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何人為賊(一)許韶
熹平四年(175年)
會稽句章城中央,有一房宇,美輪美奐最是華麗。也不知道之前是哪家大戶人家的宅府了,三四年前被加進了「大將軍」眾多房產之中。
可能是後來「大將軍」覺得自己有了「三宮六院」,索性自稱「皇帝」。
當時,這宅府就入了「聖眼」,三番五次把宅里古香古色的小樓閣拆了改改了拆,椽子上雕刻的花紋也被金漆嚴嚴實實地蓋了一層又一層。
這就成了現在金光閃閃的宮殿。
然而這麼土財主的宮殿,卻有一衣著樸素對比后像是破衣爛衫的老道士湊了過來,看上去,雖至於像乞討之人,但更不可能像是客人。
士兵侍衛們守著門口,卻也沒有絲毫阻攔的動作,反而略帶恭敬地拱手低眉,道:「於道長。」
關於於道長,會稽,甚至整個揚州也鮮有人不知。
據說於道長年輕時,靠著相面之長雲遊天下,後來年紀大了,才在九龍山定居下來,靠著醫術懸壺濟世、救死扶傷。老醫少卜倒也都佔了去。
不過這似乎還並不值得「皇帝」如此敬信有加。
人們也就此有過猜想,有人說是于吉治好了「太上皇」的病討得了「皇帝」的好感,也有人說是于吉望九龍山九龍爭珠之氣發現了「皇帝」乃是「真命天子」特來助之,有心懷歹意的說「皇帝」這是為了展示自己,還有腦洞大些的,幻想著於道長奔波尋找「真命天子」的時候,被許家人瞅到機會綁上了賊船……當然,沒有人會這麼說。
於道長過了正門,正欲走向前殿,隱隱聽到了什麼,繞過大殿去了亭園。
宮殿宏偉得突兀,與之映襯,位居中后的亭園顯得格外小巧。
循著曲聲,於道長找到了仰蓮亭。
亭身沒有塗漆也沒有雕紋,欄座的空隙也刻得正正方方的,卻以清池、假石為鄰,顯得頗為雅緻。
侍童見於道長,行了一禮,又回到太子身旁。
太子若有所感,抬頭看他。
「太子,於道長來了。」侍童柔聲道。
太子方是垂髫之年,衣著儒雅無華,卻實實在在是上好的料子,儀態軒昂、軒軒韶舉,但卻透著利氣。
於道長拱手,嘴唇微動,彷彿在琢磨著說辭。
太子倒是豪爽了些,直接道:「道長不必多禮,上來,坐。」
於道長神色複雜,但還沒來得及說,就又被太子搶了先。
「道長怎麼直接來我這裡了,是父皇不在嗎?」
太子說這些話還耍了點小聰明,於道長心不在焉地配合他。
「太子怎麼知道老道我直接來的這裡?」
「哈哈。」太子笑道:「家父要是見了您,肯定要陪著你的來來往往。怎麼肯讓您一個人來找我。」
「太子這說的倒也是。」於道長這麼回答,對著亭外的清池嘆了口氣。
太子跟著他的目光瞧了瞧,笑道:「清池無魚無景,倒是讓道長見笑了,但若再過一月,夏日蓮開,就有的看了。」
於道長問道:「此亭,為何叫仰蓮亭,而不叫俯蓮亭,難道是不好聽?」道長是頭一次來這,也是在亭外見了刻字的石頭,才得知這個名字。
「這件事兒也就有趣。」或許是太子也琢磨過,問過別人。
「……就這樣,亭子的主人想看蓮花但偏偏見不到,於是常常抬起頭,幻想著蓮花在眼前開放,所以就將此亭命名為仰蓮亭。」
於道長雖然像是隨口一問,但也有幾分借著「嚮往高尚」的念頭的,可聽了太子長篇大論一番后,合著……這就是抬頭做夢?
於道長不想再論這麼詭異的歷史,扯開話題道:「蓮花生於淤泥,卻自潔其身,不做妖艷,甚是難得。」
太子笑道:「道長果愛蓮花,父皇移山鏟池也沒白費功夫。」
於道長內心:原來你們還特意挖了池子啊!
就說什麼地方怪怪的,蓮花不算難得,要是有水池,人家還仰什麼蓮!合著你們一家直接斥巨資挖池塘了?
於道長不言,太子繼續道:「道長可是聽我曲而來?」
「然,聽到此曲隱約有些像,便猜測是太子你彈的。」於道長答道。
講真,於道長養氣不易。
太子:「如何?」
於道長在自己的良心和太子的面子之間幾次掙扎,最後修道之人還是誠懇而不失委婉地回答:「似是而非。」
太子不以為意,道:「父皇找了許多樂師,幾改譜樂,終究做不出原曲來。」
雞同鴨講。
於道長皺了皺眉,道:「太子初涉琴樂,應從簡入繁,何苦直擇舜帝之樂?」
太子不以為然,道:「簡單的曲子練幾年也就是那樣了,只有難得的曲子才值得練不是嗎?」
於道長心嘆這想法簡直……簡直就是空中閣樓,就勸道:「萬丈高樓也需從平地起,太子總不能想著一步登天吧?」
太子竟面露驚異:「為何不能?」
于吉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話,只是嘆了口氣。
……
蓮花還沒有開,句章城卻先被破了。
烏雲籠罩,敗兵慌忙。
「陛下!句章城守不住!陛下你快跟我從北門逃走吧!」親兵再三規勸,最後跪了下來:「陛下,快走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你們逃去吧,朕命中注定有此劫。」
明陽皇帝自顧自撫摸著城牆發綠的苔蘚。
任敗軍逃竄,看朝廷的大軍攻破城門。
遠望著九龍強珠般的大隱九龍山,不知是不是錯覺,皇帝彷彿在那龍臉上看出了一絲似笑非笑的諷刺。
眾部潰逃,獨有一老人拄杖走來。
皇帝察覺到,上前攙扶老人,道:「父親,您不走么?」
老人嘆氣,道:「我走,又能走到哪去?」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竟皆是笑了出來。
稱王做帝,有何遺憾?
