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柄牽機兩岸花,飲斷知心露濃華

第7章 一柄牽機兩岸花,飲斷知心露濃華

出發前一日,嫦娥蒙著面,提著兩隻籃子來找我。

她常年寡居,輕易不會踏出廣寒宮。是以,若不加上些掩飾直接出門,必會驚掉一眾路遇男仙的眼珠子。隨後,那些個眼珠的主人便必會在搭訕無門之後自發地在她身後組成一條老長老長的尾巴。

若是不管不顧拖到這裡來,只怕能上上下下地將我這宅子纏上好幾圈。

我已許久沒見過她這般重紗遮面宛如畫本中人間俠女的裝扮了,便多打量了片刻,竟一時忘了去接她手上那兩隻死沉死沉的竹籃。嫦娥許是負重兼之疾行后疲累得緊,氣急之下便直接將其中一隻一把扔在我臉上。

嘿嘿,可惜沒扔到。這竹籃原本就是用我院中的竹子做的,卻如何會有反傷其主的道理。

躍到我額前一尺之際,便甚是自覺地掉了下來,被我雙臂一接,掀開蓋子一瞧,尚未看清是什麼,就被撲了滿鼻子的煙火香。

「我倒什麼如此重,」我憑著感覺在裡頭抓了一塊最香的,囫圇塞進嘴裡邊啃邊說話,「你竟給我帶了如此多好吃的!」

嫦娥似是沒眼看我這從餓死鬼那處學來的吃相,一個側身優優雅雅在廊下坐了,順便將另一隻竹籃輕輕巧巧放下來,蒙著的錦帕微微一動,兩隻雪白兔兒便從裡頭鑽了出來。雙雙團身轉了一圈,化作兩名白髮紅眸的嬌俏少女。

玉兔一族其實仙資尚佳,奈何對這變化之術卻著實不精。原身既是白毛皮紅眼睛,便無論化成何物都與這娘胎裡帶出來的紅白兩色掰扯不清。

當年,我初次見到那一群在玉樹底下滾來滾去皮紅似血頂生白毛的西瓜時,便被徹徹底底地驚了一驚。

還因此多學會了一個詞,叫茹毛飲血!

故此,未免暴露身份或嚇到群仙,嫦娥帶著它們出門時便只能通通塞進籃子。若是路程太遠,便會面上強作無事地實則累個半死。譬如現在,我若上前與她廝打,她必定連我一隻手都掰不過來。

惡念啊惡念,我大口大口將唾沫星子混著糕點渣子一起往肚裡咽。斜著兩眼不去看她,想著,如此,便必生不出惡念來。

這眼一斜,便正望向嫦娥邊上的玉兔。

她今日帶來的這兩隻我瞧著亦十分熟悉,但,一如既往,叫不出名字……

只見左邊那位神態間活潑明媚燦爛若初春之陽,右邊那位則形容間稍顯怯懦卻也不失楚楚可愛。

厄……依舊分不清楚哪只是哪只。

陷入日常尷尬之際,兩兔之間活潑的那位已經一個箭步奔上前來便與我搶食。

我阻攔不及,便見她眼疾手快地從籃子里拿了塊與我嘴裡一模一樣的糯米蓮子糕,兩腮鼓鼓如銀蟾,與我炫耀道:「此味只應月宮有,天界哪的幾回嘗!本玉兔手藝好吧!」

「那是那是,」我忍住嘴角心疼的抽氣聲,強顏歡笑讚歎道,「三月(玉兔3號)的手藝自然是極好的。」

心中卻不免腹誹:這丫頭,每次見我都是如此。若真是腹內飢餓,何不直接在灶台邊填肚子,作甚非得忍著到我面前才吃?

三月想來吃得很歡,便向另外一位玉兔也招了招爪子:「棲棲(玉兔7號),快過來一起吃啊!」

棲棲?這名字怎聽得有些耳熟,我垂眸盯著手中白裡透紅的三清相思團。思量片刻,才驚覺這便就是那隻被元宵仙君牽錯了的兔子。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嫦娥這做主子的,怎給她起了這麼個愁苦的名字?

