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害
謝皎屈指,隔空沖他額頭叩彈,徐覆羅哎喲一聲抱頭裝痛。她大步出了捲簾門首,沒留神踢著一對小東西,約莫十來歲,兩隻猴大抱小蹲在門旁。
徐覆羅油紙一卷,匆匆包了豬蹄,朝她邀功賣弄道:「小麻子說他臟,不敢帶妹妹進門,葯舍沒果子,只來及喂他吃一盞茯苓涼湯。」
北方戰酣,京畿流民日多。蓬頭稚子面黃肌瘦,俱是粗灰麻衣,芒鞋磨破,足底黃土厚塵,小的歪睡在大的懷裡,顯是遠涉而來累昏了。
謝皎踢了踢大的,貧子抱妹,二人噤若寒蟬縮成一團。
她道:「喂,喂,外頭天黑要下露水,帶她進去啊。」貧子睜眼道:「我害怕。」謝皎又道:「有名姓沒有?」貧子哼哼唧唧道:「姓呂,雙口呂,不叫小麻子。」謝皎道:「那好,呂不害,進去。」
院中左一株無花果,右一棵白石榴,無花果早吃沒了,石榴皮厚尚未長成。她四顧無食,劈手奪了徐覆羅捧中油紙包醬豬蹄,朝那貧子道:「進去就能活,還有肉吃,你敢不敢,怕不怕?」
貧子攬住妹妹手腕,目光游移不定,乞乞縮縮道:「真的?」
謝皎不語,醬豬蹄拋入堂內,紙包散落,滾了一地灰,橫臂攔住咧嘴心疼的徐覆羅。貧子咬牙,強撐兩隻蘆柴棒,受辱亦不敢言,一步一寸慢慢馱人捱進去,好險沒吃一嘴泥。
「殺人了,觀音大士救我狗命!呸,救我小命!」
賈真言兩眉焦黑,端一鍋粥嗷嗷亂叫,撒蹄子遁出伙房。花刺揮刀緊追在後,堂內不見謝皎,氣要將他剁了燉了,並且一定加滿胡椒辣子,燒最旺的火,用最好的柴。
「小兄弟,這不能吃,吃了要生病。」賈神醫急中生智,擱下鐵鍋撿起醬豬蹄,抓他作盾擋在身前,望聞問切道,「你叫什麼,賈大夫倒胡麻粥給你喝,一碗包治百病!」
貧子呆望他半晌,睜大眼答道:「……呂不害。」
晚風爽籟,汴河柳絞纏,薄雲萬迭,霞光映帶,人世活鮮鮮的痛快。謝皎轉臂活動上肢,沿河信步遊走,徐覆羅咋舌道:「折辱一個小孩子,竟不嫌臊得慌!你這把年紀,這等身份,何必以大欺小?」
謝皎道:「誰的豬蹄?」徐覆羅大指對鼻,氣昂昂道:「我的!」謝皎指骨頂住刀鐔,又問道:「誰的?」徐覆羅蔫頭耷腦,右掌朝她稍稍,答道:「你的。」
行至人間秀,斗大匾額,客源隆沛,閑漢停車卸米,熱鬧之極,儼然叫板樊樓。瓦光照霞如鐵水熔熔,她這才記起此地原叫鐵屑樓,白雲走馬,乃其初露鋒芒之處。
徐覆羅道:「這家店名聲似乎不錯,南北菜色齊備,你我對半,幾時入內吃吃看?」
謝皎避而不答,喃喃思索道:「幾月前似乎也救過一個小跛子,這麼高,這麼瘦,不知如今死了也未……」
轉念一想,螻蟻命賤,苟活之難,想也活不下來,還是死了的好。
水色金紅,清涼愜意,河中船叫賣蓮藕。飲光頭頂荷葉,巧坐河邊濯足,正與無智爭搶功德布施,險一頭栽水裡,無智扯拽,將他從鬼門關拖回半隻腳。
荷葉沉浮,順流漂遠,瘦小蓮蓬乾枯遽老。
飲光謝皎相距兩臂,上下咫尺,各隱視角餘裕不見。
無智怒道:「皮癢了不是?你去投水,功德盡歸我名下,一分一厘都不給你!」
船家嘎吱搖漿,飲光后怕,腦中嗡嗡作響,緊抓那三文銅錢護身手串,腿一軟跌坐在岸,身影盡沒河堤之下。
謝皎捏了捏荷袋,摸出六枚大錢,噯道:「下次你我對半,這次么,先記你賬上。」
「扔豬蹄是好漢,下飯館就孬種,你當我那份例都是大風刮來,不要出一分錢血汗的?」徐覆羅大發牢騷,「夏稅將將收完,米麥便宜,請你喝一碗稀粥倒是不在話下。」
謝皎訕訕走遠,他緊幾步追將上去,哼道:「謝三你這人忒怪,好時肝膽相照,能為死人捱鞭子,當真壞起來,只怕皇城司誰也沒有你壞。」
「我還不是白吃一頓鞭子,他把我當馬馴,半分情面不留,務請徐大人替我報仇,將遼人碎屍萬段!」
