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予君天下
玉陽城今年的中秋節,是伴隨著秋雨過去的。
在玉陽百姓的一片埋怨聲中,中秋燈會雖然開了,可昨夜的燈會,在玉陽大街上卻沒有幾人,大多都是躲入市坊之中尋歡作樂去了!
秋雨整整下了一天,慕梓也就在飛羽山莊悶了整整一天。
這場雨從十三日晚就開始下,直到昨夜子時過後才開始慢慢停了下來。所以慕梓晨早起來時,難得地見到了從宜蘭軒東邊,透過翠竹照射過來房中的日光。
因為連著幾日暴雨,宜蘭軒一早被日光照射后,院中泛起了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水霧白煙。
慕梓也難得地來了興緻,把雪含煙前幾日差人送過來的雲天山茶,「雲天玉雪」沖泡起來。
這茶產自晉北雲天山西山脈。因雲天江從雲天山流出后,河水變紅,雲天江便更名喚作了紅河。
又因這茶長於雲天江和紅河河谷當中的山北,山北山南氣候不同,這茶葉一年之中,便只有開春二月和三月上旬才有得摘采。過早過遲都會失了「雲天玉雪」的風味。
之所以喚作「雲天玉雪」,乃是因其生長之地處于山北,常常在二月茶葉抽芽時,還會有幾場細雪下來。據說趁著細雪未融時採下的茶葉,才是「雲天玉雪」最佳的茶葉上品。
正當慕梓的茶快好之時,門外卻傳來了楊朔的聲音。問她是否已起,說是有要事通報。
慕梓出門迎他,問是何事,楊朔卻只說雪含煙和楚玉已在西院會客長亭中等候,待她去了就知道了。
慕梓想了想,點點頭,隨著楊朔往西院而去。
到了西院,只見雪含煙和楚玉已經促膝端坐等著她了。
待走到兩人面前時,慕梓掃了一眼兩人面前的桌案,只見上面擺著煮茶的器具,還有一道帖子。
「不知雪公子這麼早喚楊朔叫我過來,是有何要事啊?」慕梓行到兩人身邊,撩衣促膝坐下后,開口問道。
雪含煙和楚玉對視了一眼,都用目光看向了案上的那道帖子。
慕梓順著兩人的目光看下去,是一道拜帖。
「慕姑娘打開看看便知道了!」楚玉說道。
慕梓眸子一轉,笑道:「不必了,這道拜帖這般早便送了過來,又勞楚公子和雪公子這麼早便差人喚我過來,還需我親自過目的,怕也只有葉玄的拜帖了。」
雪含煙和楚玉聞言,臉上皆染上了笑意,慕梓看了眼兩人的神情,便知自己不曾料錯。
「如何,拜帖之中,葉玄說了他何時過來?」慕梓問道。
「說是巳時便會登門,這拜帖卯時末便送到了,是一個自稱姓蕭的女子送過來的。看她的樣子,應該是葉玄的心腹。」雪含煙答道。
慕梓抬頭看了看日頭,道:「現下,應還有半個時辰吧!」
「不錯,慕姑娘可有想好,如何試探一下這位未來的天下之主。」雪含煙笑著問。
「恐是,需勞煩一下二位,幫我先試試這位楚國三皇子,是個怎麼樣的人了!」慕梓左右看了一眼二人說道。
雪含煙和楚玉相覷一眼,神色中透著些不解。
「古有劉備三顧茅廬,我好歹也是個玲瓏天女,總歸不能太過自降身份不是!」
慕梓居然來了這麼一句調侃自己的話。雪含煙和楚玉聽后,只覺得心下一陣唏噓,難得地各自腹誹了一句,他們好歹也是名震江湖的千羽樓樓主和歸幽谷的神醫,哪個身份不大?不大身份也不小不是?
