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長相思·今日歡
【今日歡,明日歡,昨日紙上墨半干。燈下也闌珊。
一時安,一世安,片片殘香如卷翻。小睡正初酣。】
我骨頭一軟,癱坐在潺溪竹影之間。
眼前年輕天帝的白衣玉冠、儼然變成了一身優柔青衫,他在一步之外微微附身,輕輕抬起我的臉。
我便盯著這隻手——還是竹節一般的筆直修.長、玉石一般的熠熠生光。
淡紅.唇.瓣潤如三春之桃,於我面前悠悠開闔。許是一時受驚過.度,我沒聽見他說了什麼,只是待他說完,便覺喉間微癢、不由自主地將嘴一張。
上下嘴唇一分,飛出了一隻淡粉色的蠱蟲。
那蟲子生的米粒大小,背生獨翼,正落在天帝溫玉一樣的手心。這人皎白指尖於蟲身之上悄然一抹,輕而易舉、便化去了它滿身藥力。
修.長身形兀自一轉,方才脫.胎.換.骨.復歸自然的小蟲兒.便被天帝放在了一枚青葉上頭。他背對於我,那蟲兒便在其注視之下勉力爬著,竟堪堪驚墜了葉片上的一滴露珠。
然那露珠未及落地,天帝便又回過了頭。
一張面容仍是萬界無雙上,可上頭那保持了十幾萬年的款款溫雅,卻彷彿終是留存不住了。竟如對峙一般與我望著,足過半晌,才勉力露.出了一絲澀然苦笑:「一別多年,姐姐竟還是這般一如從前、毫無半點防人之念?」
我聽得心下一驚,仰頭道:「你在叫誰?!」
天帝面色淺淺,略略偏頭,身後紅窗之外便飛掠進來一道白影,隨後於其肩上站定。
那白影生的十分雄.壯,定睛一看,竟是一隻十分威.武的雲鴉。未見絲毫窈窕之姿,倒有一副貪吃母雞之相。
母雞撲食一般鑽入我懷中,這份量,約莫有七八斤重。
至此,天帝陛下面上顏色.已似極了下界雲.游的苦行僧人,既傷且嘆道:「八千年來時時暗示,你卻全然不知?不知己身何人?不知……我已知你的身份。」
我捏緊了衣袖,顧不上滿心歉疚慌張,當即答道:「我……我是點絳!」
——黃.泉之中的一尾白魚,只是機緣巧合,吞下了屬於靈樞神女的半生記憶!!!
「非也……」
滿目晨曦似雪,他一聲吁嘆如煙,拂葉拈花一般輕.觸起我的臉。琉璃天目近在眼前,裡頭微瀾頓開、盛滿了地獄的紅焰。
【三萬年.前】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來到地府。
那時候……熵泱還不是熵泱。
一把藤花軟椅,我還沒坐上半盞茶的功夫,便被一位青面獠牙的小.鬼差急慌慌跑來告知:地藏菩薩不願見我。
我將手中半盞差放下:「菩薩可還有別的話?」
小.鬼差點了點光溜溜的頭,六點戒疤一晃而過:「有的。菩薩說此間路遠,望姑娘早些回返,免得夜深露濃,沾濕.了姑娘的衣服。」
夜深,還露濃?