棲棲人如其名,一臉凄凄切切之色、安靜嬌怯得很。我不過多朝她看了兩眼,便立刻如入蒸籠一般雙頰脖頸並著眼睛蹭蹭蹭一塊兒全紅了。

令我瞧在眼裡,一時疑這日頭是否太大要將她生生曬化?一時又疑,莫不是她來此之前食了太多胡蘿蔔,以至鮮紅汁水都從胃裡反映到皮上來了。

目光中她身形實在晃悠得厲害,未免令她生生站暈在我這院子里,我便忙端了兩碟子點心站起來給讓了座,由著一雙兔姐兔妹挨在一起互持互助不去干擾。

嫦娥許是歇了片刻后終於緩過神來,整了整兩條似藍非藍、似紫非紫的煙紗廣袖,從裡頭掏出了個東西遞與我,神態間頗為鄭重道:「此去北冥之海路途遙遠,我特意給你備了件傢伙防身。」

我品著她話語中與這身衣裳一般無二俠氣四溢的鏗鏘豪情,瞧了瞧她手裡的那件傢伙。

——一把約莫兩寸長的玲瓏小傘……比之我的真身,似乎還短了寸許。

但秉著對嫦娥之物必定不俗的堅信之心,我還是將它拿在手裡細看了看。

只見傘面質似絹緞艷若流胭,另綴兩朵米粒大小的蒼白小花,觀其配色、察其形態,倒也不失意趣……再不死心地將傘整個兒翻轉過來,又見傘下八根紅骨纖細如若梳齒,紅玉一般瑩潤透澈的傘柄,則可堪媲美飯桌上用以剔牙的竹籤。

許是我眼拙、沒瞧出裡頭隱藏的玄機,便小心托著生怕觸及這傘上的什麼陣.法.機關,甚是期待地與嫦娥問道:「不知……這是何法器?」

嫦娥眼眸微眯,十分神秘莫測與我道:「此乃紅鸞仙子鑽研百年,方才煉成的靈寶『牽機』。」

「紅鸞仙子?」我有些莫名,「她主司的不是下界姻緣之事嗎?雖說嫁與熒惑星君為妻已逾百年,但也不至於能煉出司戰的法器吧?」

嫦娥柳眉微豎:「你懂什麼?她再怎麼樣也是西王母長女、神族後裔,她煉了百年才煉出的自然是好東西!換了你,就是花上一萬年,也休想練得出!」

這倒也是,叫是叫仙子,但人家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神女,仙靈之中多少負了幾分西王母的崑崙神力。

思及此處我便又釋然開來,腆著臉追問道:「那這『牽機』有何用處啊?威力如何?能打得過十個天兵嗎?」

見我如此問,嫦娥面色間忽而更玄妙了幾分,雙眸中露出一絲淺淺自得之色,硬是啟著一張櫻桃朱唇誇下了滔滔海口:「不要說是區區十個天兵,便連清罡三十六位天將,乃至萬軍之帥熵泱神君,也不是它的對手!」

紅鸞仙子竟有如此神通?!我暗暗覃思,若果真如此,天界許是該招些女將了。

誰說女子不不如男,拖去和紅鸞仙子打一架看看!

似是為了佐證己言,嫦娥拈了拈我的耳朵,又道:「當年紅鸞仙子云英未嫁之時,初初煉了個『牽機』的外殼尚未摻入經咒銘文,便已將熒惑星君斬落裙下。如今,法器已然大成且多次歃血開封,你若時時擱在懷裡,必能與那熵泱抗衡上幾分!」

哎~原來熒惑星君此前冠著的「流火戰神」稱號竟是浪得虛名來的!我有些失望,但想到這牽機上果真銘著些我看不出門路來的經咒,便自覺果真撿了個寶,開開心心揣入懷中。

想著,紅鸞仙子既能在法器未成之際便能擊敗熒惑星君,我若使著這已成的法器,哪怕他日倒霉至極身陷蛟口,至少也能為自己辟出一條生路。此物甚好,甚好啊!

嫦娥雖一貫財大氣粗,但我卻從未料想,她竟對我如此之好,連這等兇猛的寶物都為我借來了。

想到此前碧霄寶殿上,我竟心懷惡念想要在她衣上畫泥花,難免有些內疚。兼之此去一別便再見甚遠,負疚鼻酸之下不由淚盈於睫,撲到她膝上道:「嫦……嫦娥,這次我若片鱗不掉平安歸來,必會到廣寒宮重謝!」

「不必,」她笑得慈眉善目悠然若水,難得配著一身道姑衣裳便看起來真像個道姑,捧著我的臉似瞧著她家的玉兔,眸中幾番晦澀,道:「若非天上地下后羿隻影未覓,我才不會把紅鸞贈我的牽機轉交於你。你先替我保管著,來日,我自用它將那人好生修理。」

嗚嗚……我鼻頭更酸了,終將前日從她那逼下的兩行清淚、一滴不少地還給了眼前這名叫嫦娥的女騙子。

旁人也就算了,我素來深知她對后羿之情,既是戀慕至此萬載不變,又怎會捨得拿牽機打他?

只為了令我好過一些,她竟如此胡說?

