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出走
塞北百草凋零,高空中懸挂著層層秋雲,是漂浮不定的,宛如將士的生命,瞬息萬變。
傅雨祁奉清政府之命,率領部隊平叛蒙古武裝勢力。這一仗打響得匆忙,他無暇顧及兒女情長,也沒來得及將沈挽箏妥當安置。
一路舉兵進剿,追擊至山區,仍然是久攻不下。
一時,雙方對峙,戰事膠著。
拉長戰線意味著兵力分散,補給難度增加,傅雨祁本想速戰速決,卻生生耗去了數月。
而煙陽的深秋,寄託著愁絲。這是個烽火連天的年代,崢嶸歲月總是孤獨而寂寥的,一切事物都顯得彌足珍貴。
打出獄以後,沈石岩便暗地裡打聽扣莫須有罪名的主使者。順藤摸瓜查到傅雨祁頭上,得知那人早已娶了妻妾,又認定沈挽箏攪和其中,頓覺奇恥大辱,當即軟禁了她。
在沈氏夫婦的追問之下,沈挽箏無奈地說出惹怒傅雨祁的前因,以及沈家遭受牽連的後果。
沈石岩就此怒不可遏,提筆寫下一封退婚書寄與陸江沅,親手掐斷了沈挽箏的最後一根稻草。
渾渾噩噩的時光里,她曾聽聞陸江沅來過沈家幾次,皆被沈石岩婉言拒絕了。原來隔著高牆深院,想與心愛之人見上一面,都成了莫大的奢侈。
可是,她有什麼顏面和陸江沅相見。
沈挽箏斷然不是個背信棄義的女子,只是與傅雨祁肌膚相觸的荒唐熬成了穿腸鴆酒,折磨得她失去了往日的靈性。
眼淚不知不覺流盡了,她便素手拈起針線女紅,讓小桃支起爐子,烹茶虛度年華,一針一線地縫補著創傷。
再後來,清軍聯合蒙古王公各部大舉進攻反墾叛匪,取得勝利,傅雨祁隨即凱旋而歸。
奈何軍中瑣事頗多,他分身乏術,納沈挽箏作妾一事變得遙遙無期。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立憲騙局被揭穿,清政府大失人心。
各省爆發起義,紛紛鬧起了獨立,形勢尤為嚴峻,清政府被迫起用袁世凱收拾殘局。
因煙陽政局動蕩,亦混入革命軍,傅雨祁見清廷大勢已去,率部投奔了袁世凱的北洋新軍,受封為關外練兵大臣。
此去經年,記憶如水穿牆而過,又是奼紫嫣紅時。沈挽箏病了許久,久到她也記不大清。如今開了春,她的身子才勉強好了起來。
這日,小院春風送暖,只見她手挽著小籃子,剪下一簇簇繁花,攜來一段芬芳。路生照例接過花籃送去沈母房中,他已經長高了大半截,走起路來,輕快瀟洒。
路生一來一去又回到了沈挽箏那處,夾雜著幾分躊躇,他終究還是開了口:「姐,你想不想出去?」
沈挽箏笑容一滯,低頭把玩著小剪子,自嘲道:「出去?去哪兒?房裡還是大門口?」
「我……我可以幫你逃出去,」路生認真地看著她,「你常說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所以你也不屬於這一隅之地!」
不負自己,不負世間繁華,去追尋自由。
猝不及防,那顆落滿塵埃的心,悄然動了意,萌芽出一片柔軟的春草,是對自由的渴望。沈挽箏循聲望向路生,他眉如墨畫,翩翩少年,路生是真的長大了呢。
過了晌午,路生輾轉來到女子學堂。一如沈挽箏所言,這時,阿夏在修課業,而他並不認識阿夏。
於是,路生只能憑著沈挽箏描述的模樣,找到了阿夏的教書先生,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正搖頭晃腦地念著一本書。
曾幾何時,路生也上過幾天學,認得幾個字。
他遠遠地立在那裡,目光如炬,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哀愁。
待散了學,路生立馬沖了過去,抓起一個人問道:「方沐夏小姐在何處?」
「你找她作什麼?」說話之人梳著麻花辮子,梨渦淺笑。
「我、我是她弟弟。」路生素來不善於撒謊,霎時就紅了耳根。
那女子有些訝然,打量著他說道:「白撿一個生得如此俊俏的弟弟,不虧不虧。」
「你就是方沐夏?」見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路生長鬆一口氣,面上浮起一縷喜色,「這是我姐讓我交給你的。」
「你姐?」阿夏接過信封,當她識出字跡是沈挽箏親筆所寫,心忽地沉了一下。忙打開細細察看,彎眉微微蹙起。她按下疑問不提,囑咐路生如此這般,以便二人裡應外合將沈挽箏救出來。
半夜裡沈挽箏佯裝沉睡了去,直到大約子時的樣子。她躡手躡腳地翻爬起來,只帶了隨身細軟,匆匆走到路生事先留的偏門前,再顧回首這座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宅院,是萬般不舍的。
「姐,走啊,愣著作什麼?」路生忍不住低聲提醒她。
沈挽箏才卒然攏回思緒,急步邁了出去,便瞧見阿夏守在外頭,兩人不禁相擁而泣。
煙陽的夜禁頗為嚴格,街上只有幾個巡夜的軍官以及更夫之外,不見半個人影。
行經女子學堂的道路自是落了鎖,要出入關卡沒有通行證固然不行。此刻,三人無去處,只得左躲右閃避過那巡夜軍官的視線去,找個妥處湊合一宿。
到底天不如願,拐個彎恰巧碰上外出返程的傅雨祁。與日交涉受阻,他正是不耐煩之際,卻發現街頭盪悠著幾個犯禁的人,無端就想尋那幾個人晦氣。
「停下,瞧瞧去,大半夜還敢跑出來,當真長能耐了。」傅雨祁嘴角微微一沉,眼中凝著陰鷙冰冷的光。
那刺眼的車燈,把沉沉黑夜燙出兩個深不見底的洞。直直地照射了過來,晃得沈挽箏睜不開眼。她只顧伸出手去遮擋,全然不知處於危險之中。纖瘦單薄的身子,定定立在原地,寸步不移。
情急之下,只見路生使力將沈挽箏一拽,兩人踉蹌了幾步,所幸是躲開了去。
「找——」
瞥見沈挽箏時,長青一個死字還未脫出口轉瞬噤若寒蟬。他偷瞄了傅雨祁一眼,隨即低下頭,沒再吱聲。
傅雨祁審視沈挽箏三人良久,語氣略略緩和:「你怎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