……我望了望頭頂黑紅黑紅的流焰,忍不住眉頭緊鎖,道:「若是我有一樁要事,定要求見菩薩一面呢?」
小.鬼差一本正經道:「菩薩說,若姑娘仍是堅持,便令我帶你前去。」
附身行了一禮,我道:「多謝使者。」
「言重了。」小.鬼差咧著三瓣嘴巴、朝我微笑施禮,隨後伸手從衣袖上的破口.中摸了摸,掏出一條污跡斑斑的鎖鏈。
見我一臉不解其意,便頗為耐心地解釋道:「這是『縛魂鎖』,便是與那黑白無常素日所用的『勾.魂鎖』差不多,只所用材質更沉重些。否則那些個判入地獄的鬼魂們就算被投入黃.泉,若無此鎖鏈壓著,也無法沉至黃.泉之底的煉心陣。」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很是配合伸出雙手,由他舉著鎖鏈、將我身上繞了一圈又一圈。末了,彷彿還覺得不夠似的,又額外添上了兩隻錨頭樣的棱鞭。
待他一通事畢,我已然被這重量墜得寸步難行。
便是連那看似精幹的小.鬼差,額前亦是沁出了三滴冷汗。
然儘管如此,他卻仍很是知書達理地與我致歉,道:「此舉實在迫不得已,還望姑娘見諒。我雖看不出姑娘身份,卻也能瞧見姑娘這通身氣澤著實是輕靈無垢得很。若不再添些笨重傢伙,只怕待會兒踏入黃.泉,姑娘會被那煉心陣拒於門外。」
原想著擺手示意,此時卻也做不到了。故我只得搖了搖頭,氣喘吁吁道:「無妨。」
狀如佝僂老婦一般行至黃.泉之尾,我見水面無波、一如凡間青黃草野。先是深吸一氣,隨後便毅然決然地隨著那牽引鬼差直墜入底。
——
不知分波逐流了多久,再睜開眼時,面前已是另一幅未所能料之景。
那是九九八十一棵火苗。
它們在四周圍了個圈,見我獃頭獃腦駐足原地,辨得不似一副將要腳底抹油的聰慧模樣,便瞧准了時機、烏泱泱一擁而上。
不知是否我觸覺有失,竟覺此時一身火舞纏.綿,亦未有幾分灼人疼痛。繼而再伴一陣輕柔暖風悠然一吹,便吹得我有些昏昏欲睡。
視野朦朧間,面前半空中浮出了一座幽玄華殿。
上懸一墨匾紅書,三字道之曰——「閻羅殿」。
這是地府的閻羅殿?那上首那位眉眼溫厚、彷彿儒生名士一般的中年男子,便是執掌九幽的閻羅神君?!
我眯起眼,忽見他面前的地面上,還跪著一個男人。
鎧甲已碎、衣衫襤褸,至此一身所負,唯有數不清的劍創傷痕。
「熵炴?!」
待到看清那人面目之時,我幾乎是瞬間便流下淚來。泉水似的淚珠凝滯於彌散薄霧之中,尚未相融,便被一隻彷彿憑空出現的枯瘦手掌攔了下來。
一位僧袍陳舊的慈藹老者於我身側緩緩步出,身若老松頑立、卻是滿面蒙塵。
「阿彌陀佛—」
他垂首誦了一聲佛號,隨後睜開的一雙眼睛.靜謐沉凝的有如兩顆遺於舊世的琥珀,與我道:「此物珍惜不可得,卻萬不可得之於地府。你若願意,老衲這便將它送去人間,潤澤一方荒蕪草木。」
我依言頷首:「煩勞菩薩。」
話音剛落,那無色水珠便似遭了點.化,徑自綻作了一朵水色蓮花。隨後透過虛空遙遙飛出,再不見片縷殘影留下。
地藏菩薩眉目如水紋絲未動,只與我一同抬首,望那半空之中的霧景繚繚。
九幽冥殿之中,閻羅神君已將案上的一冊生死簿閱完,甚是平易近人道:「我乃閻羅,九幽之主。見君生平二十八載,雖行殺.人之事,卻有情非得已之實。除卻地獄紅塵,地府鬼君之位亦有空缺。君若不棄,盡可居之。」
閻羅神君竟想收熵炴……為他的座下鬼君?!
這「鬼君」之職由來甚久,我亦有所耳聞。
生死簿盡載人間功過,可人間亂世如此之多,數百年一現,一現便至少百年。
世道如此,故有功過難定.是非難決之士。但入地府,雖為罪孽深重之靈,卻仍有功德輪迴之命。
只一旦輪迴入世,必是半生孤苦、漂泊無依的螻蟻塵泥之命。
閻羅神君素來愛才,故輾轉憂思之下、上.書一摺奏請天帝,另於地府之中設立「鬼君」之席。
凡鬼君這,拜入閻羅座下,以五十載人間天命之期.戴罪立功、自贖己過。五十載后功過兩清,自可晉位鬼仙,享無量之壽。
四百年.前,那位橫空出世的遊星鬼君,在生前便是個弒殺父母以救全族.的奇異人物。後於一次西境除妖途中,一時不慎竟斬壞了一角崑崙結界,更是名動一時。
若是熵炴有幸,亦能如遊星一般成為地府鬼君,便不必身陷地獄,亦不必再入輪迴!
