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雲
說起自己那位傻兒子,張小閑心中始終有一種矛盾的心理:帶在身邊吧,又懶得帶;丟了吧,好歹也是舒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應該也就是丟一個地方,想舒默的時候就去看兩眼。
四年前,張小閑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把小晚丟給了劉玄,安安靜靜過了這四年,沒想到如今劉玄也不愛養這個累贅了,真是讓人憂愁。
張小閑跟著福伯沿著府中的迴廊百轉千折才見到涼亭中的兩個孩兒,縱使是四年未見了,張小閑也能一眼認出那個十來歲的男孩兒是他的兒子張小晚,此刻坐在石凳上略顯疲態。身後有個小他兩歲的女孩結著雙馬尾,小心翼翼地為他捏著胳臂。
「呵呵,那是老朽的孫女,喚作小緣。」福伯捻著下巴的鬍鬚笑了笑,他膝下的兒女都亡命在江湖之中,唯有和這個孫女相依為命,看著兩個娃娃的目光中也滿是祥和。
張小閑瞥了他一眼,輕輕哦了一聲,再向涼亭看去,這女娃娃的模樣胚子果然不差,年紀雖說不大,一襲綠袍也映得身段修長,肌膚透著健康的粉色。看起來這娃娃似乎靈智未開,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閃爍不定,煞是惹人憐愛。
和老頭家的女娃娃一相比,自己家的傻兒子那賊眉鼠眼的模樣真是要多市儈就有多市儈。不過就算再不滿意也沒辦法,舒默那麼完美的一個女人,和他生出了這麼差勁的一個崽,說到底還是要怪自己。
張小閑這兒才一愣的功夫,旁邊那老頭又向著涼亭喊道:「小晚,你爹來接你了。」張小晚猛然轉過頭來,看到立在迴廊上果然是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喜悅之情躍然臉上。即便如此還不忘了把住肩上那女娃娃的小手,扯著就往外沖。
剛照面,小晚就止住了腳步,眼中噙著淚水,痴痴地望著四年沒見的爹,牽著女娃娃的手也漸漸鬆開。
這情景看得張小閑直皺了皺眉頭,果不其然在片刻之後小晚就一把撲到了張小閑身上,哇哇大哭了起來。張小閑伸出右手二指點在傻兒子頭上,推了推,卻沒有撼動傻兒子的一腔愛父之心,只得作罷。
同時也在腦海中思索著:這件外衫是丟了呢?還是把衣和傻兒子一起丟了?
張小閑還沒想清楚答案,小晚就已經抬起頭來,努力止住抽噎,回頭拉住女娃娃的手,向著張小閑說道:「爹,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媳婦。」
這時才十二歲大的小晚,又回頭望著比他小了兩歲的女娃,鄭重道:「媳婦,快叫爹。」
那女娃娃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不知道被小晚灌輸了何種思想,這時竟羞紅了臉躲在小晚身後,片刻之後還真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爹。」
現在的小娃娃都這麼成熟的嗎?張小閑側頭看了看福伯的反應,沒想到這老頭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是在為後繼有人而感到十分欣慰啊!
小晚又扯著張小閑的衣襟,認真道:「爹再給你介紹一下。」小晚說著看著福伯,「這是你爹。」
「爹,快叫爹!」張小晚強調道!
