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業在山中
此後數日,魏笠按照老人的吩咐,將修行一心一意地放到了大山之中。
他依舊是不分晝夜地磨練劍技,山中沒了峰上的教誨,練劍遇到不通之處時,就須得自己琢磨,不過也正是無人約束,他正反劍式的練習變得更為肆無忌憚起來。同一招式,有時在正手劍上所落下的窠臼,換成反手后就相當是另闢蹊徑,成就了另一番模樣。
其實這一個月來,老人所教給他的東西,除了劍法,更有方法。
當一個問題存在兩種及以上可解的方式時,往往相互轉換就會變得豁然開朗,這一點,老人沒有明說,全是少年練著練著自個領悟出來的,而那所謂的『身自由』想必也有這一層的意思在裡邊。
這些日子,魏笠開始熟悉起了大山,白天這裡蟬鳴鳥叫,少年能在這裡找到鳥蛋與河魚等各種食物果腹,夜晚的大山寂靜凄涼,遠遠就能聽到有群狼凄厲的嚎叫,為求安全,他不得不去樹上棲身。
故此,一隻手爬樹,反倒成了一天下來最艱難的事情。
剛開始幾日,魏笠會時常遇到些夜獵的弟子,雖然沒必要躲避,但此刻的修行他也不想被人打擾,所以便朝山林中走的更深了些。
在山中,他確實能想到許多事。
但絕大多數都是小事。
直到一天清晨,他從樹上醒來時,遇上了一隻熊。
那是一隻體態足有兩米高大的黑瞎子,它此時正是立著雙腿,兩隻熊掌划拉樹榦,眼神貪婪地看著樹上轉醒的少年。
這隻熊估計也是剛來,魏笠自從在湖中打通了自己的氣門,感官變得異常敏銳,感受到動靜后亦是第一時間醒了過來,只是沒想到這睜開的第一眼,就是一張血盆大口。
魏笠從樹上站起,他低頭看去,若換作一個月之前,魏笠見此情形可能是避之不及,但現在,他緩緩從腰間抽出醜奴兒,從樹枝上一躍而下。
山中多野獸,少年期間收拾過幾匹餓狼,起初碰上時他還有些膽怯,畢竟獨自對付這種野獸他也是第一次,可當他發現,自己竟能敏銳察覺出這些野獸的攻勢,並且能夠以自身所學將其擊退甚至殺死時,那種恐懼也就如潮水般褪去。
這個是由於自身能力所帶來的底氣。
熊不與狼同,兩者的力道更有成倍的差距,魏笠不敢硬碰,就算以劍勢轉借力打力也花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其降服,而自己的腰腹,亦是不慎被撓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傷口。
魏笠氣喘吁吁,嘴唇沒有一絲血色,他目送著那隻黑熊搖搖晃晃地離開后,原地休息了一刻鐘,待了體力恢復,才踉蹌地走到溪邊包紮了一番傷口,自顧盤腿吐納起來。
不管是在城門口還是在山腳下,只要能夠吐納氣機,一旦是運轉起來,總會對身體帶來莫大的裨益。
「我現在真是有些武俠小說里用內功療傷的派頭。」
魏笠又是自嘲地笑了笑,就地打撈上幾條小魚,好好飽餐了一頓。
其實在峰上,魏笠一直都對自己的實力沒有一個合理的認知,因為他的參考對象,不是楚稱心便是戚舞陽,他知道前者或許要強上些,但是不管是其中的哪一個,他們的天資都不是自己能去比的,至於木鵬舉與戚舞陽兩人之間孰優孰略,魏笠本就是長揚一脈的弟子,特別是經過了清都老人的教導,知道揚劍式處在龍門三境的尷尬地位,所以他能夠斷定,即便是二人境界相同,戚舞陽恐怕也不是木鵬舉的對手。
而自己現在連戚舞陽都打不過,更不用提與木鵬舉交手了。
他也時常跟峰上的其餘師兄弟切磋,勝敗皆有,水平自我估計也是在中流之列,當然,這是在廢了慣用手的情況下,如今他與野獸比,也是想換一個參考對象來驗證一番自己的功夫。
就在魏笠默默感受著身體中氣機流轉的同時,耳邊忽聞樹林之中有轟然之聲傳來,他頓時抬頭望去,見遠方一棵樹木不知何故倒塌了下來,揚起了一番塵土。
現在也不是夜獵的時間,難道這深山之中還有別人?