如今慕梓這一番話,讓兩人的臉色變得難以言喻起來。
慕梓看著兩人苦笑不得的表情,也不再打趣他們,而是一笑說道:「好啦,我也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二位不必較真吧。」
兩人聞言又是挑眉。
慕梓眼帘一垂,繼而正色道:「葉玄此人,我曾於月前起過一卦,關於他的卦辭,我卻尚未看清,或是說朦朦朧朧,難以言明。雖然他有很大可能,就是我要輔佐之人,但,於他,我總覺得,此人給我一種,控制不了的感覺!」
「不在慕姑娘的控制之中?」楚玉蹙眉,沉吟了一下。
而旁邊的雪含煙聽了慕梓此言,微微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或許,這正是他,異於常人之處!」
慕梓聽罷猛然抬眸:「雪公子你的意思是?」
是了,有些人命格,是看不清的,因為他們的身世之後,跟著的,是天命。
雪含煙點點頭,說道:「如此,既然此人如此特別,我們便先幫慕姑娘,會會這位楚國的三皇子殿下吧。」
慕梓微微頷首:「慕梓在此,先謝過雪公子楚公子了!」
巳時。
飛羽山莊門外,一輛馬車踩著巳時這個點,準時出現在了這裡。
葉玄掀開車簾下去后,受命等在門口的韓翼便迎了上來。兩人寒暄幾句后,韓翼便把葉玄和跟著他的蕭冰月迎了進去。
依舊是西院的會客長亭,韓翼把人帶到后,便差候在一邊的婢女們奉上了茶,同時告知葉玄,他家公子即刻便到。
葉玄坐下后,環視了一眼周圍,是一處清幽的清池荷院,只是現在已經入秋,不再得見荷花了,池邊的曲廊,池中的石橋,倒是都隔出了尺寬的地方栽種菊花。
只是這幾天的雨,把這菊花打得七零八落,看著甚是慘淡。
會客長亭周圍也有種植清桂,不過也和那菊花一般,飽受這幾日的秋雨摧殘。
正當葉玄等得有些不耐煩之際,旁邊的冰月卻半跪俯身對他道:「公子,他們到了!」
葉玄順著冰月的目光看去,只見東面的曲廊中,行過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他見過的救命恩人楚玉,還有一個……
葉玄上下打量了楚玉身邊的那個人,只見他著一身銀線穿綉暗紋的廣袖流雲藍衣,以白玉簪鬆鬆散散地把青絲別了幾縷在腦後,面前還有幾縷青絲垂下,整一副江湖中人洒脫不羈的打扮。
偏生此人一眼看過去又讓人覺得極為舒心悅目,清雅無比。可論及容貌,卻是遜了旁邊的楚玉幾分,可你把兩人放在一起看時,你的目光卻只會停留在他的身上。
葉玄遊歷九州時,曾於魏國聽說過一個關於美人的傳說。
說是三百年前,魏國有位相國家的公子,長得極為清俊好看,雖不是極盡俊朗,但卻若仙人下凡。
當時的魏國國主第一次見了這位相國公子后,就開口稱讚道:「有匪君子,月白風清。清容雅骨,溫潤如玉。」
最後便把這位相國公子招作了駙馬。
如今葉玄看這雪含煙,便也覺得此人是那「清容雅骨」之人。若是那位相國公子在世,與雪含煙站一塊,那位公子多的是「溫潤如玉」,而雪含煙則是「清雅絕塵」吧。
果然,能身為江湖四公子中的首名,絕不是空有虛名的。
楚玉和雪含煙行到長亭時,葉玄便已起身相迎。今日他放下了身段,用的是江湖中人的身份,朝兩人端正一揖后,說道:「在下葉玄,雪公子,久仰大名。」
因楚玉與葉玄早已認識,葉玄又指名道姓地向雪含煙施了禮,楚玉便只站在一邊,而雪含煙則笑著,恭敬地朝葉玄行了一個頓首之禮。
一旁的冰月見了,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楚玉,想起上次他對於公子行的禮,再與今日的雪含煙一比,還是雪含煙比較遵循禮制啊。
「草民雪含煙,見過三皇子殿下!」雪含煙恭敬道。
而葉玄見狀,只覺得這雪含煙這個人,都不按常規做法來的。按理來說,這種在江湖中,實力與威望並存的人,不應該和楚玉一般,自持身份,藐視權貴的嗎?
