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劍從山中來,懼往心頭生
太陽,向著西方沉了下去。
樹下的木鵬舉揮汗如雨,他已經連續揮劍數個時辰了,原本他面前厚實無比的樹榦,也已經被他刺出一個半米深的凹槽。
一隻山雀落在了魏笠的肩頭,翅膀不經意間拍打在了少年的臉上,他猛然之間回過神來。
「我怎麼變的跟他一樣了?」
由於太過專心觀察樹下的木鵬舉,魏笠不知不覺間忽略掉了周遭的情況,他扭頭看向山雀,這小傢伙的腦袋左右擺動了一下,與少年四目相對,可隨著樹榦又一陣搖晃,匆忙忙振翅飛走。
魏笠站起身來,看著山雀飛向那昏黃而茂盛的山林之間,又低頭看了看沉溺於揮劍之中的木鵬舉,腦中原本朦朧的頭緒漸漸變得明晰起來,一個結論逐漸成型——
「我一開始就被木鵬舉那股突如其來的氣勢或者說是殺意所吸引,視線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生怕他會發現我』這一點上,所以不由得會過於緊張,從而看的入了神。」
「木鵬舉揮劍不停,可能不是因為練習或者發泄那麼簡單,我將來與他的那一場較量,絕對不會像那些窺視他的走獸一樣來的毫無分量,可這麼長的時間,他想要發現我,僅僅只需要一個抬頭,可他從始至終都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被一棵樹吸引,便無法看見整片森林,他跟我一樣,也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了,而就是這個東西,蒙蔽了他的雙眼!」
少年不知道木鵬舉在洞中的遭遇,也不知道靳顏刀拜託老人的事,他只是有些感同身受,因為此時樹上樹下的兩個人,都面臨著一個看似截然相反,但實則殊途同歸的問題。
一個要克服恐懼,一個要學會恐懼。
這種感覺,少年很熟悉,因為這就像——正手劍與反手劍的關係。
「我一度認定他是強大的,難以戰勝的,這個想法讓我深陷其中,這樣的我,哪有可能看清敵人呢?」
魏笠默默的看著木鵬舉,以前的他很難去正視自己的不優秀,因為掩蓋總比正視來的簡單,從起初在知禮堂的積極慫恿到瀑布下的沉默寡言,就是一個他不肯面對自己的過程,而從老人的一語點破到眼下的自我懷疑,就是說明少年已經在開始接受並正視自己的不夠優秀,不過在精神上,魏笠依舊是不服氣,不肯認輸的人。
少年閉上眼,感受著樹下傳來的敲打,感受著拂面的微風與溫度,感受著山林中的一切。
不滯於物,不落桎梏,故此身自由。
耳邊迴響起老人第一日就教過他的口訣,魏笠慢慢懂得了老人放他入山林的用意,這並不是要教他練什麼膽,當少年將集中在木鵬舉身上的那一點注意力擴散到了山林當中時,他觀山如觀自,不光是要見草木茂盛,更重要的,是要見細枝末節。
山,寫於紙上是個字,望進眼裡是塊石,那麼放進心底,又當如何?
少年內視著自己心中的那座太玄岳,之前在他身上發生過的大事小事,如同新發的枝丫生在了山間,這些細微的東西都是他之前沒有觀察到的。
所謂的見山是山,是因為山,是活的。
如此,人們才有的登山的樂趣。
少年那懸而未落的腳向前踏出了第一步,而支撐起自己落腳的那一塊石階,便是老人,或者說是這座大山,要教給魏笠的東西。
這一步,是心性?是修為?還是勇氣與膽識?
其實概括來說,這叫成長。
老人告訴過楚稱心凡事要站在決定問題的角度上去考慮問題,少年聽后也默默記在了心中,而眼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從一個俯視的角度去解決問題。
天不知何時已經暗了,樹下的木鵬舉停下來,因為他聽到樹上好像有類似於「噠」的動靜傳入耳中。
他抬頭看了看,發現是一陣晚風搗得樹葉沙沙響。
就在此時,木氏武痴後背頓生升起一陣涼意,他迅速轉身,見一道黑影飛速朝自己襲來,大臂一揮巨劍掃出只聽啪地一聲,黑影被擊飛到空中,在月光的照耀下,發現那黑影只是一塊石頭而已。
幾隻圍觀的猴子吱吱呀呀的竄進深林之中,木鵬舉跟隨的目光撤了回來,不由喃喃道:「難道是我的錯覺?」
他正要轉身,突然發現好像不對,定睛一看,發現那顆被自己擊飛的石子像是靜止一般懸停在空中一動不動!
「是誰在暗地裡傷人?有本事出來一戰!」木鵬舉環顧四周大聲叫道,靜謐的山中無人作答,就連原是圍觀的野獸都早已散了去,隨後他又是雙眼緊盯住那塊頑石沉默不語,似在防備,氣氛一時之間開始變得有些詭異。
「噠。」
又是一聲似曾相識的響動,木鵬舉心中一緊,空中的石子顫抖了兩下,他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沒想到那石頭卻是徑直掉落在地。
木鵬舉一愣,走了過去撿起石頭察看了一下,旋即五指一握,將其碾成粉碎。
他轉過頭去,望向那處被自己刺出一個深坑的大樹。
那兩聲怪異的動靜,就是從那個位置傳過來的。
「方才有人,在我身後。」
……
……
天朗氣清,繁星灑滿了夜空。
「我很渺小啊。」
魏笠躺在草地上呈一個『大』字,他看著星空,渾身暢快了許多。
仰望,一直都是他的習慣,這個習慣源自於他與生俱來的好奇心,他口中自言自語說著:「不要被恐懼所吸引,如果被恐懼所吸引,劍就揮不出,腳也就落不下,不滯於物,不落桎梏,便是要縱觀全局,把周遭看個透徹。」
他今天學會俯視,當他從天上往下看時,發現原本高大、強壯到不可戰勝的木鵬舉,好像,也同自己一樣了。
「鑽研技藝是件好事,但如果心中只有自己的話,那麼劍,在哪裡呢?」
「桃山劍宗視為生命的劍,不應該如此渺小,那麼我的劍,又應該放在哪兒呢?」
魏笠撐起身子自問自答,他放眼望去,眼中漸有欣喜之色,「山無草木既成荒蕪,草木無山不得旺盛,相輔相成,互為成全,我的劍,就應該像這山中的草木,無處不在,隨心而動!」
少年敲打著自己的頭,笑道:「我好笨啊,老前輩第一天就教了我這個道理,在水下時又旁敲側擊點醒了我一番,起初問我為何反手拿劍,我還傻兮兮地說是便於投擲……我真是……有愧他老人家了。」
身意兩分,一心二用。
這一天,少年將自己的身與意,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