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二里亭
趙國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任俠之風盛行,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北擊三胡,擴地千里;東伐燕齊,亦是大獲全勝,戰國後期儼然是與秦國爭奪天下的霸主之國。只可惜先是長平之戰大傷元氣,後來趙王昏庸,又自折羽翼,最終為秦所滅。
十二里亭是一個偏遠的地方。此地北靠小稷山,居民沿著山中流出的河水沿岸聚居,秦滅趙后,設亭置里,以十里為一亭,到了小稷山,正好是最後的十二里,於是就以這十二里為一亭,並以此為名。這裡地理偏遠,又兼遠離大道,非用兵之處,所以在這戰國亂世之末,並未像其他繁華之地一樣陷入戰火之中,最終淪為一片瓦礫。
趙伍生於此,長於此。從嗷嗷待哺到十歲少年,他目睹著一波又一波的男丁,收拾行裝,沿著小路走出家鄉,奔向戰場,一如他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直到有一天,一隊黑衣黑甲的秦兵擁著秦國官吏前來,宣告了邯鄲城破,趙國滅亡的消息,接著就是設亭置里,編戶齊民。所幸秦國自滅趙后,國土再次大增,官吏不足,兼之十二里亭地處偏遠,男丁多歿,並不十分重要,於是直接從本地選了一人代管。編戶之時,本地男丁多缺,亭長不得已,以趙國強征,徭役皆歿去為由遮掩過去,秦新滅趙,亦不深究。
這一日,天色已晚,趙伍從窗外看去,一輪明月懸於空中,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以他半吊子的歷史知識,也知道秦國商君之法的嚴苛,一旦編戶齊民,成什伍之制,那可真的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凡在名冊,不僅不能四處晃蕩,只能安心在家種田,一旦有徭役、有戰事,都是要按名冊分配的。如果逃亡,什伍連坐,母親和親鄰也不會有好結果。
再世為人,趙伍是絕對不願意單單隻成為帝國的萬里長城的一塊磚瓦的,因此,他決定夜訪亭長。
這個亭長不一般。
趙伍也是在他當上亭長以後才發現的。
亭長家就在村頭,以十二里亭居民沿河而居的特點,亭長家扼守著出亭的唯一大道,也就是說,無論何種理由,如果想離開,必須要過亭長那一關,否則就只能掉頭,扎進茫茫大山。
趙伍決定擺平亭長。不是乾死他,也不是騙過他,是要堂堂正正的說服他。
趙伍看著月亮估計著時間,估計著到母親和二丫已經睡下,他穿好衣服,悄悄的推開窗戶,做好姿勢,來了個乳燕投林,呸,沒投好,摔了個狗吃屎。
趙伍揉了揉摔得青疼的後背,還是咬著牙從地上爬了起來,出了庭院,穿過村莊,要往亭長家去。此時萬籟俱靜,只有星月相伴,趙伍走在路上,想著在這月光下,不知有多少戶人家安寢,又有多少人連容身之地也沒有了。即使是再偏遠的地方,亂世之中,又能有幾個這樣的美好夜晚呢?
趙伍借著月光,朝著村頭唯一的一處亮光處走去,這就是亭長家。亭長沒有娶妻,這實際上就是一個最奇怪的事情。這個人以前在亭里就是好人緣,人長得孔武有力,人卻是老老實實,尤其是在趙國這個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轉臉就能變成刎頸之交的地方,尤為特別。
只是有一點讓人看不起,那就是趙國每次國戰招兵,這個人都是想盡辦法逃避。逃跑,裝病,最重要的是使錢,總是能逃過去,由此也被左鄰右舍的看不起,趙國男兒,那是流血不流淚的真漢子,白瞎了這麼個身板。但是趙伍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懦弱。
趙伍站在亭長門前,想了良久,終究還是敲了門。
亭長打開了門,低頭看見了趙伍,笑著道:「倒沒想到是小伍子,這麼晚了來找我,難道是有什麼事要說嗎?」
「確實有事兒,來求大叔。」
「嘿,你個小崽子,說起事兒來還真是一板一眼的。」
「大叔,別看我年紀小,我是真的有大事求你。」趙伍一本正經,盯著亭長。
亭長愣了愣,讓過身來,「好,先進來。」
趙伍進了屋,亭長隨手就帶上門,回到主位上去,坐下道:「來,說吧,讓我也聽一聽你有什麼大事兒。」
趙伍看了看几案上,上面擺著幾隻竹簡,心想果然,正是在登錄名冊,要是再晚來一些,就真的什麼也做不了了,再仔細一看,心中卻是咯噔一下子,情況比自己想像的要複雜。以前只以為這個亭長不一般,萬沒想到他居然還會寫字!會寫字不奇怪,就算是再沒有條件,只要下定了決心,總是能學到的,只是沒想到這個亭長居然還會寫秦國的字!