正當葉玄要俯身扶起雪含煙時,卻與抬頭的雪含煙對上了眼神。
雪含煙一個抬眸,直直與葉玄對視,葉玄只覺得自己的心忽然一顫,腦子裡想要說什麼,現在要做什麼,都在一瞬之間忘了。
待葉玄回過神來時,再看向雪含煙的眼睛,只覺得雪含煙的眼神溫和無比,全然沒有先前強烈的侵略感了!讓他不禁懷疑是否是自己看錯了。
葉玄怔愣著把雪含煙扶起來,只覺得雪含煙此人,比之楚玉,其深不可測,有過之而無不及。
等到坐下了,雪含煙還親自給他倒了杯茶,葉玄都還未完全收攝好心神。
「殿下,可是等了許久了?」雪含煙收回幫葉玄倒茶的手,淡聲問道。
「呵,並未等許久!」葉玄被雪含煙這一問,這才完全回神。
「並未等許久,那就是等了有小段時間了吧!」雪含煙笑道。
呃……
「殿下不嘗嘗這茶,有何不同嗎?」雪含煙又把話題一轉。
「哦,」葉玄一蹙眉,「好。」葉玄端起茶淺抿了一口。
好奇怪的感覺,像被雪含煙引著走一般。葉玄心道。
「如何?」雪含煙看著葉玄問道。說話時嘴角勾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好茶!」葉玄放下茶杯,繼續看向雪含煙的眼睛。
這雙眼睛,真會藏東西啊。
「看來,殿下還是未用心啊!」聽了葉玄回答的雪含煙搖搖頭笑道。
而一旁的楚玉則端起自己的茶,淺淺嘗著,不言語。似早已對雪含煙這種說話做事的方法司空見慣一般。
「雪公子何出此言?」葉玄問道。
「殿下可知此茶產自何處?」
葉玄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后,又點了點頭!
「可是產自晉北雲天山的雲天玉雪?九州中原最出名的春茶!」葉玄試探著問。
雪含煙點了點頭:「殿下說得不錯,正是雲天玉雪,可方才,殿下為何搖頭?」
為何搖頭?葉玄一愣,他又不是沒喝過「雲天玉雪」,為何搖頭?
「我猜!」這時,一旁的楚玉微笑著開了口。「殿下是心有所思,所以才品不出這「雲天玉雪」。可這雲天玉雪,可是慕姑娘親自砌的啊!」
楚玉說完微微嘆了一口氣!
慕姑娘!葉玄心下一驚,玲瓏天女嗎?
「我猜,殿下在我們未過來前,等的那一小會時間,想的定是,含煙和天女,怎麼還不過來,而含煙過來后,想的又定是,含煙為何會問你這些不著邊的問題了!心有所思,又如何能品出這雲天玉雪的幽香。」楚玉繼續道。
聽楚玉說到這,葉玄這才幡然醒悟過來,原來,不是雪含煙引著他,而是他,失了心。
葉玄蹙著的眉頭一展,看著案上的茶一笑:「原來這茶,竟是慕姑娘要試我一試嗎?」
雪含煙和楚玉聽罷,各自挑了挑眉,點了點頭。
「難怪,天女至今尚未出來,那不知,天女要試我的,是什麼?」葉玄疑惑不解。
「其實,慕姑娘讓我等,先問殿下幾個問題,若殿下答得對慕姑娘的心思了,她自然會出來見殿下。」雪含煙回道。
「什麼問題?」葉玄此刻的眼神已經凌厲起來。「二位但問無妨。」
「好,那殿下可要聽清楚了,這第一個問題便是,你,想要這個天下嗎?」雪含煙直直看向葉玄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
被問及的葉玄眉頭一擰,微微垂下眼帘。
想要嗎?自是想要的,但凡是九州皇室中的兒女,誰人不想一統九州中原,只不過,如今各國並立,想要統一,談何容易!