謝皎笑笑,用余錢買兩張曹婆婆肉餅,雙煎麵沾胡麻,裹牛肉餡兒,分他一張道:「此乃酬金,人情先還,免你說我小氣。」
徐覆羅三兩口下肚,拍手撣落胡麻餅屑,惋惜道:「糯米藕沒吃成,白定一間靠窗桌位。」
謝皎道:「明兒討定金,清風樓膽敢不給,直接抬出皇城司名號,讓他下跪求饒。」
徐覆羅點她笑道:「行事不拘一節,壞到骨子裡,合我意思!苟富貴莫相忘,謝姊姊成了大事,務請扶兄弟一把,讓我嘗嘗雞犬升天的妙滋味!」
她攥拳道:「賊眉鼠眼,空長我兩歲,你做小伏低給誰看?徐狗子,再敢假模假樣,我揍得你滿地找牙。」
徐覆羅抱頭嘿道:「天人都是姊姊,玉女才叫妹妹。誇都誇不得,這世道,還有好人過的么。」
二人對孫通判絕口不提,連帶不論馮司理,一路笑罵往皇城司去。
他閑話道:「你方才講得不對,小麻子害怕,應當叫『呂不怕』才是,怎麼能叫『呂不害』呢?」謝皎道:「霍去病,申不害,再好養活不過,那是希求他長命百歲。」
徐覆羅琢磨是這道理,慚愧道:「我見識淺薄,背地裡可以笑,你休要當面笑我。」
謝皎笑道:「給你謅個諢名,叫『徐不飢』好么?」
徐覆羅啐道:「笑甚笑,還笑!無無不不否否,沒聽明白還當我是華勾當同輩,虎兄犬弟,那誤會可就大了去了!要我說,取名就該姓王,筆畫少,霸氣!『無不否』外撇,寓意不美,王加拿才是頂好的名號。」
謝皎心說,果然水淺王八綠豆眼,揶揄他道:「往家拿?你屬貔貅的?」
徐覆羅再琢磨真是這道理,氣咻咻道:「這當兒有功夫笑我,後半宿守夜有你哭的時候。」
謝皎鬧出諸多事端,陸司使罰她守值以儆效尤,排在大內皇城司,勾當官舍正門之前,守滿五更天,片刻不能合眼。聽說華無咎輪椅代步,徹日未出,謝皎打定主意,若他追問自己行蹤,先趁黑拆他一隻輪子再說。
徐覆羅正色道:「好也罷,歹也罷,送走蕭宜信那尊瘟神,皇城司可算能消停一段時日。」
謝皎搖頭道:「未必。北境不安,天下時刻危如累卵,只盼遼金自斗,莫將兵火向南吹延。」
徐覆羅呸道:「你慣沒好話,兄弟去守朱雀門,先行一步。」他拔足離開,謝皎笑著欠了欠身。
夜色浮動,宮門交接落鑰。天際靛黑漸染,她遠眺長空,兀自思索道:「燕雲動蕩,兩浙又如何……屍骨幾時送到秀州?那名趙縣丞可靠么?」又嘆,「東京鐵則難破,一個人勢單力薄,整日活得這麼憋屈,我何時才能覓得良機?」
何時才能銜冤得雪,恩仇兩清,不囿宮牆絳服,興起拜三山,興盡傾五嶽,渡馬天南海北?
宮內嚴矩,不可輕出兵刃劍器。她暗自打氣,興之所至一時手癢,隨即折竹為刀自舞,揮一招留一式念一句,颯然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深藏……」
年輕氣盛,出招有去無回,詩未念罷招式已老,足留半空,身姿一僵,哼道:「不藏!功名在手,非要讓天下皆知!」
官舍昏鴉鴉未掌燈,華無咎朦朧未瞑,隱坐簾后,舍外一人云霓英風,著粉團花紅衫子,水芙蓉成精,振衣揮斥蚊蟲。他緩緩解繩,放下叉竿閉窗,輕推輪椅,案前停定,在從苑東門庫府遞來的腰牌上勾了紅叉,判那察子監守自盜潛逃。身邊無人可用,必須儘快另擇心腹。
「磁石遇針,尚合一處,何況有情之物?甘釀大毒飲之成病,倒不如只貪這一杯。」
他自問無解,索性拋至腦後,安心上榻睡去了。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夜長漫漫,星斗凈明,蠱脈流火不消,四肢百骸勁氣沛然,似有使不完的力道。謝皎從頭再來一遍,心道,王霸之氣,王霸之氣,嘖!老子真是天生我材必堪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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