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登豐樓兄弟題詞,圜丘壇言官獲罪
第一回登豐樓兄弟題詞,圜丘壇言官獲罪
月色如洗,一條青石路延伸處,直通兩扇朱漆大門,那兩扇大門在月光照射下仍是閃閃發亮,就在這朱門背後的高牆大院之內,時才卻發出一陣陣慘叫,彷彿是到了十八層地獄的刑場,端的驚魂攝魄。
慘叫聲方停未停,也不知是否驚動了官府,卻早已經引來了七個江湖中人,各個是飛檐走壁,竄上躍下來到了朱門之外。空氣中早就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若非這幾個都是跑過江湖的,但就是這股子腥味,早就讓他們慫了膽子。頭前是兩個禿瓢和尚,一身灰布衣,手裡各都拎把禪杖,沉甸甸的分量著實不輕,後跟的幾個作道士打扮,早就把背上長劍捏在了手裡。
這七人正待入內一看究竟,卻不想那兩扇大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來。
借著月光看去,那人額中間似是有一指見寬的舊疤痕,分明是廟裡的二郎真君。瞧也未瞧個清楚,那人張口說話了:「海沙幫勾結倭寇,殘害百姓,該有此下場。諸位既然是少林、武當的朋友,咱們就不要相互為難了!」說完踏著大步,消失在月光下,只留下一雙濕漉漉的腳印在青石板上,在月光照著下,似是習字的娃娃,撒在宣紙上的墨汁。
這七人可都是練家子,早已經行走江湖多年,可就在方才,一個個都舉著兵刃,卻似是魘著一般,手腳都不聽使喚,隻眼巴巴的看著那人離去。良久之後,這七人回過神來,仗著本事進入院中一看,這把這活生生的七條性命嚇了個半死,一個三進的院子,足足有一百來號屍體,一百來條人命是無一生還。
當下這七人報官立案不提。但是從此這江湖上就多了一個「靈屠」的稱號,這是后話,且先按下不表。
話說那漢子行了沒有多久,身後卻躍出個人來,這人書生扮相,身後背了一物不知是何,張口言道:「二哥,都結果了?」那人應了一聲言道:「都結果了。那個鳥幫主著實了得,我與他對了有十三掌,這干鳥人禍國殃民,怨不得我心狠。那幫倭賊害了咱們多少百姓,殺了我們多少兄弟,今夜你哥哥我還嫌少了!」說話間從那書生打扮的背上解了包裹。
那書生打扮的言道:「二哥,離此向南不遠處有條河,二哥先到河裡洗過再換衣物不遲。我再去探探有沒有人跟來!」說完縱身一躍不見了蹤影,剩下那漢子徑自向南找河去了。
列位看官,這動手行兇的漢子姓張名繼表字承文,這書生打扮的姓李名鴻字飛雲,二人都在俞大猷軍中供職,只因二人都通文墨,所以此行才派他二人前來,至於二人究竟奉何命而來,且請耐了性子往下看。
話說這二人是舟車船馬,一路北上,來到了京師。二人依例來了館驛宿下,早就遞了公文上去,幾日間不見傳喚,又下起了幾天春雨,這一日方晴,二人索性在京城四處轉悠,只因久在軍中,哪裡見過這等熱鬧,東轉西轉來到了一出繁華所在。
時值日中,二人腹中早已飢餓,眼見一座樓前幾棵垂柳甚是高大,春絲方吐,樹下停的車轎都是錦裝綉飾,氣派非凡,轉過彎來一看,浩然三個大字:「登豐樓」。
李鴻言道:「『登豐樓』顧名思義多半是五穀豐登之意!」張繼言道:「飛雲,你我今日索性就入這登豐樓如何呀?」那李鴻欣然答應,當下二人左摸右摸,銀錢足夠,便徑直上了二樓,找了間靠窗的位子坐下,一面還能瞧見街景,樓下那一棵垂楊樹枝條延伸,恰好半擋在窗前,作了天然的帘子。
二人心下頓時爽快不少,營中軍漢也不挑剔,只吩咐小二撿了招牌菜只管上來,又要了一壇女兒紅吃將起來。
起初李飛雲還勸著張二哥少喝,言講有公務在身,豈知沒幾杯下肚,自己倒勾起饞蟲來,索性喚來小二換了大碗。
