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夢回
「人呢?」
「抓到了……」這個聲音畏畏縮縮,似乎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可是好像還有一點彌補的可能,「可是,一個死掉了……」
「那就是活捉了一個咯。」這個聲音哀傷地陰笑著,像是生長了幾百年的老藤被狂風吹得「簌簌」地抖,「東西在哪兒?」這個穿著軍裝的男人一邊詢問一邊踱進了那間屋子,門是預先開著的:空蕩蕩的屋子四周只有些凌亂扔著的椅子,中央一張大交椅上綁著一個女人,夜很深了,黃得刺目的燈泡的光從她頭頂射下來,她身上暗紫色的旗袍泛出幽幽的波紋,這個女人的頭先是垂著,聽見他靴子的咔嚓聲就立刻抬了起來,頭髮原先是用髮網網住的,這時候披散下一部分,髮網也不知道撕扯到什麼地方去了。她眼睛一眯,鼻子嘴巴之間擠出諂媚的皺紋,可是她的年紀並不大,不笑的時候,臉也尖尖的,鼻子也尖尖的,眼睛也尖尖的,沒有哪個地方不是尖削刻薄,可是很漂亮。
「厲先生,您知道我是您的人啊,下面的那一群蠢貨抓錯了人,您該把我放了。」她的聲音甜甜的,帶一點撒嬌的意味,可是這位被稱作厲先生的似乎並不吃她那一套,他有四五十歲了,經歷過無數的女人,對於女人有一種迷戀與仇恨交織的感情。
「東西呢?」
陪他進來等在一旁的那個低等軍官陪笑著說道:「就在她的身上搜出來的。」他聳著肩,雙手遞過來一個盒子,厲先生一見那個鑲著劣質寶石的木盒子就聳了聳鼻子露出嫌棄的神色,半天沒有去接,那個人等了幾秒,發現長官沒有動作,抬起頭揣度了一下,連忙用自己的軍裝袖子將這個盒子來來回回拂拭幾遍,一面陪笑:「倉促得很,只能找到這個,東西放在裡面是妥妥噹噹的。」
厲先生還是不接,一雙鷹眼盯著這個人,似乎有一種「這人真不識時務」的念頭現在臉上,那個人也發現了,哆哆嗦嗦地把盒子的栓絆摳開,兩面一掰,露出裡頭那個小東西——一支玉笄,光瑩瑩的,厲先生把頭往前探掃了一眼,先有一種石頭落定的欣慰感,馬上又被哀愁的陰雲覆蓋住。
那個被綁縛住的女人這時候又開口了,她覺得自己是有功勞的,眼下並不是自己該有的待遇:「厲先生,東西我也給您帶回來了,您也該放心了,是不是——」
「不慌。」
厲先生瞟了她一眼,又轉過臉去看了一眼那個低等軍官,那人會意,馬上掇過一張椅子,用袖子用手揩了,殷殷勤勤地送給厲先生,他還皺了皺眉頭,覺得這個屬下討厭。
「照你這麼說,阮鸝是那個叛徒咯,拿了我的東西跑路,」厲先生輕輕笑道,還沒等這個女人接嘴,他又補上一句,「你跟了她多年,出賣她倒是毫不猶豫。」
「厲先生,話不能這麼說,阮鸝背叛了您,是辜負您對她的期望,我身為您親手調教的人,自然不能因私廢公。」這個女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
「我記得,你剛剛到我膝下的時候,還不滿十歲……」厲先生回憶起來,「她也只比你大上了兩歲,可是懂事懂得很早,於是我就讓她帶著你,至今——至今也有八年了……她似乎,前不久剛剛過了十九歲生辰。」
這個女人被綳得不耐煩,她覺得厲先生早該把她放開,可是他遲遲沒有動靜,還在這兒不緊不慢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是不是對她還有懷疑呢?可是,她明明都把他想要的帶回來了,干係也都推得乾乾淨淨了,還有什麼是值得懷疑的?
