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私鹽
入秋,泰州,白駒鎮旁,一群傍海而居的鹽民,頂著頭上依舊炎熱的烈日,呼吸著濃濃咸腥味的海風,不停地穿梭在一片片光滑如鏡、錯落有致的鹽田中,將他們親手曬制的一粒粒食鹽,麻木地裝入官府特製的口袋內。
「你幹什麼呢?」一聲粗喝,打破了勞作的寂靜,讓不知所措的人們紛紛抬起頭,四下觀望。
一名個頭不高,滿臉橫肉的鹽差,噴著酒氣,拿著皮鞭,晃晃悠悠的走到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身邊,也不等他回答,「啪」的就是一記鞭子,直抽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矮鹽差無視那青年憤怒的目光,挾手奪過他纏在腰間的小粗布包,打開封口,向下猛地一抖,就見雪白的晶鹽無情地散落在地上。
「好啊,你個李伯升!竟敢無事朝廷律法,私偷官鹽,給我帶走!」
聽到矮鹽差咆哮,四名護衛鹽場的士兵迅速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將那青年繩捆索綁,推推搡搡的押走了。
「邱義,你別欺人太甚!」一個身形壯實,濃眉大眼的小伙憤聲說道。
「哎喲,這不是張士誠嗎?」緊接著聲調一沉,惡狠狠地道:「別忘了,上個月你們該給的貢奉,現在都沒見到!還想讓我再包庇你們?給你們三天時間,如果銀錢還是湊不齊,那就等著給他收屍吧!」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士誠哥,怎麼辦,怎麼辦?我們要救救伯升哥!」眼見矮鹽差走的遠了,一幫年輕人才敢靠過來問。
「救,一定要救!」說完,張士誠向一個年輕人招招手,叫到近前道:「士義,你帶著呂珍、呂聚兄弟,馬上到鎮口的王大戶家、鎮東的劉大戶家、鎮西的崔大戶家討要欠我們的鹽錢,只要他們三家把錢給了,那邱義的孝敬也就有了,到時肯定能把伯升放了。」
「好的,大哥,我們現在就去。」三人一齊回道。
傍晚時分,張士誠兄弟幾個正在家中焦急的等待,忽聽「咣當」一聲,大門被用力的推開,他們急忙出屋觀瞧,只見渾身是傷的張士義和呂聚,攙著人事不省的呂珍,腳步踉蹌的走進門來。
「兄弟,這是什麼情況?」張士誠讓士德幫著呂聚把昏迷的呂珍扶到炕上躺好,轉回身,皺著眉頭問張士義道。
「大哥,我們按照您的吩咐,前去幾個大戶人家,催討他們欠咱們的鹽錢,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到了鎮西的『崔老虎』家,他非但不給鹽錢,還威脅說,要把我們送交官府,治一個倒賣私鹽的重罪。呂珍兄弟不忿,上前與他辯理,哪知他惱羞成怒,一把將呂珍推到,碰在拴馬石上,還指使家奴院丁將我們一通暴打,然後,就成這個樣子了。」說完,張士義從貼身的衣服內,將沾血的錢袋交給他,抱著頭蹲在地下,嗚嗚地痛哭起來。
「把呂珍他們打成這樣,這姓崔的也太欺負人了!」
「不給錢還打人,真不拿我們窮人當回事兒!」
「走,找他去,不給錢我們就跟他拚命!看誰怕誰?」
「對,拚命,找他拚命去!」屋裡的幾個年輕人叫嚷著,吵鬧著,說到亢奮處,抄起扁擔就要出門。
「慢著!」張士誠攔住眾人,凝重地道:「他們傷成這樣,我比誰都痛心,比誰都想替他們報仇,但事情要分個輕重,當務之急,是救伯升兄弟,你們別忘了,他可還在『緝鹽司』里替我們受苦呢!」
看著眼前逐漸平復下來的弟兄,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繼續說:「明天,你們都別去上工了,到買過我們食鹽的鄉鄰家裡,收款也好,借錢也罷,把崔大戶欠的十兩銀子補齊,先救回伯升兄弟再說!」
小弟兄們聽了他的話,都覺得在理,便不再堅持,各自休息。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小弟兄按照張士誠的安排,分頭行事,老百姓聽了李伯升遭遇,知道了他們的慘狀,給錢是出奇的踴躍,有錢的多給一些,錢不多的少給一些,剛過晌午,錢就湊齊了。
李伯升昏昏沉沉的從夢中醒來,首先聽到的是自己嘶啞的呻吟聲,然後才感到腿上、臀上、背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他剛想挪動一下身子,可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差點又使他暈了過去。
「鬼叫什麼?」一名鹽差走了過來,沖他吼了一句后,對看守道:「打開牢門,把他放了吧!」