我心下激動不已,只盼著他能抓.住這大好機緣。
可直至那枚幽光湛湛的青冥鬼印現於熵炴面前,這人卻仍是不接。只於片刻思量之後抬起頭,抱拳拱手道:「在下心中有惑,還望大人釋疑。」
面對大才,閻羅神君脾氣甚好地頷了頷首。
熵炴便道:「若有一行醫女子,半生救人無數。只因不願身邊珍重之人再遭凌遲之苦,便將一府三十餘人盡數毒殺,隨後亦以一柄匕.首了結己身。不知待這女子魂歸地府,會被.判到什麼去處?」
……發問的鬼魂滿身臟污,唯一張面容仍是無比卓絕。可叫我望著,卻是已將手心掐出鮮血。
——不想這人死了一遭之後,竟是痴傻的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更無可救藥!
殿中,閻羅神君已然很是坦誠地開口:「萬般罪孽皆有可釋之時,唯自戕不得。必入枉死之獄,永世不出。」
聞言,熵炴長目微闔,不接鬼印,繼而叩首拜之。
肅聲道:「如此,便求大人首肯,將熵炴亦判到那女子的去處吧。總歸夫.妻一體,無論她在何地,我都是要去尋她的。」
許是熵炴此刻神情實在過於堅毅,叫閻羅神君望著,嘆了一番「人間自有真情在」之後,竟當真傳來兩名鬼差,將他拷上鐵鎖重枷、投入了黃.泉。
可十八層無邊地獄之中,又哪裡來的阿啄?!
耳邊水浪滔滔,我已無言可表。
足僵了半晌,才將顱中神.智尋回,望向身邊悲天憫人的地藏。
兀自定了定神,滿心渴盼道:「熵炴此時只怕早已身在地獄,菩薩令我旁觀舊景,可是憐憫他的際遇,有心予他一線生機?」
地藏菩薩滿面淡然:「此人心如赤子.意若磐石,生在五濁之世,卻於七百年後.與老衲有一場師徒之緣。而你不聽勸阻、自行末路,已是無可回頭。」
「我知。」
——至此時,我這半身神力,竟已被消解得只餘十中之一。
若非生而為神,只怕這會兒早便癱倒在地、畢露原形了。呵…不想這今生初見的幽冥鬼氣,竟是如此克我!
怨不得西王母娘娘放我游遍人間,卻從未談及地府之事。想是她洞若觀火,早已察覺我的死.穴吧。
地藏菩薩語露禪音,道:「煉心之陣已然越過,十八層地獄近在眼前。可你終究並非此間之鬼,哪怕咫尺相距,憑他一雙凡胎肉.眼,亦是無法將你得見。」
我.朝他深行一禮:「多謝菩薩指點。」
「唉……」一陣清風長拂,這位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薩終是一言不發,成全了我一腔貪戀的花前月下。
——
自此,我便在十八層地獄之中待了整整七百年。
陪在熵炴身邊,見他鐵鎖重枷,從第一層拔舌地獄行到了第十三層血池地獄。走過漫漫無邊的殷.紅血海,來到了枉死地獄的門前。
他幾乎把地獄十四層翻了個底朝天。
問過無數只痴魂怨鬼,挖出了無數具白骨骷髏,不眠不休、死不回頭。
最後,愣是以鬼魂之身,泣出了兩行血.淚。那眼淚那樣紅,竟越過油鍋冰川、攀過蒸籠銅柱,逆流而上、反涌到了黃.泉之畔。
得見此景的鬼差們嘖嘖稱奇,將其上報到了閻羅殿前。神君得悉之下紆尊降貴復來招攬,卻仍是敗興而歸。
而我。
借了地獄之中的萬千鬼氣為刀,晝夜不舍,終是如我所願,割開了這副源自天生的神靈之軀。
白澤之淚已渡世,白澤之心……便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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