卻瞧見樓當中間一麵粉壁之上稀稀落落有人題了詩文,那小二慌忙解釋道:「兩位爺台有所不知,我們這登豐樓雖小,可在京城裡還算有些名氣,來來往往的不是有錢的官家,便是讀書的仕子們,偶有喝得興起的,便臨時作起詩文來,因此小店預備了這幾面白粉牆,以備客人們盡興,只是另算幾文錢罷了。這粉牆寫滿便刷一次,真有讀書人還撿了題的好的爭相傳閱,小店因此也得了些名聲。」
未等小二說完,街上頓時響起了一陣馬蹄聲,緊接著就有兩個騎馬的官差當前凈街開道,趕後面是一眾當差的壓著幾十輛大車,浩浩蕩蕩的馳過,好不威風。
那小二見又狀解釋道:「看樣子兩位爺台是出來京城,有所不知,當今的聖上誠心瞻仰道學,傳聞在宮中時常請來得道的高人論道參悟,近年來又在宮中宮外修了好幾座祭壇仙殿,時才這批官爺,怕就是嚴閣老派去從各仙山取來的石料木材!」
二人聞言低頭不語,那小二見無事,早就轉身離去。
二人又吃了幾碗,李鴻張口言道:「二哥,休怪小弟多嘴,聖上糊塗,教朝政把持在他嚴嵩父子手裡,咱們俞帥怎麼也跟著胡鬧!咱們在前方殺敵抗倭,糧草轉運,自該由朝廷會同地方共同補給,你說咱們兄弟若是獻了那把寶劍,聖上當真能調得動嚴嵩父子,儘快發來糧草?」
張繼嘆了一口氣,言道:「俞帥自有難處,也是情不得已。朝政也不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但願你我獻了這寶劍,聖上能體會俞帥的苦心啊!」
李鴻言道:「二哥,為這一件勞什子,那伙子倭賊一路追來,又攛掇海沙幫用鎮幫絕學寒沙掌的秘籍來換,到頭來海沙幫的高手一個不剩,你說值也不值得?」
張繼又嘆了口氣言道:「我當日在房梁之上聽到,那幫倭賊一路追殺,就是為了得到這把寶劍,好拿這寶劍去換海沙幫的秘籍,怎奈搶奪不成只得聯合海沙幫的合力搶奪,要不也不會中了你的計,教我來個一網打凈?」
李鴻張口道:「那海沙幫當真肯拿秘籍去換?」張繼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冊子來,扔到桌上言道:「為這秘籍、寶劍有多少人不惜白白送命,那海沙幫幫主學會了寒沙掌獨一時無人能敵,又想奪這寶劍利器,不惜勾結倭寇殘害同胞,當真是死有餘辜!」
說完站起身來言道:「此劍名為『鎮岳』,乃是先秦的寶劍,算來也是無價之寶,聖上見了此劍,必定是龍心大悅,說不定會高藏於高台道場,軍糧之事,可就准了九成。」
又指著那冊子言道:「六弟,聽哥哥的,這武功拳技哪有什麼好壞之分?終歸是靠練武者的人品道德,善惡作為。這寒沙掌哥哥我自是用不上,你還是拿去習練,再不濟也可用來防身,總好過讓心術不正者學去。」
李飛雲笑道:「大丈夫在世,豈能靠他海沙幫的技藝防身,我看還是收起來的好,免得讓人瞧見,又惹來麻煩。」張繼搖頭微微一笑,輕道了句「迂腐」,隨手又將桌上的冊子藏在懷中。
李飛雲也不理會對方取笑,端起碗來道:「今日你我兄弟就喝個痛快,待交了差事,早日回到軍營!」
二人復聊起國家大事,人生襟抱,酒至酣處早已經日頭向西。李飛雲興起,高叫道:「小二,拿筆墨來!」那小二應聲端來筆墨,李飛雲走到粉牆下握筆在手,飽蘸濃墨,筆走龍蛇處,赫然是《金縷曲》,那小二識得,從頭讀下:
城上垂楊裊。向南天、天連海霧,雲深星杳。千里茫茫城下夢,到此相如頓老。人道是、仙宮飄渺。銅雀瑰台高築處,鎖春來、誰見春來早?枝上露,冷殘照。
李飛雲寫完這幾句,將筆隨手丟給小二,復又走回桌前,舉起罈子,咕嘟咕嘟就是幾口,口稱:「痛快!痛快!」
李飛雲正自大呼,卻見張繼也走了過來,早有小二添足了墨汁,那張繼伸手接筆處,小二吃了一驚:這漢子無名指和小指竟然從根里斷了,光禿禿的,看來實在彆扭,又如何能題得字來?
