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獅子心
步履蹣跚的海默爾儘力對著四周呼喊:「喂!還有人活著嗎?」
回應他的,只有一面被熱浪吹鼓的戰旗,儘管殘破卻不難想象從前這面戰旗的威武凜然。
這是一面由白色的絲綢製成的三角旗,旗邊有著藍色的碎花流蘇。旗面上用金絲縫上了一頭昂首咆哮的獅子。
這頭獅子的名字叫作「巴達芬爾」,一個充滿榮耀的名字,這支諾亞最偉大的軍團便是以這頭獅子為名。
細密的針腳,栩栩如生的圖案,不難了解制旗人技藝的精湛。
飄動的戰旗上的巴達芬爾彷彿在旗幟上奔跑,它是一頭如此的雄健的獅子,以至於它被神靈選中成為神的旁侍。巴達芬爾又是如此的神武,如此的勇敢。
在金毛獅子巴達芬爾的咆哮聲里,這個已存在了數十年的軍團,在戰場上亦長嘯不息,他們將帝國的威嚴和巴達芬爾的榮耀用鋼鐵和熱血固守。
「巴達芬爾……」
海默爾單膝跪地,他低著頭,向這面偉大的旗幟致敬。
呼呼……
滿目瘡痍的大地冷卻了,溫熱的風撩起海默爾額前的發梢,挑起這面旗幟。
旗,是殘破的,被火燎得千瘡百孔。風吹拂著,這殘破的戰旗在這片土地上飄揚。
這面旗幟能在此屹立不倒,而不同於其他物件那樣倒在地上被火焰吞噬,這並不僅僅是製作精良的緣故。
因為有什麼化作了旗墩,撐起了這面戰旗,撐起了一方天空。
「是……亞爾嗎?」
海默爾擦拭著旗杆下那具已經被灼燒的黑亮的骨架,一摸還有些細膩的觸感,就像是玉石那樣。
帝國為了應對軍士們戰死時難以辨明身份的情況,盔甲和武器上往往都有署名。
他打開盔甲內側翻找,最後在模糊的血肉中找到了寫著「亞爾·維迪斯」的名牌。
亞爾不知是因為臨死前的痛苦還是自己的意志,他的雙手死死的握著桐木旗杆,整個身體也縮成一團將旗杆鑲嵌在身體里。
如此,這面旗幟始終沒有倒下。
旗不倒,人不倒;旗若倒,人心散。
旗手是危險的,戰場上負責持旗的戰士有著護旗的職責。而他們也是敵人首要攻擊對象之一,擔任旗手的戰士必然要有成為旗墩的覺悟。
「亞爾……人不在,旗也在。你做到了,你比我強……」
海默爾伸出右手抓住了旗邊,再用力一扯。旗幟從旗杆上脫落下來,亞爾的骨頭也咯啦作響,像是應了聲。
他把這面旗幟撕成兩半,一半有著圖紋,他系在了左臂,臂膀上多了一頭金色的獅子。
「巴達芬爾,希望您能指引我前行。」
海默爾由衷的祈禱到,亞爾是他的同鄉。兩人同時從軍,只是在軍團里分配的隊伍不同,所以日常交集有些困難。
熱血的亞爾成了旗令兵,而海默爾憑藉自己精湛的劍術很快當上了士官。自己曾經在亞爾目前炫耀自己的成就,現在想想便感到無地自容。
亞爾成功的堅守了自己的職責,而自己呢?連敵人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就昏了過去。
「亞爾,我會儘力把你帶回去。」
戰旗被他撕成兩半,但並不是對旗幟的不敬,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旗布的另一半被他鋪在了亞爾的骨骸旁,光亮的佩劍對著亞爾的脊椎斬去。火花迸濺間,亞爾的頭顱隨即滾落在旗布上。
家鄉的規矩是落葉歸根,如果沒法把整具屍骨都帶回去,那麼至少要讓儲存著亞爾靈魂的容器——頭顱回到家鄉。
海默爾用旗布把亞爾的頭顱小心包好,然後將這個特別的包裹綁在了背上。
海默爾背上這個特殊的包裹,身體意外的不再沉重了。他感覺自己健步如飛,腿也不再打顫,自怨自艾的情緒也退去了角落。
因為他找到了方向,他已經明白自己該做些什麼了。
「把亞爾帶回去。」