福伯捏著鬍鬚,再一次欣慰地發出了後繼有人的微笑。
「呵呵。」張小閑輕笑一聲,淡淡道:「你要不是你娘生的,老子早就把你丟怒江里餵魚去了。」
傻兒子撅了撅嘴,還沒說話,那喚作小緣的女娃娃扯了扯張小閑的衣袖,怯生生地說道:「要不得。」
傻兒子淚痕都還沒抹乾凈,就回過身去牽著小緣的手,做出一個小大人的模樣,安慰道:「別怕,別怕,我爹才捨不得呢!」
脫離了傻兒子糾纏的張小閑低頭看著被眼淚鼻涕弄髒的部位,一臉嫌棄。
「他們倆平時感情就很好。」福伯呵呵一笑,又道,「說起來張公子要不要去小晚的住處看看?」
「也行也行。」
張小閑現在巴不得離傻兒子越遠越好,一見面就給他認了一個兒媳婦一個爹,鬼知道接下來還會弄出什麼震驚天地的動作。
傻兒子因為正處在劉玄給他劃定的練功時間之內,就沒有跟上兩人的腳步,與小緣夫唱婦隨,去練劉玄傳給他的三兩波紋醉去了。
小晚住的地方叫蕭弦居,沿著抄手迴廊有五間房,正中間是一個湖。劉玄給他配備了二三個丫鬟照顧著,好讓他一個人住著這麼大的院子還不至於寂寞。
張小閑隨著福伯還沒走完一圈,就看到劉玄走進,立馬調笑道:「怎麼?那姓史的走了?」
劉玄無可奈何道:「走是走了,不過一些麻煩事還是不能停。」
張小閑眉頭一挑:「比如?」
「比如武王最近身體漸衰,怕多是活不長了,到時候這華清之地又不知如何風起雲湧呢!」劉玄憂心道,「華清之地花了千百年才融為了一個整體,多少代人的努力如果再化為烏有,受苦的還是百姓。」
張小閑對於什麼權勢,什麼百姓不感興趣,搖搖頭:「再比如?」
「再比如最近幾月江湖上出現了一個蒙眼的劍客,提著一口鐵劍,從秋長道那邊一路向北,不少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劍客都死在了他的劍下,現在已經入了道州境內,再不久就能到齊穎城。江湖上都說,下一個都該輪到我劉玄了。」
張小閑啐了一口,毫不在意,那名劍客再強,他也不會認為強得過劉玄,只失望道:「說來說去都是你們這些撥弄潮流的人才關心的大事,沒一件和老子有關的。」
「你一個人來去赤條條無牽挂,倒是什麼事兒能和你有關啊?」劉玄說著笑了笑,又否定道,「不過也說不好,如果你決定要去眉城的話,還真說不定這些東西能和你扯上。」
劉玄說完頓了一下,又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張小閑訝然道:「怎麼,還想留老子住幾天?」
「不是住幾天,最少半個月。南雲讓我把你留到等她回來,我可不敢不聽啊!」劉玄轉頭看著張小閑笑了笑,看得張某人心裡直發毛,「你把小晚一丟我這兒就是幾年,自己倒是安心做個甩手掌柜,孩子在這兒無依無靠的,你忍心,南雲倒是不忍,就收他做了乾兒子,好多照拂一些,小晚要走,哪能少經歷得過她那一關?」
南雲是劉玄的結髮妻子,也是劉玄的摯愛,這張小閑當然知道,既然南雲是如此這般意願,那張小閑自然也不好拂了劉玄的顏面。
劉玄是他這輩子唯一可以稱得上朋友二字的人,這些年幫了他那麼多,若是說對劉玄一點虧欠感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沒再說話,算是默認了。
當夜,張小閑被安排在傻兒子的蕭弦居住了下來,並且在小晚的強烈要求下,睡在一間房。
傻兒子好像今天一天都樂呵得不行,一閑下來就拉著張小閑說個不停,說這幾年時間裡發生的種種大小事件,說他認了劉玄為乾爹,南云為乾娘,又說了這個府上喜歡的人和討厭的人。
張小閑都是聽的時間多,回應的時間少。倒不是他不想說,只是很多的時候,不喜歡用語言去表達。
這麼久,他也沒對劉玄說過一個謝字。
傻兒子睡到床上了才安靜,就在張小閑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又迷迷糊糊地來了一句:「爹,你討厭我嗎?」
這麼直白的問,倒讓以鐵石心腸自詡的張某人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到底是親生的兒子,說是打心裡討厭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一相處久了就恨不得一腳踢得越遠越好。
張小閑沒有答話,傻兒子抱著他的的手臂又緊了緊,閉著眼睛帶著笑意說:「我就知道爹不會的。」
