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正篇·所謂信念04

還有一刻就到午夜了。淡黃的月亮懸在頭頂，黑沉沉的夜，彷彿濃墨塗在天際，連星星的微光也沒有，滿眼都是白花花的霜。

地上卻熱鬧，燈火通明，人潮湧動。

我慢慢向前走著。

我的四周環繞著一道由歡呼和口號組成的地平線，它不斷擁擠著、叫囂著把我淹沒。如往常的所有嘗試一樣，我無法動搖它，也無法說服它，我只能同它一同呼吸，只能唱歌頌它的歌。我只能這樣等候火焰升騰而起。

「他們都看著你，他們都崇拜你。」無邊的喧囂中，琺琅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不不不……他們崇拜的是光明神。

三年了，我絲毫不懷疑他們對我的愛戴與羨慕，可那只是因為我是他們「神」的僕從。看吧，現在他們一邊讚頌著我的偉大一邊送我去往死亡，為了平息我所預言的一個月後洪澇淹城。

「他們那種叫恐懼，恐懼的實際上是人禍，卻以為那是天災。」明明是水利修建偷工減料，卻抵不過從眾，一個人帶頭裝瘋賣傻，就全都瘋了。我知道這種狂熱源於他們的信仰，可這也是琺琅所深信不疑的。

「你是聖女，這種思想應當去除。」琺琅無時無刻不在試圖勸說。

我倒是無所謂，但我們後面還跟著十二個孩子，那些孩子那麼幼小，那麼天真，即使死亡就在眼前，仍互相偷偷拉著手，睜大著好奇的雙眼看著人群，興奮又期待。

這是一場慘絕人寰的迫害，可參與的人卻確信自己是正義的一方，是在守護光明與希望，並為此驕傲。在他們的骨子裡，透著無知的反人性之處。

可琺琅生來就是婆羅門，她從小就接受如何作為一個祭司的教導，守護光明神是她一生的精神支柱與執念，是她寧願犧牲一切都要堅決維護的至高無上。

「這是這些孩子的榮耀，也是他們家人的榮耀。」琺琅順著我的目光，解釋道。「他們都是自願的。」

我不再言語。

「到了。」琺琅停下腳步，開始為我綁繩子。「你有沒有要說的？」

我笑了。事到如今又有什麼意義呢？但我仍然遵從了她的意願。「我哪裡有資格當聖女呢？我是無神論者，是異端啊。事實上你也清楚的，為什麼要不惜違背自己的信仰讓我玷污這樣的身份？甚至……不惜威脅我？」

琺琅怔怔，似乎沒想到我會直接問出來。她微微垂下頭，慎重地思考著我與她的最後一次交談，手上動作絲毫不慢。

「你救了我的命，這是回報。」

半明半暗的跳躍燈火中，她一半籠罩在黑夜中，看不分明；一半被映上溫暖的顏色，卻如此蒼白透明，似乎要消散在人群中。

她就那麼孤寂、決絕地轉身而去，再也不看我一眼，融入沉沉的夜色中，融入一潭死水。

我忽然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但這念頭一閃而逝，快的來不及再去回想，彷彿只是一場錯覺。

「儀式開始。」大祭司宣布。

……

我很慶幸我作出了最正確的決定。

光明神在上，請容我坦白……其實我原本是有私心的。

我想把她留在身邊，以祭司的身份一生伴其左右。我發現她會一種可能是來自東方的法術，並且感覺她不願意讓世人知曉。於是一次我假裝睡著，並在半夜「恰好」撞見用法術為火堆添柴的她。我看見她驚恐的表情，於是藉此讓她當聖女。儘管她來歷不明，但她是不一樣的。我想讓她成為一位永垂不朽的聖女，這樣以後人們提起她時，會將我的名字與她聯繫起來。我將會是侍奉她一生的祭司，我們是一雙人。

大祭司剛開始當然不同意她當聖女。可我的舅舅是掌握軍事權力最大的剎帝利。沒有什麼人是不能被金錢蒙蔽的。除了她。所以我說她是獨一無二的。

我褻瀆了我的職責。我發現無論如何她都不願意相信光明神。她甚至有些不屑與厭煩。怎麼會這樣呢？她為什麼要這麼想？為什麼世界上有人不願意當聖女？她的思想……沒有任何可能是一位出色的聖女。

但令我驚訝的是，她並沒有什麼事都甩手不管。她對天氣和災害的預言總是十分精準。人們漸漸開始愛戴、敬仰她。那些炙熱的目光總是連帶著快速掃過我。儘管她還是不信仰偉大的光明神。但我已經滿足了。

我說不清我對她的情感。比崇拜更深沉，比愛情少慾望。如果非要形容，那可能是——憧憬。我憧憬她。

但往往事與願違。她第一次預言了真正意義上嚴重的災害。大祭司按著舊例將她送往侍奉光明神。這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這是凡人能想象的，最高的榮譽。我也必須這麼做。我想給她最好的一切。她所有的悲傷、憤怒、冷漠、麻木我都看在眼裡。可不能心軟，這是為她好。

……不要緊的，餘生我可以繼續一直守著她的骨灰，想她的時候一眼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