「厲先生,都這個時候了,您怎麼還是惦記著阮鸝啊?她是罪有應得,您還是快把我鬆開吧,我的手腕兒都給綁疼了……」
旁邊立著的那個低等軍官有點發慌,這個女人被送過來的時候,他以為不過是罪犯,虐待打罵是沒有關係的,看這樣美艷的一個女子,他是著實輕薄了一番,後來這女人掙扎著說出厲先生的名號,他就忐忑起來,怕是抓錯了人,雖然沒有鬆綁,可就不敢再放肆。
厲先生實際上是江浙一帶的軍閥頭子,他偏又附庸風雅,不肯讓人叫他大帥,底下人一律憑他喜好稱呼他為「先生」,聽起來像是個讀書人,又像是謀士而非統帥,一時被軍閥之間傳為笑談,可他的實力擺在那裡,人又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主意全陰在肚子里,所以即使私底下揶揄,明面上該怎們叫,還是得怎麼叫。
這個被綁著、鬈髮散了半張臉的女人其實是他的部下,這樣的女人他擁有許多,都是打小帶了進來,度其容貌,出眾的選出來著重地栽培,這一個叫洪錦,起了個號叫「嫣然」,取其笑意盈盈之意;他們話里談論的阮鸝是他最中意的,謔號喚作「阿鸝」,這一次死掉了。
厲先生態度曖昧地伸手撫摩她的頭,看她一雙狐狸眼滴溜溜地轉著,帶著矯揉造作的笑忍受他的愛撫,他的眼睛像是慈祥的父親的眼睛,可是不是對她,從回憶里醒過來發現她的那一瞬間,眸子裡面就冷了。他厭惡地將那顆頭揉向自己的對立面,洪錦差一點兒被這個動作弄斷氣。「你以為我會不知道是你想把東西偷賣出去,攢夠了錢財好跟你那位營長去過好日子嗎?你一件一件偷拿,以為我是吃素的。」洪錦驚呆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暴露的,可是精心籌劃這麼久,卻是白費功夫,眼下的厲先生怒火中燒,再辯解也沒有用。
「你以為這一次是為了找出叛徒,找回寶貝,是嗎?這一次是為了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沒有阮鸝的話,我厲某人,向來是不給誰改過自新的機會的。」
「什麼?」洪錦一臉的不可置信,她似乎犯了錯,「這麼說,她都知道了……」
「她當然知道,她可憐你,求我給你一次機會,這一次,若是你拿到玉笄,然後老老實實帶回來,我可能不會追究你同那位喬營長的事情,通敵於我而言,也不過如此,我可以不殺你,將你關起來,養一個人而已。可是你呢?」厲先生把那個盒子從旁邊軍官手裡一把奪過來,打開給她看,「你把阮鸝殺掉,是因為知曉風聲,為了把通敵的罪名安在她的頭上,這也罷了,可你怎麼把我的玉笄也給調換了——你到現在都沒死心,想要循著機會逃走嗎?」
洪錦張皇地看著那支光瑩瑩的玉笄,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她沒有換。她怎麼敢?至少這一次她不敢再有什麼動作,可是,他在說什麼……
「這——是假的嗎?」
「好笑,你倒問我,」厲先生將盒子一倒,那笄子隨著洪錦一聲驚叫摔到地上,散出裡面光潔的白色碎塊——這明顯不是玉,「你告訴我這樣的次品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不會,怎麼會這樣……」洪錦慌了,「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厲先生你要相信我——」
「信任在你身上是不適用的。」
「厲先生,我沒有……一定是阮鸝,是她換了玉釵,不是我,她想要賣掉玉釵,不是我啊……」
「噢?」厲先生笑問,「她又不想跟誰雙宿雙飛,以她的津貼,根本不愁沒錢花,就算想要錢,她也會向我伸手要——你以為之前你們去蘇州呆了半年,是她拿的積蓄出來嗎?」
「可是……真的不是我啊,我從阮鸝手裡接過來就是這支玉釵,我真的沒有調換,先生您不能不相信我啊!」
「是玉笄,」厲先生嫌棄地糾正她,「玉笄!不是玉釵!跟了阮鸝這樣久,這都分辨不出來,你平時都幹什麼去了?把你的小聰明都放在什麼地方去了?要你也是沒用!」厲先生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似的,迅速轉頭問了一句:「那一個的屍首在哪兒?」