張小閑用一根手指在小晚的額頭上點了點,沒有反應。但張小閑肯定這瓜娃子絕對沒有睡,如果把傻兒子說的每一句話都當成無心的話,那肯定會感動得一塌糊塗。
張小閑太了解他這個兒子了,心思活絡絕對不會下於一個成年人。
至今,張小閑還記得傻兒子在五歲那年對他說:「爹,在我還小的請告訴我世界有多麼美好,等我長大了,請記得再告訴我,世界有多麼殘酷。」
很多人活了一輩子都沒想清楚的教育問題,居然從這個五歲大的娃娃嘴裡說出來,當時張小閑就琢磨著自己的兒子恐怕是個怪胎,然後到底是丟了呢?還是……
然而在四年前,他把八歲大的小晚交給劉玄的時候,傻兒子倔強地說,自己長大了。
張小閑點著小晚的手指變為撫摸,其實這樣的日子過著也挺好的,除了他會是不是地想起舒默。張小閑忽然偏頭目光向外看了一眼,不過有窗紙攔著,看不到外面世界的一片錦繡,只喃喃道了一句:「站那麼高幹什麼?」
脫離了傻兒子束縛的張小閑隨手披了件衣,打開房門一眼就能看到劉玄站在湖心的亭子頂上,手持著銀釭背在身後,明朗的月輝鋪撒在他身上,看起來倒是超凡脫俗。
張小閑把門掩上,向前走了幾步,才開口說道:「不怕摔下來?」
劉玄應是察覺到了他的動作,一直沒有回頭,聞言也只是淡淡道:「這樣才有江湖的味道。」
張小閑心裡直說這人入戲太深,入戲太深。縱身躍起一丈有餘,落在劉玄身旁,但這亭頂正中有一顆圓珠,被劉玄一腳踏著,張小閑落在其他位置便比他矮了一截。劉玄嘿嘿一笑,給張小閑讓出點位置,所謂的「江湖味道」被他這一笑不知道驅趕到哪兒去了。
站得高些,自然能夠望得遠。張小閑隨意一掃,便能看到齊穎城街上的燈火早已連成長龍,就連城外,也不乏星星點點的明亮。他上下掃了劉玄一眼,納悶道:「今天是景和的喜慶日子,這道州少的了你們劉家?」
劉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屑道:「這你就外行了,地位越高,身份越尊貴,就越慢登場。」劉玄說著岔開了話題,「你在這兒呆個半月,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我來教你劍法,再請人為你鑄口好劍,以後別人提起張小閑那都是『指截天下兵,劍斬天下人』可不威風?」
「不想學,沒有用。」張小閑立刻明白這貨半夜不睡覺站在這裡吹風的目的是什麼,直接給予了否定答案,並轉移話題,「你『藏劍術』練得怎麼樣了?」
天下間傳承的武學,雖有高低之分,但最好的卻不一定是最合適自己的,唯有自己經歷過無數、感悟過無數、思考過無數,創造創造出來的武學,才能與自身完全契合,才能將這門武學的能效發揮到最大。
和張小閑自創的神指一樣,劉玄獨家技藝藏劍術也是自己感悟而來,而且比張小閑還要早了很多年。
劉玄沒有答話,右手把銀釭拋在空中,又接住。張小閑看得分明,沒有出鞘的銀釭劍在空中旋轉了四圈,向著四方分別射出了一道劍氣,劍氣貫入湖中,無聲無息,激起丈高的浪花,一時之間水珠四濺。
而目睹這一切的張小閑卻直搖頭,坦誠道:「遇弱則強,遇強則弱,終歸難登大雅之堂。」
劉玄斜著眼睛看著身旁這個人,笑道:「我行我道,這不就夠了嗎?」
「走了,睡了。」張某人跳下亭頂,回到了房間,獨留下劉玄一人立在高處,望著張小閑的背影,不勝寒。
在整個華清之地,應該都沒有人比劉玄更清楚張小閑天賦的霸道之處,這個男人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摸到任何一門武學的天花板,四年之前劉玄見到所謂的「神指」時就已經這樣認為了。
秋分時節,細雨默默不生寒,再往後去,天氣便會越來越涼了。
張小閑在劉府上已經呆了半月,好不容易過了幾天舒服日子。
像往常他在外尋找那人蹤跡,除了要為吃穿發愁之外,還得日夜提防有人圖謀不軌。這也是沒辦法的,以張小閑的這個性子,從別人身上攆過去了,還要回頭罵聲:「怎麼就沒長眼了,來礙著老子的路。」
這麼幾年再江湖中一趟一趟走,張小閑在江湖上也算是留下了一個惡名,仇人多到晚上睡覺都不能安穩,由此也知道之前張小閑與劉玄在鏡月湖上輾轉一夜是冒了多大的風險了。
若說張小閑費盡千辛萬苦去找的那人,論起關係來還算是張小閑的岳父、小晚的外公。
要問當今江湖誰劍術最高,十人之中有九人都會想到其琛山上「劍府」的上代府主南鄉子;可若要華清之地是何人武功最高,只怕除了個別人之外,都會不約而同地想到張小閑的便宜岳父——毒鬼龍!