我抹了抹腦下眼角流出的淚水,莫名竟覺得神思竟清明了幾分。靈光一閃便下定決心,待到來日繪圖之餘,必要在天界軍營里好好探查一番。

天界之中,嫦娥每每宴客,宴的皆是那群因著封守天疆故而不添不減的兵將,言道其中沒一個長得像她夫君的。故而,她對另一邊的下界也並不死心,每夜坐在觀塵鏡前於月下凡塵中苦苦尋著,至今亦未尋得后羿蹤影。

可其實,萬一后羿那粗人輪迴之後重修功德、已然真的飛升了。指不定會如此前凡世一般、因著一身爐火純青的拳腳功夫,連雲海千山還沒晃悠個一圈就被抓去當天兵了。

常年從軍未曾回天,既不在天界,亦不在凡塵,豈不正好叫兩人生生錯過了嗎?

若果真如此,我掐了掐手心,那熵泱神君,便委實太過作孽了。

……

天將明,我趴在廊下嫦娥的膝上欲睡欲醒。

她伴了我一夜,黛眉凝著微露,卻絲毫顯不出疲憊。想來夜夜廣寒,也未曾真正入睡過幾回。

她望天邊曉月,我便望著她眼中辰星。

半夢半醒之際,竟憶起八千年前,我初次於萬艷台中取墨,正逢裡頭在舉辦溪客仙子晉陞萬花之首的群芳宴。

我因著仙力不穩腹內飢餓,於門側等待時便偷吃了旁邊盤子里的幾塊裹了芝麻無人問津的雲糕。

被嫦娥瞧見了,道了一句我是她的知己。

我初還以為她亦是哪個不知名的小仙,與她攀談了幾句。而後,才知那美貌仙娥竟是月宮之主,自請居於門邊末席,便是為了離席時能比旁人快上幾刻。

如此喜靜不喜鬧,倒也是個十足清冷的性子。

相交為友數百年後,某日,她酒醉微醺,與我道:「當年初嫁時,高堂盡在賓朋滿座、駿馬紅衣烈酒佳肴何等熱鬧。而待與他生死兩別,繁華盛景也不過滿耳喧囂。」

見她如此,我便拿了幾張素紙,道要為她畫出所嫁之人的形貌。來日覓之以為依,今夕思之可共酒。

嫦娥便笑,她笑得很美,以酒入墨細細研磨,而後一揮而就灑下一紙情傷,望月而泣,道:「你怎畫得出,后羿於我心中的樣貌……」

我初見她如此失態,此後便再不敢提。

何謂情,我捂了捂胸口裡的那顆心,不知黃泉白魚是否有心。若有,這顆心又該是何顏色?

碧血丹心?百色玲瓏心?堅若磐石之心?亦或是,柔善若水之心?

罷了罷了,總不能叫我剖心求證吧。

——

瑤蟬公主出現在我院子里時,著實令人嚇了一跳。

她一身華服,裙袖之間綴了些其母族的重明翠羽以作妝點,一舉一動間皆是尊貴無比的帝女風範。淡目頷首與嫦娥互為見禮,便甩手拋給了我一個大包袱——靈犀公主。

厄…我看了一眼揪著我衣袖踩著我裙角躲在我身後的靈犀公主。只覺這位看起來,便沒什麼帝女應有的風範了。

「長姐,」靈犀公主在我腰間探出頭,期期艾艾道:「我都要去幫叔父打仗了,你就不能手下留情讓我少帶些功課嗎?」

與靈犀公主肖似天帝幾分的溫潤圓眼不同,瑤蟬公主生了一雙重明族特有的鳳眼,眼皮微薄、眼尾很長,一語不發掃過來的時候,我只覺身上的鱗片都嚓嚓炸了幾層。

這般感覺,便如同溪中單純幼小的魚兒面對著一隻利爪長嘴的翠鳥。

我正強撐著發軟的膝蓋希望能站得更直些,那廂瑤蟬公主已經走過來將兩隻芥子袋放在我手裡:「靈犀一向貪玩,未免誤了功課,父神以為她懈怠,還望仙子能時時加以提點。」

帝女的功課我如何能提點?我掂了掂這分量有些無奈。但瞅了瞅面前這位的臉色,還是依言點了點頭:「公主放心。」

得到保證的瑤蟬公主便又睨了我身後的靈犀一眼:「叔父行軍一貫卯時出征,離開拔還有半個時辰。你若繼續躲在此處、不想帶著功課一起去,那便留在天界不要去了。」

靈犀公主聞言立時一驚,未等我與嫦娥話別幾句便揪著我一起飛上了天。我只來得及沖她吼了一嗓子:「嫦娥,要記得常帶玉兔來,給我的竹子除蟲啊!」便瞬間灌了滿嘴滿耳的風,未曾聽到她與我的回話。

靈犀公主帶著我,在雲頭上兀自轉了,大概二十幾個小周天吧……引得我腹間酸水滋溜溜往上頭竄。昏頭轉向滿天金星之際,我斗著兩隻眼珠子勉強給她指了個方向,好容易才真的奔向了北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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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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