「李頭,這就把他放了?咱還沒過足手癮呢?」那個看守瞟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刑具,陰陰的說。
「行了,行了,下次給你們找個禁打的!」姓李的鹽差不耐煩地道:「別啰嗦了,這是邱長官下的命令!」
掌燈前後,張士誠與三個兄弟把全身都是鮮血,一動也不能動的李伯升抬到自己家裡,扶到炕上,讓他挨著已經醒來的的呂珍趴好。這時,聞訊趕來的呂聚、崔海等十二名小弟兄已將土炕團團圍住,看著他們的傷勢,七嘴八舌地吵嚷不停。
張士誠把喂葯的粗瓷海碗放在炕頭,站起身,擺擺手,看大夥安靜下來,才沉聲說道:「這兩天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在這種世道下,哪有我們窮苦人的好日子過?就算我們想委屈的活下去,可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主老財讓嗎?貪官污吏讓嗎?昏庸腐敗的朝廷讓嗎?到最後,不是被他們欺榨、凌辱致死,就是被活生生地餓死,你們說,咱們怎麼辦?」
「反正都是死,倒不如先殺了崔老虎一家,替我哥報了仇再死!」呂聚搶出人群,憤憤地說。
「還有,乾脆把邱矬子和那幫鹽差也一塊收拾了,好給伯升哥出口氣!」崔海高聲喝道。
「對!我看行!」小弟兄們被這一番話說的群情激奮,暢所欲言起來:「早就瞧他們不順眼,一起宰了吧!」
「對!殺完人,再放一把火,燒的乾乾淨淨,誰知道是我們乾的?」
「知道了怕啥!咱不在這呆了,他們上哪找去?實在不行,就去投奔紅巾軍,聽說那裡有吃有喝,還能升官發財。」
「大哥,小六子說得對,我看咱們反了吧!」士義對著張士誠道。
張士誠心中歡喜,但臉上卻露出凝重的神情,沖大伙兒道:「如果我們這麼做了,就犯下殺人謀逆的重罪,那是要掉腦袋的,你們可要想清楚!」
「縮頭是死,伸頭也是死,與其窩窩囊囊的活著,倒不如轟轟烈烈的干一場大的,士誠哥,你下令吧!」趴在炕上的李伯升咬著牙說。
張士誠見眾兄弟一致同意,便不再推辭,朗聲道:「既然大家這麼決定,那我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弟兄了,從今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果誰敢違背此言,休怪我張某人不講情面!」
說到這裡,用眼睛掃視了一下眾人,滿意地說道:「造反的事情,現在誰都不許聲張,該上工的上工,該養傷的養傷,等到元旦那天,趁他們防備鬆懈,先宰邱矬子,再殺崔大戶,到時候有了錢,招兵買馬,攻城克地,咱們也學學隋唐年間的瓦崗山兄弟,那日子過的是多麼逍遙快活!」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來到了正月初一的下午,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分散著來到鎮子附近的草堰場,進入一座廢棄的道觀內。
眾人整齊的排在供桌前,鴉雀無聲,就見張士誠點燭執香,望真武大帝的神像一拜,朗聲說道:「神明在上,信士弟子一十八人,因義氣相投,願效瓦崗之盟,結金蘭之好,不求同日生,但願同日死,口不應心,天誅地滅!」說罷,一起割破中指,把血滴到供桌上的酒碗里,共同舉杯,飲下此酒。
結拜完畢,大家精神抖擻,鬥志昂揚,一個個手拿扁擔,和下山的猛虎相仿,雖說離鎮中心有很長一段路程,可他們走起來腳下生風,天剛擦黑就到了緝鹽司。
因為今天過節,大部分差役都放假回家,只留下幾個官吏在這值守,所以緝鹽司的大門早已關閉,而門口掛著的兩個燈籠也提前亮了起來。
張士誠一馬當先,藉助扁擔的彈性,翻過高牆,跳進院里,開了大門,放進眾弟兄。剛踅摸到值班大廳,就聽見邱義醉醺醺的的聲音:「等明年,把賣私鹽的孝敬錢翻倍,他們愛干不幹,不幹的話,咱們再找一夥兒聽話的。」
張士誠聽到這,心頭無名火起,大喊一聲,撞開門,掄扁擔沖著邱義就打。邱義見是張士誠,也吃了一驚,趕忙抽刀招架,怎奈酒醉無力,「噹啷」一聲,鋼刀被打落在地,在他愣神兒的剎那,李伯升趕到近前,拾起鋼刀,向他的心窩扎去,邱義慘叫一聲,立時斃命。
其他幾個鹽差還想掙扎,卻被一通扁擔,打翻在地,眾人搶了兵刃,怕他們不死,又在每人身上捅了幾刀,直到血液流干,方才住手。
小弟兄們殺得興起,返身來到崔老虎家,逢人便殺,見人就砍,沒用半個時辰,崔家大小四十三口,都做了刀下之鬼,這還不算完,呂珍、呂聚兄弟從廚房找來引火之物,霎時間,放起一把大火。
借著熊熊火光,張士誠與眾家兄弟計議一番后,帶著搶來的金銀財寶,悄悄地融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