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岱山夜聚
夜,雪落茫茫,寒風從大開的窗戶呼呼地灌進屋中。
可屋中的慕梓卻半分不覺著冷,她反而覺得,讓這冷風吹著,她的頭腦才能保持一貫的冷靜和清醒。
她在房中枯坐著已經快有大半夜了!
自下午君若竹隨他們回到住處,說起了十七年前那關於她的事情后,她的思緒便一直亂糟糟的。
雖然一直強忍著,不曾在雪含煙和楚玉的面前表現出來自己的失落與不解,可與兩人晚飯分別後,回到房間,她還是想了許多。
在小的時候,她不是沒問過師父關於自己的來歷,她問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那個時候她六歲,常見觀里有些同門竟有人前來時時探望。她知道,那是他們的爹娘。她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每個孩子都有爹娘!
她曾經羨慕過,也想過,自己要是有爹娘的話會是什麼樣子的。
可是自己,沒有爹娘。自小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只有師父。
可她也好奇,她的爹娘呢?師父會不會知道,她爹娘在哪?
這是唯一一次,她對自己爹娘是誰起了好奇心,可當她跑去問師父后,師父卻輕嘆著告訴她,自己是被她在某次下山民間遊歷時,在路邊撿回來的。
慕梓知道「撿回來的」是什麼意思。她也撿過香客落下的貴重之物,可有些東西總尋不著主人,不管這樣東西是無意遺落,還是故意丟棄,終歸都已成了無主之物。
所以,她一個被撿回來的孩子,怎麼可能還會有父母親人呢?
再一想到自己的名字與創派祖師同名同姓……想來自己必是個無根無源之人,師父才會給她取了此姓名。
她最親的人,只有師父了!
那時的她想到這,一頭扎進師父的懷裡說:「師父放心,以後阿梓一定會陪在師父身邊,好好孝敬師父的。」
而往後十多年歲月,她也再沒問過關於自己父母親人的事。
即便是隨師父下山四海遊歷的那幾年,她雖年少,卻也從未對萬丈紅塵起過半分留戀之心。
術士難算己命,所以她也從未算過自己的命數。師父說她和燕華山有緣,她便信了這是她的宿命,也從未推託過自己的責任。
而自己的這一生,便是為了師父,和燕華山而活。
這是她畢生的信念,終此一生不會改變。
她能破了玲瓏棋局,所以她知道自己確是天定的天女,君行易和師父都是應天數而行,她不怨君行易插手她的命數,也不怨師父相瞞於她。
她現在唯一在乎的,是君若竹卻告訴她,她有親人,只不過她的親人,遺棄了她。
雖然知道命數天定,許是她自己就是無親無故的命格。但她還是很想知道,那個能給她留下一個姓,和幾枚僅剩銅錢的親人,現在到底還在不在人間?
會不會,她也還有別的親人尚在人世?
他們當初,到底是因為什麼而拋棄了自己?
她本以為自己不在在意這些,可現在才明白,以前是她以為自己沒有,所以不在乎。
但現在知道有了,還真的能半點不在意嗎?
難怪師父自小不肯與她說她的過去,難怪師父說萬丈紅塵會遮蔽人的眼睛,師父是怕她會在意這些吧。
事實證明,她是在意的。
與雪含煙和楚玉的這一路上,她發現他們不管去到那裡,都有他們熟悉的親人朋友。
即便是雪含煙失蹤的父母,也曾給他留下過美好的回憶……
以前還總以為,她自己是生了一顆逍遙自在心,不會沾惹凡塵俗情。她也暗自慶幸過,沒有凡塵俗情,自己便不會有軟肋。
可現在,她居然想自己有軟肋?想想真是諷刺。
也或許,她只是羨慕這種可以和親近之人無話不談,交底交心的情感?
慕梓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心中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想法,只覺得自己想的越多,心就越亂得緊。
正當慕梓使勁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從心煩意亂的情緒中走出來的時候,卻突然聽得門外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
雖然輕,但在這寂靜的夜裡,還是清晰可聞。這個時辰,會是誰來找她?
