡順過來的。

「……」一時間頗為鬱悶地撞了撞盞沿。

琢玉上仙見此情狀,卻誤以為我久等之下不甚耐煩。閑閑將手中剩下的半塊點心放下,又含了半盞差水清口完畢,這才將將呼出一口胸前鬱氣。

略有些慨嘆道:「我曾與你說過,琢玉今生夙願無他,便是要復活我師祖靈樞神女,求她將我收入門下。」

點點頭,我將話頭接過:「靈樞神女已然復生,你若欲與她親近,閑暇之時常去鏡花殿坐坐便可。總歸藥王閣乃是神女當年所創,你作為藥王閣少主,也算是她的膝下小輩。」

我自覺說的是一等一的好話,不想琢玉上仙聽了非但神色不虞,還另於鼻間發了聲冷哼。

口卝中甚是輕蔑道:「鏡花殿里供著的算什麼東西?!不過一副空空皮囊,內里未裝半分葯經醫理!」

「額……」我無聲嘆了嘆,一不小心咽下半口葯汁,頓時苦卝不卝堪卝言。

可仍堅持與其勸慰道:「靈樞神女縱使是神,可至如今亦有三萬年不曾醒來,一時記不起前塵所學亦屬正常,你總得給她些恢復修養的時間吧!」

琢玉上仙搖了搖頭,道:「此言差矣。我早已試過了,鏡花殿中的那位『靈樞神女』並非是忘記了過去所知所學,而是靈台之中根本就只有這三年的記憶。

她的魂魄乾淨得有如凡間幼兒,言行舉措亦是十分愚蠢。如此無卝能之人,不可能是我藥王閣的祖師!」

「咳…」可惜她還真是,不過……我有些好奇:「你是怎麼試出來的?」

琢玉上仙朱卝唇微張,輕飄飄道:「搜魂。」

「哦……」許是才被當做生魚片兒剮了一番的緣故,這會兒乍然聽到琢玉上仙竟然膽大包天到.對初初復生的靈樞神女.使用了這種天界明令禁止的禁術,我竟是半分驚訝也都不剩下了。

淡淡道:「如此說來,靈樞神女乃是魂魄有異,那你卻為何覺得她是丟卝了心?」總不至於是靈樞神女平日里表現的過於缺心眼兒吧?!

「自然是……」一語未盡,琢玉上仙突然急急住了口,輕聲與我笑道:「果真是與你做朋友做的太久了,竟險些被你套出話來。」

淺淺含笑的清麗眉眼.將我看得微微一愣。

楞完了,我亦扯出兩邊彎彎唇角,厚顏上桿道:「總歸我這微末仙力你也不放在眼裡,你便是告訴我其間因由何卝在,我在這冰盞之中亦翻不出什麼滔天浪花來啊!」

「點絳。」

琢玉上仙念了聲我的名字,不久之前方還執刃切魚的柔白指尖.輕輕於案上旋了個圈,道:「我有時真的很奇怪,你在黃卝泉之中晝夜無止地吸食凡間因果濁氣,卻……並不若我原先所想那般不堪。」

滿室迷離幽景之中,一雙飄忽若蝶羽般的眸光向我投來,她道:「你想知道,我為何認為你與祖師之間因緣匪淺?」

「為何?」她既想說,我便自然要問。

畢竟於此一點之上,我確實很是驚訝。總不是因我常被天帝陛下召去,為靈樞神女畫像吧?

復又抿了口茶,琢玉上仙道:「記得你我初見那晚相談甚佳,我亦與你提及藥王一脈不可深入九幽冥界,否則便會五感盡失不辯藥石。」

「對。」我點頭,確實說過。

她望我一眼:「此一句是謊卝話。」

見我呆若木魚,便又接著道:「我不過存心要想你的鱗片,才故意裝作一派可憐姿態罷了。」

「世有萬界,便有萬法。

我五百歲時已將師祖所著葯經全篇通讀,知道裡頭記載的皆是救死扶傷之道,卻從沒有書過什麼死者復生之術。

藥王閣上下弟卝子,亦都秉著葯經所注之批言——生死為界,不敢逆天。至千歲時我自以為修行有成,便效仿師祖下了凡界,欲食五味之食,濟五濁之世。

三十年後,路遇一名懷抱嬰孩的女子。那女子自稱乃是附近村莊中的一名農女,因身懷有孕後生下一名死嬰,便遭夫家所棄流落至此。見我一身醫者裝扮,便跪在我面前、求我救救她的孩子。」

雖不明白她因何說起了故事,但我既已早成一塊案上魚肉,便沒有不為執刀之人捧場的道理。

問道:「那琢玉……那上仙可是救了?」

琢玉上仙微微頷首:「那女子苦苦哀求,我實在於心不忍。便擅自使了枚天界靈藥,另燃一張通靈符篆,欲將嬰孩亡靈喚回。苦候三日三夜,仍是沒有半點動靜。彼時凡間正值炎夏酷暑,三天之後,那嬰孩的面容身軀都腐爛了。」

心間無端一沉,我道:「後來呢?」

「後來我才知道,那女子根本不是什麼凡間農女,而是被一隻脫逃地獄的厲鬼附了身。厲鬼藏身其體卝內之時,先食腹中嬰兒精氣,而後再啃了那女子的血肉五臟。故意求我救人,隨後拖延三日,便是為以死者屍氣.不著痕迹地侵染我的一身仙靈。」