因為樹倒的方位較遠,也看不清具體情況如何,不過魏笠這小子的好奇心被勾起來后便很難消下去,他動身就往那樹倒之處走去,只是行了沒多時,便又一次碰見了那頭大黑熊。
魏笠先是一愣,黑熊如今並沒有在意少年的到來,反是朝著樹倒的方向不斷吼叫,像是預測到了什麼危險一般,瞬間引得那些原本隱匿於附近山林之間的飛禽走**相呼應。
少年又是害怕,又是心癢,由於察覺出了林中動物們怪異的氛圍,所以他沒有繼續向前,他好奇心是強,不過還沒嚴重到作死的地步,自己當初在山中遇蛇九死一生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要是碰上些什麼厲害山精鬼魅,肯定也不能因為一時興起而把小命給交代出去啊。
魏笠朝周圍看了看,發現那黑熊身後有一方偌大樹洞,想必這裡就是這頭畜生的棲身之所,而少年的視線慢慢往上抬去,發現這棵巨樹確實要相較四周樹木來的高大粗壯,光是目測可能就接近了百米,若能攀爬而上,不管是藏身還是眺望都是一個極佳的選擇。
他心念一動,走到樹下朝自己左手吐了口唾沫,手指抓住樹身上凹陷下的紋路,小小翼翼,緩緩向上。
他單手本就行動不便,加上這樹生高大,在爬了將近三刻鐘后,才艱難到達樹冠可立足之地。
魏笠精疲力盡地蹲在樹上,方才爬樹之時,他聽見又陸續從東面傳來樹倒之聲,且聲響越來越近,他手搭涼棚低頭觀望,就見黑熊咆哮依舊,只是身軀不斷後退,它的前方,有一人從林中跨步走來。
木鵬舉!
魏笠現在目力極佳,而那人肩上所扛的半身長劍,估計整個桃山也挑不出第二個人來。
「真是冤家路窄,這傢伙不在瀑布底下打滾,怎麼也到山裡來了?」
魏笠心中驚異,只因他即便身處高聳的巨樹之上,亦能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殺意。
這股殺意太強了,強到掩蓋住了木鵬舉原有的氣勢,他現在整個人如同山林之中食人的山魈一般,讓人見之膽寒,魏笠見過這種狀態下的木鵬舉,那是木鵬舉被自己砍傷了額頭,正欲使出全力時,自己在空中時的偶然一瞥。
只是眼下無人制止,木鵬舉狀似瘋魔,他也不顧眼前野獸,左右張望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又似乎不是,不過他並沒有發現魏笠躲在樹上。
黑熊發出一聲怒吼朝他奔去,木鵬舉雙眼一掃,抬劍悍然揮去,黑熊霎時間被拍飛死死撞到樹上,它軀體抖動了兩下,再也沒能站起來。
山林間原是嗅到危險的野獸,也安靜了下來。
木鵬舉走到樹邊,一腳將黑熊的屍體給踹了出去,然後兀自站在樹下,竟是一動不動。
忽然,魏笠腳下的樹榦開始了輕微的顫動。
木鵬舉出劍了,他一劍刺向了樹榦,相擊時所產生的力道甚至連這棵參天大樹也跟著搖晃起來。
他在釋放自己的殺意。
魏笠就站在樹上看著,看著他出劍的方法,可能只是為了純粹的發泄,那是一種最為簡單,甚至談不上招式的動作,但魏笠知道,即便是如此簡單的攻擊,自己的面臨時也絕對無法躲開。
因為他光是看見,已經恐懼到無法挪動腳步了。
……
……
一陣劍風乍起,裹挾著強橫無匹的劍意,一塊大石如泥般被應聲削開。
楚稱心收劍側頭看向那個身材消瘦的青年人,後者沒有過多言語,只是走到那殘缺的巨石前摸了摸被削落處的平滑表面,說道:「楚師妹,你誤解了。」
隨後他後退兩步,右手彈匣抽劍,就在他緩緩取出自己的桃木劍時,他腳下已是擺開架勢,一股彭拜的氣勢驟然盪開,他手中木劍一劈,巨石竟是劍未至而率先炸裂開來,一一碎成為齏粉漂蕩在空中。
即便是楚稱心見過了諸峰絕學,但面對靳顏刀這一劍也是面露驚訝之色。
「這個,才是猛劍式的真意。」靳顏刀淡淡道。
楚稱心點了點頭,在旁另尋了一塊石頭,她有樣學樣沉下了腰馬,欲是拔劍如雷霆,可這一劍卻是遲遲不發,如在醞釀。
靳顏刀也不催促,只是靜立一旁。
如此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楚稱心的架勢依舊不變,但原是清澈的眼神中,平添了七分的凜然,若是與之對視,便是如芒在胸。
