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疑心
遠處瓦檐下是一條晴絲勾勒出的曲線,映出一片陰影與日輝交纏。牆根底下幾株喜陽的花浴著陽光,含露盛放,晶瑩剔透的,平添了無邊風雅。
沈挽箏眉眼帶了幾分嬌俏的春意,原本吃下藥就越發精神了起來,這會子聽見陸江沅的這三個字,渾身不適更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面上微微紅暈。
起初沈母是要留陸江沅吃飯的,但沈挽箏想與他獨處,能多待些時刻,亦堅決不肯浪費丁點機會。
於是沈挽箏帶著陸江沅一路出了巷子,來到熙熙攘攘的街上。小攤酒館叫賣聲不絕,吃食、百貨眼花繚亂,她問道:「你餓不餓?」
陸江沅一襲青衫,眼神格外清澈。煙陽的風景他是看慣了的,面色平靜如水,但在望向沈挽箏的時候多了些許溫柔。
他笑著回她:「你餓了我就帶你去吃飯,我聽說有家西湖醉魚味兒正宗。」
沈挽箏聽罷就耍起了小性子:「你從誰何處聽說,哪個女子告訴你的?」
「我——」陸江沅不曾逆料她反問這麼一句,瞬間漲紅著臉,老老實實地說道:「我記得你素來喜歡吃魚,便特意跟人打聽了一下。」
沈挽箏眉眼彎彎,彎到日頭上去,揉在雲彩里,看得陸江沅一瞬不瞬。
她說:「真是傻,我不過隨口一問。」
自然而然挽上了陸江沅的手,相走著,兩人儼然一對親密愛侶。
「長官,停下嗎?」長青偷瞄著後座之人的表情,煙陽統共這麼點地方,拐個彎便正巧遇上那位沈小姐,而她身旁的男子與她似乎過於——
長青念頭及此,彷彿瞧見傅雨祁雷霆震怒的模樣,不敢再細想下去。
只見傅雨祁搖下車窗淡淡地瞥了一眼,深邃的眸子閃過一絲輕蔑,轉瞬消彌於無形。
傅雨祁猶嫌日頭晃眼,又將車窗搖起,冷漠道:「不了,直接去總督府。」
「是,長官。」
車子隨即發出轟鳴,加速絕塵而去。
沈挽箏驚起一身冷汗,她遠遠望見一輛私人汽車越來越近,偏腳下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
她有些不知所措,暗自祈禱不要如此邪門地碰上傅雨祁。故而裝作漫不經心,側過頭卻恰巧與車上之人打了個正面。
真是冤家路窄,果然是傅雨祁!
沈挽箏怛然失色,所幸的是傅雨祁並沒有為難她。進而看她的眼神也恍若不認識,陌生到了極處。
她憶及傅雨祁的所作所為,心下不禁掠過一縷鄙夷,默默然將之罵了個狗血淋頭。
此時,陸江沅見她莫名魂不守舍,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那輛私人汽車已混入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縮成一個小的黑點。
他不由問道:「你怎麼了?」
沈挽箏驟然緩過神來,極力不讓陸江沅察出端倪,話鋒一轉,答非所問:「忽然覺著好想吃西湖醋魚,江沅,帶我去吃好嗎?」
陸江沅聽她如是說,便不再追問,他招手叫來輛黃包車。
「去橋南苑。」
「好勒,老闆。」
橋南苑是新開的飯店,位於鬧中取靜的城東路,幾樹法式梧桐點綴,招牌裝飾著霓虹燈。
門外兩個侍應生熱情地推開門,陸江沅提議坐雅間,沈挽箏點點頭,跟他上了樓。
「挽箏,除了西湖醋魚還想吃什麼?」
陸江沅拿著菜單,匆匆略過,不見她回應,又問:「挽箏?」
「唔?」沈挽箏這才攏回心思,茫茫然地看著他。
陸江沅疑慮叢生,仍是耐心重複道:「除了西湖醋魚還想吃什麼?
「來兩個招牌菜吧,就你我二人,也不必多點,吃不完豈不浪費了。」沈挽箏說罷,渾似口乾舌燥難耐,端著茶盞喝起水來。
「你認識他嗎?」陸江沅再三思忖,終於按耐不住徑直問出聲。
「誰?」沈挽箏已然猜到了幾分,將茶盞放下又端握在手中。
一連好幾個動作,分毫不差地落入陸江沅眼中,猶如飛揚的浮沉,攪得他越發心緒不寧。
自新帝登基,改建煙陽為省制以後,城裡擁有汽車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是外事機構,譬如日本滿鐵負責人以及各國領事館。
而傅雨祁則專程訂做了一輛防彈汽車作為公務出行座駕,如此奢靡,不僅轟動一時。因煙陽所處顯要的位置,引起了日俄的注意,兩者皆有與傅雨祁合作的意向。
陸江沅答道:「傅雨祁傅統領。」
沈挽箏本不知道傅雨祁姓誰名甚,獨獨聽見統領兩字兒,辭色略微慌亂,她毫不猶豫地矢口否認:「不認識,他是誰?」
「聽聞他出資辦女子學堂,剿匪又立了大功,大有平步青雲之勢。」陸江沅淡然開口,盯著沈挽箏的眼睛須臾不離。
沈挽箏哦了一聲,隨即笑言:「我一介女流,怎會知道這些事。」
「聽挽恆說你昨夜淋了雨,染了風寒,身子好些了嗎?」陸江沅明面上是關心她,也私心想得知淋雨的緣由。特意試探了一句,他不願這一切同傅雨祁扯上關係。
然而,沈挽箏今日種種反應,都像是在告訴他某個環節不對勁。
陸江沅的眸光停留在沈挽箏身上,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她。
遠比方才傅雨祁在她心裡掀起的波瀾,更讓她感到沉悶、窒息。
「菜來嘍,兩位慢用!」侍應生的聲音突兀傳來,打破了僵硬的情形,沈挽箏當即鬆了口氣。
她垂下頭,取筷夾起一塊魚送至陸江沅碗中,緩緩說道:「昨日去女子學堂找阿夏學洋文,期間下起了大雨。我只得待雨稍小了才回家,不想那黃包車不是個遮風避雨的。淋了一身,夜裡就發起了高熱,倒折騰我娘一宿。」
桌上菜肴冒著白的熱氣,氤氳繚繞,沈挽箏頭頂上烏黑的一圈兒跳動著光澤。陸江沅霧裡看花,只覺她眼睛黑白分明,顯得十分真摯。
他心下緩然,這才舒展了眉頭,撥弄著碗中的魚片,一臉溫和:「你學洋文?」
沈挽箏登時雙頰緋紅,再啟口時是羞怯怯之色:「因為——想和你一樣不斷學習,慢慢接受新興事物。」
陸江沅噗呲一聲樂了,他對自己有著不足之感,生怕沈挽箏轉身跟了旁人,因此拋下寧縣的瑣事,毅然來了煙陽。這樣的告白平淡而真切,他從未聽過,也格外受用,心中悵悵的陰霾逐漸殆盡。
陸江沅如釋重負一般,一面替她夾菜一面說:「我在煙陽謀了個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