其琛山上,「劍府」修劍養氣;「樂府」撥弦弄管,皆是當年「廣成劍首」樂逍遙創下的二門四脈之一,劍首威名流傳至今依舊無人能及,劍府屹立在其琛山上,傳承至今也依舊是江湖中最具劍意風流之地。
既然是樂逍遙留下的傳承,自然也就免不了後人的瞻仰與試探。
從古至今,其琛山似乎是每位劍客的必經之地,就算不是為了向當代劍府之主問劍而來,也要去那劍意逼人的「萬劍無疆」闖一闖。
到了南鄉子為府主時,對於上山的挑戰者更是來者不拒,每一位敗在他手下的一流劍客也都心服口服。
十五年前劉玄自覺劍術有成,攜「銀釭」上山問劍上代劍府之主南鄉子。未曾想到二十招之內,劍不出鞘就已輸半招,倒提劍后又輸一招,握劍一戰再輸半招。
此後提及南鄉子,劉玄每每都會尊敬萬分。
南鄉子在劍道上或可獨領風·騷,然而八年之前與毒鬼龍在徐州唐家一戰就……
世人不知這一戰的起因與結果如何,卻知道一戰之後,南鄉子便退去了府主之位,深居紅樓劍閣八年未出,而江湖中也再沒有出現過毒鬼龍的蹤跡。
此後評家俠客多有猜測,那一戰,皆料是南鄉子敗了。這並非是因為在世人眼中南鄉子不夠強,而是毒鬼龍的針,太可怕了!!
那一次的巔峰交戰,對於旁人來說或許只是多了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又或是為江湖增添了一個縹緲的傳說,但對於張小閑來說卻如同夢魘。
當年那老東西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從徐州跑回來一句話不說就把舒默帶走了。後來又託人傳來話:如果要見舒默的話,就得拿「太上三篇」其中兩本作為聘禮。
張小閑一聽便知道這是這老東西就是想找些把戲為難自己,所以也從未想過在茫茫人海中去找出兩本古書來。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如此渺茫的事情上,還不如親手去把那個老東西揪出來打一頓實在。
這些年的時間,張小閑常常在想,如果當年那個老東西帶走的是小晚就好了,這樣他和舒默就可以雙宿雙飛了。
秋分過後第二天就是中秋,所以這天晚上又來了位特殊的人物,劉玄為了迎她僅大紅燈籠都掛了五百多個,劉府上下這夜都會燈火通明。
劉玄「藏劍之術」有成之後,第一次敗便是敗在其琛山上,而他第一次見到南雲也是在那個地方。
那年他共輸給了南鄉子兩招,中了三劍,全身輕創二十七處,倒地之後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南雲。這個女人把他捧在懷裡,鎖著眉,雙眼泛著淚花,說:「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你先不要急著死,有機會我還可以撫琴給你聽。」
當時的劉玄還在心中暗說這女人傻,先不說南鄉子留下的這二十七處劍傷夠不夠致命,自己急不急著死,難不成我劉玄存活於世便是聽卿一曲?
但他看到南雲那雙似水般的眸子便不想把這些話說出去了,忽然也想著時間就停滯在這一刻也好,至少能與卿相望,縱使無人彈奏。
劉玄後來才知道南雲是南鄉子的妹妹,他對南鄉子自嘆不如,除了劍術之外還有一半是因為南雲。與南雲大婚之後,南鄉子長兄如父,對劉玄也不吝賜教,兩人也曾有過徹夜論劍,每每都讓劉玄受益匪淺,對南鄉子也愈發尊敬。
大哥貴為華清江湖中的劍道魁首,但南雲卻選擇了拜入「樂府」,至今已貴為「弦首」。
當年樂逍遙雖是以樂入道,再以道入劍,創立「劍樂府」后卻嚴禁後人將劍法、樂理糅合起來,若身入「樂府」此生便不可用劍,身入「劍府」則反之。
包括他留在另外一處的傳承也是如此。
好在南雲對劍道也沒多大興趣,回想起來,今生約莫就看過一次劍術對決,還只是因為來者是劉玄罷了!
待夜色深沉,雨勢收斂些,一輛馬車才緩緩停在劉府門前,南雲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張望,一眼便看到劉玄在門口候著,微微一笑。見她出來,便有女侍撐傘來接,劉玄知道她最是怕冷,受不得寒,早早就捧著一件貂裘長袍,等南雲上了階梯之後為她披上。
張小晚一把把南雲的腰抱住親熱地喚了一聲乾娘,抬頭一個勁傻笑。南雲摸了摸他的頭,對於這個乾兒子是發自內心的疼愛。
她和劉玄在一起這麼多年一直無出,小晚在劉家呆了四年沒有個血親來疼,南雲也就小晚當做親兒子來看待,聽說小晚把福伯的孫女勾搭上了的時候,她就開始想著乾兒子的婚禮可不能太寒磣了。
劉玄往四周掃了一眼,問小晚:「你爹呢?」
小晚傻笑著說道:「我爹說這兒的床太軟和了,以後出去了就睡不到了,趁現在多睡一刻是一刻。」
劉玄哈哈一笑,扭頭看著南雲道:「小閑就這個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