海默爾這麼想到。至少他已經知道了一件必做的事情,現在他終於有事可做了。
「在那之前,先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人活著吧。」
他並不抱多大希望,畢竟哪怕真的有活著的人也應該和大部隊一起撤退了。
金屬鞋尖挑起腳下一片褐色的沙礫,濺出幾朵不高塵埃。他一邊避開路上的亡者,一邊在心中默數沿途屍體的數目。
以前他也曾做過類似的事情,那是在幾年前諾亞與斯蒂瓦的戰爭中,那時他負責記錄一片戰場上的屍骸數目。
還是一個懵懂的新兵的他,強忍著心頭的惶恐和胃裡翻湧的噁心,在一具具或是乾癟或是膨脹的屍體的間隙中穿梭,將屍體點收完畢後記錄並報告給上級。
這是個冷血的工作,並不適合他。哪怕是驗收敵人的屍體,他也是悲哀惶恐的;見到曾為相識的人更是忍不住抱著屍首跪下來痛哭流涕。
這樣的他常被那些老兵們恥笑,而他也沒法理解那些能夠在戰友的屍骸前痛飲烈酒的所謂身經百戰的老兵們。
幹掉的血跡,碎裂的屍體以及可能藏於其中的倖存者……時隔數年又再次重現於眼前,可海默爾的心中那種觸動卻不在了。
他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凡是戰士就該明白的道理。
「死去,只是歸宿而已。」
或許……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的成為了一名合格的軍人。
海默爾,這位倖存的諾亞帝國軍士官停下了腳步,他皺起眉頭思考現在的處境:
現在可以用肉眼看到的屍首就已經不下百具。如此粗略估計,整片戰場上怕留有上千具屍體。但哪怕倒下的全是巴達芬爾軍團的戰士,這個擁有上萬將士的軍團主力應該仍然尚存。
而海默爾之所以斷定是巴達芬爾軍團戰敗,這是有根據的。
打掃戰場是勝者的權利,如果是他們的人獲勝了,是不可能將戰士們的遺體就這樣曝屍荒野。他也沒法相信,軍團損失如此之大,對方卻沒有付出半點代價。
「不對,這是……」
海默爾行走在由屍體和破碎的金屬框出的窄路上。在路邊一處由焦土包裹著的幾具屍骨引起了他的注意。
海默爾蹲下來,將這幾具纏在一塊的屍體用劍分開。
「這是什麼怪物?」
一共三具屍體,都有重度燒傷的痕迹。
而在兩具人類的遺骸旁,那具異種的骨骸尤為特別。這具骸骨的骨架更為巨大,近乎正常人類骸骨的兩倍,其手臂更是長至膝蓋。這種形象令人不由得想到那些傳聞里的古之惡魔。
雖然和另外兩具人類屍骨一樣受到極高溫度的烘烤而面目全非,但還留有部分墨綠色的皮膚完好的保存下來。
這異種的身形、墨綠色的皮膚、聯繫周圍的鑲釘破布以及那段正常人類難以揮舞的碎骨大刀。幾乎可以確定這個生物的真正身份。
「強獸人……這一切難道是獸人所為?」
強獸人!
海默爾對心中這個結果感到震驚。
強獸人,是獸人種中的一支。也是獸人種中最為典型的存在。
他們貪婪、嗜殺、野蠻,是四處殺生掠奪的獸人部落中的主力軍。
在被他們侵佔的領土裡,力壯的男人和虛弱的老人會被殺死,襁褓中的嬰兒會被烹煮為食糧,而女人和孩童則會被變賣為奴隸。
臭名昭著的強獸人同樣也擁有與其惡名和體型相稱的巨力和食量。
強獸人步兵,是獸人帝國——沙伽的精銳兵種。
「這難道是沙伽帝國的奇襲?不不,這也不可能。」
他們巴達芬爾軍團哪怕是遭遇突襲,也不可能會有如此慘重的傷亡。要知道這支軍隊可是參與過對黑龍邇尼古蒂的圍剿這樣史詩般的戰爭,並成為將其頭顱收入囊中的傳奇。
這可是一支能夠屠龍的部隊啊!
哪怕是一群比蒙巨獸也比不上那隻名叫邇尼古蒂的黑龍,何況只是區區強獸人?