慕梓眉頭微皺,起身走到門前拉開了門栓,卻見站在門外的人,竟是雪含煙。
雪含煙此刻站在門外,穿著厚厚的大氅,背上似乎還背了他的琴。
慕梓有些驚訝:「雪公子,你怎麼,還沒睡?」
雪含煙聞言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回道:「我是想要出門一趟,起得早了一些,看見你房子窗戶沒關,我才過來看看的。怎麼,慕姑娘是這時都還未休息嗎?」
慕梓聽罷低頭嘴角一揚:「我,只是在想些事,所以睡不著。」
「哦,是什麼事,竟然能讓慕姑娘苦惱了一夜?」
「我……」慕梓抬頭看著雪含煙,話到嘴邊卻又怎麼也說不出來。
雪含煙見慕梓這番神色,便知慕梓不想把這件事說與他人,便也沒有在問,而是轉了話題說道:「慕姑娘不方便說的話,那便不用勉強,既然慕姑娘沒睡,那正好,願不願意隨我去個地方?」
「嗯?」慕梓疑惑抬頭:「哪裡?」
「慕姑娘應當也知道的,」雪含煙目光遙遙向東看去,「靖安城往東二十多裡外,有一座名震九州的奇山,那裡的日出奇景可是天下一絕……」
聽到日出奇景,慕梓眼睛一亮,來了興趣,問道:「是岱山。」
雪含煙一笑:「不錯,現在出發的話,日出前應該可以趕得上,慕姑娘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一看。」
「求之不得啊,」慕梓毫不猶豫地答道,「以往,我只在書中看過一些古人對岱山稱讚的詩文,知道岱山之景,奇絕天下,也一直心生嚮往,如今若能親眼去看看,那是最好不過了。」
「慕姑娘有興趣就好,」雪含煙見慕梓方才憂慮的神色已然消失不見,心底也鬆了口氣,「那,我們走吧。」
「好。」慕梓應下后,回房中拿了件大氅,便隨雪含煙一道出了門。
等出了門慕梓才發現,雪含煙手裡居然還拿著東西,仔細看了下,似乎是幾罈子酒。
去岱山觀日,還帶酒帶琴?慕梓有些疑惑,卻也忍住了沒問。
二十多里的路程,用輕功趕路的話,對於他們練武之人來說,並不需要很久,反倒是上岱山要多花些時間。
不過即便岱山高而險,但對於他們這種內力深厚的人來說,也不需要中途休息之類的。
所以等他們二人一路用輕功上到山頂的時候,離太陽升起的時刻,還早得很。
而讓慕梓意外的是,她以為這次只是雪含煙一時興起,想要來岱山登高觀日,但等上了山頂后慕梓才發現,這裡居然還有兩個人。
至於人是誰?
可不就是楚玉和君若竹嘛。
兩人看起來是先行到此一步。此刻他們已經燃起了火堆,而火堆之上,還架著兩隻山雞。旁邊還有一堆油紙包起來的東西,應該是肉乾和調料等物。
好傢夥,慕梓心中暗暗道,原來是他們江湖三公子一早約定好的聚會。
看來是他們兄弟三人許久沒見,所以才想到相約在此聚聚。
那雪含煙半路把她叫過來,會不會不太好?
「含煙,」他們輕功一落地,那邊的兩人就看到了他們,君若竹更是直接朝他們招了招手,「你們可算來了,快快快,就等你們的酒了。」
「我們?」慕梓看向雪含煙細聲問了句。
「嗯,」雪含煙點了點頭,「不用覺得拘謹,我們本來就打算喊你一起的。」
慕梓聞言展顏一笑:「難為你們居然不怕我煞氣氛,謝啦。」
說完兩人便朝火堆邊走了過去。
待坐下后,雪含煙將酒給他們三人各自遞了一瓶,邊遞邊說道:「這可是我托靖安城內的千羽樓弟子能找來的,最好的酒了,據說是上等的女兒紅。今年來靖安城多有禍亂,商人們都跑得差不多了,這幾壇酒啊,還是一位土生土長的酒庄老闆好不容易藏下來的。據說是酒庄老闆的珍藏,你們可不能辜負啊。」
雪含煙話剛說完,君若竹便已經灌下了好大一口酒,喝完后豪爽地誇了句:「好酒。幸得含煙你這千羽樓分堂遍布四方,這些本地商戶受你們千羽樓資助,我們今天才能喝到這酒。你都不知道,我在蕭鄴軍中都喝不到這樣的好酒。」
「若竹哥,你果然還是嗜酒如命啊,這點,你還真是一點都改不了。」楚玉在一旁無奈地笑道。
「阿玉你這話就不對了,不嗜酒如命的我,還是那個江湖人口中的「雲間公子」嗎,哈哈,」君若竹擺擺手說完后一頓,神色居然落寞了幾分,又繼續道,「而且,酒,能解千愁啊!」
「若竹哥,」楚玉見他這般神情,臉色也凝重了幾分,「請恕楚玉直言,但兄弟一場,我還是要勸你一句,即便如今驚霜姑娘毫無音訊,但我相信,無論她身在何處,都不會願意看見你這個樣子的。」
「是啊若竹哥。」雪含煙也在一旁附和。
慕梓聽著他們的話,想著,這三人還真的是沒有把她當作外人,什麼話都當著面就說了。
只是,驚霜姑娘?