說到這裡,琢玉上仙輕輕一嘆,粉卝白嬌卝容亦泛了層微苦之色。似於往昔一憶中,凝了萬千感慨。

她道:「可嘆我那時仙力尚弱,當真以為自己便要就此葬身鬼口。閉目等死之際,胸前靈光一閃,卻是我師父無邪上師及時趕到,將我救了下來。」

「我記得……」猶疑片刻,我道:「無邪上師已經去了。」

「對。」琢玉上仙眸若含水,中有絲縷哀色分明:「我那時受了重傷,師父將一身仙靈之力盡數渡給了我。許是過於心中過於擔憂,一時不察,竟還於我腦中多添了好些記憶。」

……聽到此處,我終是抑制不住地將一雙魚眼珠瞪圓。

琢玉上仙見狀輕笑,隨即滿面緬懷之色道:「在師父的記憶里,他才剛從原本的幼鹿之身化為人形。每天坐在林中讀書識字之餘,還要被一名素衣羅裙的女子喂下滿滿一大碗母鹿的奶卝水。師父雖心內不喜,卻每次都配合地喝下。

如此安然過了一段時間后,素衣女子一日忽道,要為師父取個仙名。鑽入房卝中翻書閱典后,卻抬手一指林邊所種萱花,道『無憂二字聽來甚好。』

師父這次卻沒有答應,只稱若是如此、不如無名。

雙方就此僵持不下。

這時,不遠處又走來一名青衫少年。那少年將前言聽罷,轉而彎身撫了撫師父的眼睛,說道:『不若還是叫『無邪』吧,與他很是相配!』」

我這廂不言不語靜默如水,那廂琢玉上仙的話音卻無有斷絕地鑽入耳際。

「那青衫少年雖面容很是稚卝嫩,但我仍是認出了他分明是當今統御萬界的天帝陛下。而那被陛下稱作姐姐的女子,便定然是師祖靈樞神女。

靈樞神女見師父雖面上漠視萬物、內里卻十分醉心醫道,便將他收為弟卝子悉心教卝導。

隔三差五另會與其言道,要師父千萬莫與冥界鬼神衝撞,否則手中生氣盡失,便再也救不得人。

靈樞神女想是不常說卝謊,說這話時眉眼神色閃爍不定,顯然一副誆騙之語。只因她知道師父天生魂魄有缺,若惹鬼氣沾身,只怕性命難保。

師父那時雖然年幼,卻也並非對自身狀況一無所覺。但因素來話少,便不欲對此多做解釋,只依言點頭將此話應下,權當自己信以為真。此後行醫如見冥府鬼使勾卝魂,便不會再行強留人命之事。

本來……若他一生不沾半絲鬼氣,修行有道兼之功德加身,應當可保如尋常仙神一般的無量之齡的。

可惜,他偏偏還是救了我。」

「唉……」我因著現了原身,此時便已沒有眼皮可眨,便將頭一抬。見一側端坐的琢玉上仙面上兩頰仍如春日桃花,可眼尾邊緣處,卻悄然墜了一行幽深冰雨。

那水跡凄涼,叫我看了也不禁泛起一絲感傷。

清了清欲哽喉頭,勉力開口道:「無邪上師既拼著自己仙逝也要救你,可見與你感情深厚。你若對此耿耿於懷,便是覺得真人所救不值,如此豈不枉為他的弟卝子?」

遠處幽蓮輕動,乍然看去,竟彷彿一簇黑煙。

頂著滿室落針可聞的寂靜,我見琢玉上仙屈指抹掉淚水,十分正色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點絳仙子。」

「嗯?」又怎麼了?

她向我看來,眸中似藏一縷飛電:「你可知,自己方才所言與我先師臨終之語一般無二?」

一時語塞,便聽琢玉上仙又道:「當日北冥海邊你我共卝浴,靈泉之中水汽蒸騰,你亦定是一時眼花將我錯看成了先師,才會莫名脫口說出一句『不該與鬼神衝撞』之語。

醫者救生不救死,神仙妖魔亦如是。

你當時看我的神情,不似看一個不甚相熟的仙家,反倒像是在看自家教養的晚輩。此為破綻之一。

其二,靈樞神女生前常在人間,天界眾仙幾乎無人與她相熟。而你自八千年卝前才入天界,又是怎麼知道,她生前去過九幽之地?

眾所周知,瑞獸白澤身有異寶三件:額前獨角,身後雙翼,與體內之心。

師父在世時,我曾見過他助陛下煉化體卝內的白澤獨角與一雙銀翼。而鏡花殿中那位……據我探查之後,亦覺其體卝內無心。」

琢玉上仙與我探過頭,一圈纖細修卝長雪白秀頸映入我眼中,竟如一尾盤踞待發的山間靈蛇。

森白貝齒輕輕開闔,道:「因此我斗膽猜測,靈樞神女經了一場歸墟聖火煎熬,卻未必真的身死神滅了。說不定……她的殘魄帶著一顆心臟,藉機潛入地府之中、附在了什麼東西身上。

比如,奈何橋下的一尾黃卝泉白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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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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