「厲先生,之前就想說的,那一個,沒有屍首……」那軍官低著頭吞吞吐吐。
厲先生一臉驚駭:「沒有屍……怎麼會沒有屍首?你們難道不是看見她死的嗎?」
「是看見的,送她來的人說……那一個摔下去,眼見得血肉模糊,可是等近了去收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就化了……」那軍官自己說的話自己都不相信,覺得是被欺騙了,是天方夜譚,可他之前問詢再三,得到的也就只是這樣的回復。
「化了?」厲先生和洪錦都一副詫異的模樣。
「就是……化在土裡了。」
厲先生垂著頭,思量了好一會兒,他並沒有懷疑這個人是在扯淡,只是感到又心痛又憤懣,如果不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他本來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僅僅憑著阮鸝一個人,偷到這樣東西也不算難事,可把這女人摻和進去,什麼事都搞砸了。
他恨恨地盯著癱在太師椅上的洪錦,她知道事情不妙,以她對厲功的了解,她知道難有好的下場。
「阮鸝跟我談起過你,她說你跟她最久,雖然她覺得你不夠勤勉、朝秦暮楚,倒還是拿你當妹妹看待;在我看來,論容貌,你及不上阮鸝,論機敏,你差得遠,年紀不大,心思不少。」厲先生厭倦地嘆了一口氣,「你知道你比起阮鸝而言,什麼地方最為欠缺嗎?」
洪錦當然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自從被賣給了厲先生,她就覺出自己、或是任何其他同樣身份的女子,跟那位阮鸝的區別——她就不甘心了,為什麼同樣是卑賤之軀,同樣是被驅使的走狗一樣的角色,阮鸝就深得厲先生的喜愛,難道就因為她長得好么?再好的臉,在這個地方,也是會被看倦的……人們都說,她洪錦也不見得比阮鸝就差,況且,迷戀她、追逐她的男子似乎比阮鸝身旁的,更多一點。她再沒想到是因為阮鸝規行矩步、格外潔身自好的緣故。
「道義,是道義啊,」厲先生皺著眉頭,「你是不是在笑,我們這樣的人,有何道義可言?不是的,身在江湖中,總是要講道義的,再無恥、再卑微的人,如果沒有道義,在世上是為人唾棄,無立錐之地的。你就沒有道義,一點兒也沒有。」他惡狠狠地說道:「阮鸝知道你跟她最久,雖然一直知道你是口蜜腹劍,但沒有拆穿你,是想給你顏面;為你求情,是想保你一命。可你出賣起她來,可以說是毫不遲疑的了。」
洪錦瞪著眼睛、梗著脖子說道:「她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對我好,調換我的玉釵又是何必呢?」
「玉笄!還不是怕你再把東西賣掉,去做蠢事!」厲先生見她毫無善念,覺得她面目可憎。雖然他也不見得理會到了最本質的意圖,可是既然東西沒有了,人也死了,他就把這個人想得好一些,總是沒辦法的事。
他從椅子上疲倦地站立起來,搖搖晃晃了一會兒,他的東西,憑空沒了,真是掃興。他抬起一隻手揉了揉額上的皺紋,這是他半生以來太過放縱留下的印痕,每一次遇上煩心事,尤其是與女人有關的,他總是習慣性地摸摸這處痕迹。然後他拔腿就走,丟下洪錦在這間霉乎乎的屋子裡。
那個軍官小步追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問:「那麼,厲先生,這個女人可怎麼辦呢?」
厲先生一面邁步往前走,一面想著,幸虧這個人不在我跟前伺候,要是自己那副官像這樣的猥瑣而且沒有主意,自己一定毫不猶豫把他的腦袋從脖頸上擰下來。他看著那個人在側邊上一拱一拱地閃現的麻面臉,一陣鬧騰,他今天很累了,說了那麼多的話,現在只想回到自己清凈的公館裡頭,窩在姨太太的軟儂儂的肚子上睡一覺。
「這樣不中用,還不忠心的人,留著給我添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