劍芒一閃,巨石表面先是出現一條淺淺劍痕,靳顏刀看向楚稱心,少女不疾不徐地將那柄名為認真的長劍收回劍匣,然後拍了拍身上剛才沾染到的岩石灰塵。
「咔嚓~」
靳顏刀再次望向那塊巨石,忽見劍痕之處陡然龜裂開來,這些裂縫不斷擴張,一條接著一條密密麻麻,最後猶如蛛網般籠罩住了巨石的表面。
楚稱心撇了撇嘴,「以我的修為,現在就只能做到如此了。」
靳顏刀破格稱讚道:「以架勢攢氣勢,又以氣勢養劍勢,楚師妹以女子之身領悟剛猛劍道已屬不易,可你悟性之高絕,進步之神速,足以讓當陽同輩弟子為之汗顏。」
楚稱心眉頭一皺,斜眼看去,「怎麼,靳師兄是瞧不起女子?別忘了,當今桃山能穩壓你一頭的人是誰。」
在場氣氛一滯,片刻后,靳顏刀歉然道:「是我狹隘了。」
讓人猜不透心思的少女下一秒便換了一副表情,笑逐顏開,「靳師兄我開玩笑的,莫要往心裡去。」說著,她伸了個懶腰,懶洋洋道:「師兄可否與師妹說說,當日我師父究竟在你手中寫了什麼字?我雖有把握勝過木鵬舉,但勝人與教人畢竟還是兩碼事。」
靳顏刀嘆了一口氣,「告訴你也無妨,其實木師弟一直對自己在石窟時無所作為表現而耿耿於懷,他認識到自己的弱小,故很想讓自己變強……」
青年人走到峰頂崖畔,朝那遠方山林之中望去,楚稱心在他身後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雙手撐住腦袋道,「我記得,當時他們幾個被蛇妖所困,你師弟在那種情況下無能為力也是情有可原。」
「不錯,木師弟就是經此一役后變了許多。他在劍道上得天獨厚,也是武痴,他每日在劍技與身體上的修練近乎苛刻,也正是因此,他缺乏心性上的磨鍊,只有不停克服困難,只有不斷解除生死的威脅,心,才會日漸充沛。他就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主動去找人比劍,但不管在峰內還是家族之中,他都從未體會過真正你死我活的場面,也因此,他就是想尋找一場真正的生死比斗來完成心的鍛煉,想要復原在石窟時的境遇……」
「楚師妹你,或者是白鷺峰的那位師弟,你們讓他體會到了這一點,所以他迫切的希望能與你們比試一場,只不過他自執太深,變得過分追求強大了。然而多麼剛強的人,在面臨死亡時都會產生恐懼,但唯有正視恐懼,並能隨之挪放一旁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木師弟想要變強,他見識過恐懼,但又因為自執太深而不懂恐懼,所以他還不成熟,石窟中的遭遇,反而成為了他的業障。」
說罷,靳顏刀將手舉至眼前,攔住了遠方的山,沉聲道:「我求羅老前輩助其解惑,老前輩在我右手掌中寫下,『以劍取之』四個字,換我教你當陽猛劍之道,然後在我左手寫下……」
他半握手掌放了下來,山林再次顯現。
「業在山中,指明了讓他學會恐懼的地方。」
「山中?」楚稱心聽完,驚呼一聲站了起來。
……
……
這棵足有五人合抱之巨的樹木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木鵬舉弄斷,可隨著一陣陣搖晃傳來,那樹下武痴已是連續不斷地刺擊了許久,面上絲毫不見疲憊與停歇之意。
桃劍的每一次碰觸,都會帶出些木屑飛至木鵬舉的臉上,可他對此無動於衷。
他的周圍有不知不覺有野獸環伺,虎視眈眈,他也是無動於衷。
魏笠站在樹上俯視著樹下的木鵬舉,他既沒有躲避,也沒有聲張,但是以木鵬舉的實力,竟沒有發現魏笠的存在。
「他是練到忘我了……還是說……被什麼東西吸引了?」
魏笠的視線定格在了木鵬舉的身上,當他從樹上朝下望時,少年似有所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心中升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