頭部有些隱隱作痛。他的思路開始清晰,雖然事件最後一塊拼圖還未湊齊,但現在只需要稍加整理……
「海默爾?你是第四營的海默爾大人?」
海默爾正在抱頭沉思,然而意料之外的聲音驚擾了他的思緒。
「是誰!」
海默爾下意識的把劍緊握在手裡,只要周圍稍有動響他便會毫不猶豫的砍下去。
「別緊張。」
見到海默爾的架勢,那個人也有點慌張。
他自我介紹道:「我是傑爾夫,你們的廚子。您……您忘記了?」
「你先出來。」
海默爾對「傑爾夫」這個名字有點印象。他們日常籌備伙食的眾多廚子中確實有個叫傑爾夫的,而且某種意義上他還挺有名。據說原來他是個普通雜役,但他力氣不小,一人能幹幾個人的活。一直欣賞他的管事發現他廚藝也不錯,便又讓他當了廚子。
「欸欸,好的。」
一會兒,海默爾發現右手邊一具不起眼的屍體居然動了動。
嗦啦。
他拿著劍小心靠近,腳尖碰了碰這具「活躍」的屍體。
然而眼前這人頭都沒了,人又不是蚯蚓,當然不可能活著。
「哎呀!」
一具死的不能再死的屍體突然動兩下可以理解為詐屍,畢竟躺久了你想蹬蹬腿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可這下還大喊大叫起來,就是海默爾也嚇得手一抖。
「卧槽,我卡著了!麻煩大人把他搬開。」
「呃哈?」海默爾還沒反應過來。
「就是您眼前這位,忒沉了。」
海默爾終於弄明白了,這聲音是從屍體下方傳來。
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具屍體下面居然還能藏著個人。本來想送這具「誤點」的屍體早點回天國的手就這麼縮了回去。
海默爾拖著屍體雙臂將這個可憐的傢伙移開。而在這具屍體原來的位置上,出現一個不起眼的土坑。
「誒喲!謝了!下次得把坑挖大點。」
接著一個滿是塵土的腦袋探了出來,然後那腦袋下又多了一雙手,那雙手再一撐——就這樣一個蓬頭垢面、身材中等的男人竟然從這樣一個看起來不大的坑裡爬了出來。
「呃……你?」
這傢伙……究竟是怎樣把自己塞進去的。海默爾的腦子有點暈。
「啊呸呸!我才不想有下次呢。」
那人倒是很樂天,壓根就沒理會海默爾糾結的表情。
「哈,在這破坑裡趴太久了,手腳都麻了。為了這坑,還弄壞了我的鏟子。」
這人彎下腰,那個坑裡摸索。一會兒便掏出一把燒大鍋飯用的大號鍋鏟。這個傑爾夫還把這玩意兒展示給他看。
「呃嗯。」
儘管眼前的這個人有些脫線,但他向海默爾提出的問題卻直接戳中了海默爾的要害。
「海默爾大人,您那邊還有其他人活著嗎?還是您跟著部隊回來了?」
傑爾夫向他問道。傑爾夫的兩眼正發著光,顯然他很希望海默爾給出他想要的回答。
可海默爾究竟只能告訴傑爾夫現在這最糟糕的情況:
「我那邊已經全軍……覆沒了。至於大部隊,我正打算去找。」
海默爾嘆息道。傑爾夫聽海默爾這麼一說,他眼中那道原本閃爍的光暗淡了。
海默爾嘗試打破沉默,他向傑爾夫問道:「話說回來,傑爾夫你認得我嗎?」
剛才傑爾夫眼神還暗淡無光,可聽海默爾這麼一問卻又突然的恢復了生氣。
傑爾夫帶著他特有的極其誇張的語調說道:「哎呦!大人您忘記了?您還真的是貴人多忘事。雖然您這個魯撒冷貴族世家出生的騎士大人記不得我這個馬夫的兒子也是……」
「呃?那個、抱歉,我確實……」
既然能在第一眼就認出他來,那這個傑爾夫應該和他很熟才對。可海默爾就算絞盡腦汁,也沒想起多少關於傑爾夫這人的印象。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七月十七號……」
傑爾夫昂起頭來,半眯著眼睛回憶道:
「那天晚上您吃得那份餐是我給您盛的啊!我當時還給您加了個雞腿,您還握著我的手說『謝謝』。別提有多親切了。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白天您……」
停!停!停!打住!打住!
這是怎麼記住的啊!
他想起以前聽同伴閑聊時說起過的:這個傑爾夫連廚師長一天放幾個雞蛋,咳嗽幾次都能說得清清楚楚。於是後勤部有了他,伙食突然好了:雞蛋多了,菜不瘦了,也能在湯里瞧見油花了……
於是有人稱這個傑爾夫為「包管飯」,儘管海默爾也不太懂「包管飯」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