他雖立志要一統天下,但路漫漫且所圖何其大,豈是自己一句「想要」,便可以實現的。
良久,葉玄才開口:「在早年間,我曾遊歷九州十地,見過許多因戰爭而失去家園的人,他們無家可歸,生存艱難,究其因,不過於如今各國之間的利益衝突,如若我能成為這天下之主,便可使天下一統,再無戰亂。」
「若如此,」雪含煙與楚玉對看了一眼,「你說你是為了天下百姓而想要一統天下,成為天下之主,那麼我問你,你可會為了百姓們免賦終生?天下之主是靠天下人撐起來的,可享福的,是他們撐起來的人,受累的卻是他們。你難道真的以為,沒有戰爭百姓就可以過上平安康樂的日子,沒有戰爭便不用流離失所?」
「為君者,為天地立心,為百姓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你自問,你可能做到?」雪含煙問得咄咄逼人。
「為君者,與天地和,與百姓諧,安天地平,守百姓樂。這些我都知道,我雖非聖人,但若是我在的皇朝,便政興人明,我守的天下,便力求海清河晏。」葉玄這次答得肯定。
「如此說來,即便沒有玲瓏天女,你也會奪這天下,是這個意思嗎?」楚玉也開口問道。
「申之以天地命,即使沒有玲瓏天女,也決然不悔。」
「可你欲奪天下,必將起八方戰亂,豈不與你為百姓立命的信念相悖?」楚玉駁了回去。
「歷朝歷代,凡皇朝欲立,便難免會有戰禍,但我葉玄在此立誓,我楚國的軍隊所過之處,必將以扶民救命為旨,只要有楚國軍隊的地方,那裡的百姓必然安泰無憂。」
「我會以最小的代價,平當世亂世,終多世戰火,開萬世太平。」
葉玄此話一出,竟讓雪含煙和楚玉心中都生出一股敬佩之情。如今的九州天下,各國雖各據一方,但戰禍四百年從未停止過,有國內的叛亂,有國與國之間的爭鬥。
除了近百年來,居於南隅的楚國憑著天塹嵐江的守護,慢慢繁榮起來,其餘六國的戰爭就不曾停過。
如今東勝自持國力強盛,竟只於兩年內便攻下了衛國,如今的衛國民不聊生,降兵被奴役,百姓家中餘糧被徵收殆盡,全部投入到攻往晉國晉北的戰爭中來。
東勝,十地之狼,是沒有仁義可言的!若葉玄真的能做到他所說的,往後的天下,便不會那麼不堪了吧。
「看來殿下確有為君者的風度與胸懷,」這時,從遠處傳來一道悠揚的女聲,「凡事皆以天下為先,以百姓為先。但若將這天下換做你葉家皇朝,你還會以寬仁之心,對待你葉家皇朝,欲與你作對之人嗎?我可是聽說,殿下與自家兩位皇兄的關係,並不怎麼融洽啊!」
話說完時,慕梓已經走到會客長亭前,負手而立,含笑看著眾人。
葉玄轉頭看著眼前的姑娘,一身玄衣,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比自己,要小上五六歲吧!容顏清麗,素凈之美。
她,就是玲瓏天女?
一個十八歲的姑娘?
「殿下,這位,便是慕梓慕姑娘,你一直要見的,玲瓏天女!」雪含煙向葉玄介紹道。
說是介紹,不過是為了肯定葉玄心中的想法。
「原來,」葉玄走了幾步到慕梓面前,「姑娘便是天女,葉玄在此有禮了!」說完朝慕梓躬身作了一揖。
慕梓微微頷首,直接掠過葉玄,到雪含煙和楚玉身邊坐了下來。
旁邊的冰月看著眉頭直蹙,眼角直抽,這人與楚玉一般,都這般目中無人嗎?
「殿下,可還未曾答我的問題呢!若是換作你葉家皇朝,你會如何?」慕梓斜斜看著葉玄,等著他回答。
「這,」葉玄微微低了低頭,「天女所說不錯,我與自家兩位皇兄的關係的確不太融洽,所以,若日後我做了這天下之主,他們想當個自在王爺也就罷了,我定會尊重他們,可他們若想與我奪這天下,或阻撓於我,我定不會留他們性命!」
葉玄說完,抬頭看向慕梓,目光里慕梓不曾見過的狠厲。還有堅定不移的信念。
「欲成大事者,至親可殺,至忠至義者,卻不可殺!看來殿下,深得這句話的真義。」
慕梓說完,朝葉玄做了個請的姿勢:「殿下請。」
葉玄一愣,還是邁步往案邊坐了下來。
這時慕梓從手中取出三枚銅錢,遞給葉玄道:「殿下不妨為自己起一卦,我為殿下解卦,看看殿下前程如何!」
葉玄看著那三枚銅錢,又看了一眼三人,把銅錢接過後,心中不禁疑惑,真的只是一測前程?
「哐啷」,銅錢落於案上,慕梓定眼一看,居然與她當初在天玄庵起的那一卦,一模一樣!
慕梓嘴角微微一揚,看了一眼對面的葉玄,便忽然起了身,在三人的注視下,折到葉玄的面前,「咚」地一聲跪了下去。
慕梓伏身鄭重拜下:「屬下慕梓,日後願效忠殿下左右,定要將這天下,予以殿下。無論生死,絕不背叛,若違此誓,定叫慕梓受蒼天大懲!」
巳時的陽光,透過長亭的屋檐照射進來,幾天大雨過去的八月十六,是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