只見張繼三個指頭夾了筆,往下續了起來,那小二見這字雖比不了上面那位飄逸,卻多了幾分工整,也便讀下:
害愁尤怨金樽小。想江湖、漁舟煙水,訪梅一棹。重唱前人憂樂曲,那枉峨眉褪了。待歸鶴、飛來華表。須恨秦樓生妖氣,點青霜、還戴簪花帽。且殢酒,醉山倒。
寫罷二人相視大笑,李飛雲從懷中摸出些碎銀子賞給小二,那小二領了賞早辭了謝不表。兄弟二人又是痛飲一陣,方才散去。
當夜回到館驛無事,第二日晨起,二人洗漱剛畢,正商量道:這遞交表文已經多日,為何還不見傳喚?突然間聽得腳步嗖嗖,張繼輕聲對李飛雲道:「被圍了,有三十來人,具是高手......」
一語未畢,早就有兩個大漢破門而入,緊接著兩兩一組一共走進來八人,各個手持鋼刀,為首一人張口就言道:「錦衣衛辦案,皇城重地,天子腳下,煩請配合!」
另一人手裡拿個鐐銬,留一頭在手,另一邊早就扔了過來,張口說道:「有人告你二人在登豐樓題什麼返詩誹謗聖上,奉上頭之命,傳你二人問話。錦衣衛規矩問話的都得戴鐐銬,二位既是軍中之人,我就不必多說!」
李飛雲對張繼使個眼色,二人只由得拷上,鎖鐐加身,這李飛雲氣沉丹田,兩臂發力,才知厲害,這鐐銬當真結實。其中一個壯漢笑道:「這鎖鐐乃錦衣衛特製,喚作『縛妖索』,任由你武功再高,也休想綳斷!」一語方畢,忽聽得「啪」一聲響,緊接著「叮叮」一聲,李飛雲手上的鐐銬卻被砍斷,這一干錦衣衛頓時慌了神。
原來是張繼早已經綳斷鎖鏈,轉身間從李鴻背上抽出一物,砍斷了李飛雲腕上的鐐銬,劍吟未止,只見張繼左手拿一把寶劍,劍寬三指,長三尺余。
張繼揚聲言道:「我二人奉俞帥之命,來京為聖上獻劍,獻寶之後,再拿我二人不遲!」李飛雲接道:「俞帥早就上表進京,聖上怪罪,看誰來帶擔待!只怕出了差錯,你們幾個狗頭還不夠殺!」。這一干錦衣衛無奈,只得飛報上峰,咱按下不表。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卻說這登豐樓上,次日來位來了位客人,簇擁著三四個文士,各自衣著華貴,恰巧落座在張繼、李飛雲二人坐過的位置上,幾個點了酒菜吃喝談論間,卻瞧見那闋《金縷曲》來,上篇書法龍飛鳳舞,骨力堅挺,是草書,下篇卻橫豎規矩,是楷書。
早有小二言講昨日二人提筆前後續寫的事來,那領頭的反覆吟詠,足有十遍,捋須大笑曰:「好詞!好詞!」從旁的不解問道:「先生經典文章,早已名揚海內,這等筆墨,學生看來也嫌鄙陋,如何入了先生法眼?」那領頭的笑而不語,連飲三杯,然後轉頭言道:「你等且將這詞句抄寫下來,務必要在京師學子間,流傳起來!」復飲三杯,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來,對小二言:「此牆旬月之內,不得粉刷!」說完道揚長而去。
只留下同來的幾個文士,要來紙筆,依言謄抄,而後紛紛競相奔走傳閱。
前有文壇領袖金口誇讚,後有諸多才子往來勤勞,幾日之間,這闕《金縷曲》便在京師學子間傳唱開來,一時間,京都學子間流傳開來對嚴嵩父子把持朝政,讒言惑主,欺君罔上的謾罵聲。
這位文士不是別人,正是當朝的大儒,清流領袖楊文泰。卻說這楊文泰離了登豐樓,回到家中連忙焚香禱告,提筆劇表,不久后便聯合這一干御史言官,聯名參奏嚴嵩嚴世蕃。這一干人嚷著要見聖上,當面陳奏,早被御林軍攔在禁宛之外。這楊文泰卻是個剛犟之人,哪裡罷休,鼓動著一干人,說話間就要去敲登聞鼓。
早有人飛報聖躬,時嘉靖皇帝正在圜丘壇驗查孟夏祈雨事宜。嘉靖皇帝腰懸一劍,正是張繼、李飛雲二人所獻,左手間拿了一張紙,看了又看,呵呵一笑,回頭對身邊的人講到:「想不到我大明的軍士也能作得詞來。」言罷一笑:「傳話到內閣,命嚴嵩馬上敦促,務必在十日之內將糧草交到俞大猷手中!」
良久以後,又張口道:「錦衣衛帶來的那兩個軍士就地釋放,革職永不錄用。」
又過片刻,張口道:「領頭鬧事的楊文泰午門斬首,命錦衣衛統領宋忠,查抄楊家,男丁一律流放三千里,女眷充作軍妓。」
單說這錦衣衛統領宋忠,一面領人去抄家,將張繼、李飛雲二人釋放出來,已是十日之後。二人脫了身,既知已被革職心中悶悶不樂,連日來索性就在京城經多方打聽,得知糧草之事聖上早有旨意,心下稍寬。又聽聞楊家之事,心下大為愧疚,張繼言道:「楊家之事,皆因你我而起,楊氏家眷後人,你我理當搭救!」李飛雲以為然。
這二人是數年間走南闖北一直打聽,歷經艱辛尋訪楊家的後人,這是后話,且請看書中慢慢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