聽到這個名字的慕梓抬眸看了一眼君若竹,只見他聽到這個名字后,神色又黯然了幾分。
難道這位驚霜姑娘,曾是君若竹的心上人?
那君若竹是和這位姑娘又有著怎樣的過去,才能讓他這麼一個在江湖人眼裡,瀟洒不羈的雲間公子,露出現在的這番神色?
「我知道,」君若竹抬起頭,看了一眼三人,最後嘴角微微動了動,「你們放心吧,都三年過去了,不就是暫時還找不到驚霜嘛,我不至於想不開的,你們就別擔心我了。還有啊,慕梓姑娘可是在這呢,你們倆別老提我這些傷心事。」
慕梓突然被君若竹喊到還有些意外,反應過來后,她看著君若竹笑了笑說道:「你們聊什麼都無妨,我都在這聽著,能,多了解一下君大哥的過去,也挺不錯的。畢竟以前只聽過一些君大哥的江湖傳聞,若你們能聊聊你們的過去,我倒還挺好奇的呢。」
「我們的過去?」君若竹左右看了眼雪含煙和楚玉。「我們過去的故事可多了去了,你要是真感興趣啊,我改天找個時間,一一給你講這兩小子小時候的糗事都行。」
「那敢情好啊,聽起來就有意思。」慕梓笑道。
「誒,若竹哥,你這就犯規了啊,有你這麼坑兄弟的嗎?」楚玉佯裝生氣道。
「這不叫犯規,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君若竹回駁道,「你們忘了當初你們是怎麼在驚霜面前揭我的短了嗎?」
慕梓看著眼前鬥嘴的兩人,此刻眼角流露出的,儘是溫柔的笑意。
她拿著酒瓶子,理了理裙擺站起了身,走出幾步遠眺東方的天色,隨後感慨道:「真好啊。」
三人都被她這番舉動弄得有些疑惑,雪含煙更是開口問道:「慕姑娘這話的意思是?」
慕梓回頭笑了笑回道:「我說,這種能和自己親朋好友聚在一起,無話不談,無事不商的感覺真好。」
三人被她這一番話說得起了興緻,便都齊齊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慕梓略微垂下了頭,繼續道:「其實昨夜,我一晚沒睡。只因聽了昨日君大哥說的,關於我過去的一切……」
「所以,當我知道,其實我也是個曾經擁有親人的孩子的時候,我就在想,過了這麼多年,我的那些親人們,還有沒有尚在人世的,若他們都還尚在人世,又是否都過得安好?」
「其實,跟雪公子和楚公子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就一直很羨慕你們,無論你們去到哪裡,都有熟悉的朋友親人。而我卻不一樣!」
「曾經,我以為是我不在乎這些所謂的親情友情,但其實,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過,所以我不敢奢望。」
「但現在,我釋懷了。」慕梓說完,目光定定地看著三人。「謝謝君大哥,雪公子,還有楚公子,謝謝你們。」
「這麼說的話,今晚我提議讓含煙把你一起帶過來,還算是了了慕梓姑娘的一番心結了,對嗎?」君若竹聽完后笑問。
慕梓笑著點了點頭以示回應。
「那敢情好啊,這事得慶祝才對,」君若竹真是一刻也不冷場,「含煙,我不是讓你回去帶了琴嗎?琴呢,趕緊給大家彈一曲,我都好久沒聽過你彈的曲子了。」
雪含煙笑著應了聲「好」,便將一旁的琴取了過來置於膝上,一勾一抹一挑,琴音便婉轉流出。
慕梓坐在一旁,舉起手中的酒灌了一口,女兒紅的甘甜與烈辣在口中盈久不散。
山頂的風凌冽,卻拼不過這酒,酒能解千愁,亦更能暖人身心。
雪含煙一曲彈罷,冬日的旭陽也在這一刻從東方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