這裡在一年前還是趙國的土地!在秦國縣令看來,很可能是大秦的赫赫文治武功所致,天下有志之士無不以學秦法秦字為榮,但趙伍知道,在趙國,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趙伍知道自己還是想得簡單了,他知道隱沒人丁不是一般人敢幹的,也是覺得這個亭長雖說有秘密,但實際上很自己家還算親密,對自己更好,尤其是對二丫有救命之恩。他事前想著縱使亭長不答應,也不會把這個事整大,但沒想到亭長的身份比自己想得要更神秘。
那麼問題來了,在秦官府的眼皮子地下隱匿人口,縱使是新收之地,難度不會小,罪過更不會小!或者亭長為了保密身份,讓官府更加信任,直接把自己當作反面典型,殺雞儆猴,隨後更進一步。
趙伍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道:「請大叔想想辦法,能不能讓我不入官府的名冊。」
亭長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道:「沒想到你會有這樣的要求。」
趙伍正在惴惴不安,卻聽見亭長道:「小伍子,我知道你從小就與眾不同,你父母只以為你是木訥,也不願意跟著同年的孩子們玩,我卻知道你是一個聰慧的孩子。」亭長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唉!我曾經跟你父母商議,希望你能跟著一個君子去見一見世面,學一學道德文章,以後做一個有學問的人,沒想到你父親那個倔驢就想著馬上建功立業,想讓你繼承父祖的志向,做出一個大將軍來,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趙伍聽見這些話,知道亭長還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微出了口氣,笑著道:「這也不能怪我父親啊,歷來我趙國多得是平民的大將軍,布衣卿相可是少之又少。而且天下戰國,無歲不戰,從來是大將軍叱詫風雲,文士布衣越到最後,反倒越沒有用武之地啊!」
亭長更是高興,「我真沒想到小伍子居然有這樣的見識,我是更加後悔了。那現在呢?秦國并吞六國,一統天下的大勢已成,等你長成了,天下或許就只有一國了,到時候大將軍就真的沒有用武之地了。怎麼樣,現在我可以舉薦你去學習律法,將來說不定能夠執政一方呢。」
趙伍站直了身體,直言道:「大叔真的以為秦國一統,天下就太平了嗎?以武力彈壓天下,壓得越久,反彈的就越激烈。而且我一家皆為抗秦血灑疆場,小子就是再不肖,也不能背祖忘宗!」這一句話當真是擲地有聲。
亭長喟然一嘆:「趙國血性男兒未絕啊,只是趙王可恨,自毀長城,深負國人!」說罷居然眼角濕潤,這個堂堂七尺男兒,居然接著嚎啕大哭起來,大抵從長平之戰哭到李牧之死,說起趙國那段家家皆縞素的悲慘歷史,接著又大罵趙王,大抵是寵信奸臣,亡國亡家之類的。趙伍想起父親一去不返,母親獨自在家操持,真的是早晚都無停歇,也是感懷萬千,暗自垂淚。
俄而亭長突然收住了哭聲,此時他已經淚滿衣襟了。亭長搽幹了眼淚,道:「我本以為自己也是足夠堅強了,想不到今日被你個小子稍一撩撥,居然情不自已,流下淚來,白白在小娃子面前丟臉啊!鄉親多不信我,罵我是是背國之徒,無恥之輩。唉!」亭長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我是留待有用之身,另有大用,只是只能和你一訴衷腸了。」
亭長停下來想了一下,道:「你不想入官府名冊,是想著留著自由之身,做一些反秦的事情。我是大概能猜到的,只是你的歲數還是太小了,什麼都做不了。不如你還是先入了籍,跟著我一段時間,學一些秦法,我再教你一些戰陣上手段,等你年紀更大了些,我再想辦法讓你出去,你看怎樣?」
「這?」趙伍遲疑了,他來之前倒是沒想到還有這麼個選擇,他站在那裡想了想,「不知道大叔的本事怎麼樣?」
亭長哈哈一笑,說道:「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哼,不過是一些戰陣搏殺的手段,要是高深莫測的兵法,就不是我所能窺見的了。」
趙伍泄了口氣,還以為真是個隱居的高人,能傳我絕學呢。趙伍又想了想,咬了咬牙,還是說道:「我還是要學萬人敵的真本事!」拿羽哥的話小小的裝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