「妖賊!哪裡逃!」丹陽太守陳夤率領人馬將城樓層層包圍起來。
「放下武器,束手待縛,不要再做多餘的抵抗了。」
揚州刺史也走出來道。
皇帝笑道:「臧旻我輸了,但是我並不是輸給你的。我輸給的,是命數。」
揚州刺史臧旻皺眉,道:「揚州無災無役,你們究竟為何而反?你們的兵馬糧草,又是誰給你們的!」
皇帝拔出寶劍:「誰知道呢?些許,是大風刮來的吧。」
一番毫無懸念的廝殺后,許氏妖賊就此覆沒。
刺史臧旻將染血的劍放回鞘中,轉頭道:「許氏父子已經付首,傳令郡司馬,他不必在北門堵著了。」
「可是……」丹陽太守陳夤道:「許昭之子,許生之孫,許韶仍未被捉到。」
「那好。」臧旻道:「那就傳令郡司馬孫堅,讓他幫忙留意一下。」
……
「太子,句章城破了,我們快逃吧。」侍童牽著許韶,硬要望外拽。
「怎會!這怎麼可能!」許韶一時不知所措儀態盡失,道:「父親他……」
侍童拉著他:「太子,快走吧。」
許韶:「怎麼……」
說及一半,就被侍童捂住了嘴。
「太子莫言。」侍童捂著他的嘴,小聲道:「有人來了。」
說著便帶著太子躲在假山後面。
郡司馬孫堅率部下前來,搜查房屋。
侍童捂著太子的嘴,二人默默聽著。
「稟告大人,房內已經沒有人了。」
白銀小將道:「父親,那許韶會不會已經跑了?」
孫堅:「不會,我派人詢問周遭百姓,他們都說未有見到許韶此人,相必此人已經尚在此地。」
太子、侍童主僕二人一時更加緊張。
白銀小將四顧,道:「這個許韶倒是頗有雅興,竟然斥巨資造了這麼一處幽靜之景。哼。」
孫堅道:「金碧在外,雅緻在內,奢靡至此,難逃此敗。」
侍童看許韶睜大了眼,一時也不知心裡怎麼滋味。
「太子。」侍童小聲道:「脫下衣服換於我,之後尋機跳入蓮池之中。」侍童說著還笑了:「為了保得太子你此池水質清凈,特地挖出了一條連接外界的河流……」
……
衣著華貴的太子,在亭邊擺弄著一曲韶音。
忽有刀芒槍鋒至,濺了他一臉的血。
那人穿著他穿著的衣服,用血肉之軀擋住了沖他而來的砍刺。
「太子。」那張臉分外叫人熟悉。
「快逃!」將他推進急湍的流水。
許韶一身汗,從床上驚醒。
暗道是夢,鬆了口氣,卻發現四周已經不是自己過去熟悉的一切了。這……這是船?
「你醒了?」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長著老繭的手捲起船簾,熟悉的臉映入眼中。
許韶:「於道長,這是……」
于吉嘆了口氣:「不是夢。
句章大破。許氏三代只剩你還活著。」
「胡說八道!」一拳直接沖著于吉打了過來。
于吉也沒有躲,被這一拳打倒在地:「抱歉。老道我其實在幾個月前已經通知過令尊了……」
「我不信!」許韶怒哭:「是誰跑到我家裡,勸說我父親造反起義的?是誰說什麼九龍爭珠、「真命天子」的?是你啊!如今你想說什麼?」
與親人生死離別、失去一切的痛苦逐漸被許韶以一種名為憤怒的形式發泄出來。
于吉:「我……我無話可說,但……」
「你說,我也不會信了。」許韶如同瞬間失力般地跪下:「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你就不能讓我好好恨你么?你就這麼想讓我感受失去一切的痛苦么?」
他隨心所欲這麼些年,沒有得不到,沒有做不得的,一直一帆風順,卻突然品味到如此大怒大悲。
「不是,不是啊。」于吉道:「天命忽變,萬勢皆改。這……」
「於道長,你還要騙我么?」許韶笑得又悲又怒:「你以為我查不到嗎?當初你來我家,是受了汝南許家的委託吧?」
于吉如聞雷聲轟響,連忙道:「不是的!不是的!」
「建業四年,天下大赦,唯『黨人』不赦。次年,你受託許家,四處尋找可以利用的對象,最後鎖定了我們一家。」
于吉連忙反駁:「不是的!真的不是!」
「是與非,無所謂了,我許韶寧願淹死,也不願意和一個騙子在一條船上。」許韶冷呵一聲:「賊。」
賊字是最直白的罵人。
「乾坤顛倒,你須得大氣運者遮蓋自身命運,方可成活。」
「哦。」許韶淡淡回答:「我不想活。」徑自出了艙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