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蜉蝣渡海
南雲還沒有與張小閑會過面,但對於這個人倒並不陌生。起初她聽說小閑和小晚名字的時候,還以為這兩人是兩兄弟呢,後來才知道張小閑給兒子取了這個名字的含義是:遇到舒默的時間有點晚,但又不算太晚,故名小晚。
後來聽劉玄說起這人的事迹,南雲一邊感嘆著這名男子的絕情,一邊又讚歎著他的痴情,彷彿在張小閑的心中除了舒默就再也容不下其它東西了,在他的心中,就算是小晚,或是張小閑自己,都不及舒默的萬分之一。
南雲貴為弦首,在樂府中的地位僅次於府主,每年都須回其琛山上授課三月,她便在春夏秋每季中選出一月,到了冬季她怕涼,就不方便出遠門了。
她回樂府之前劉玄就與她說過讓小晚去跟著他爹的事,南雲一是怕小晚年紀不大,跟著他爹在外面流浪受不了那苦日子;又擔心這孩子長大之後和自己親爹不親,故此猶豫了很久。
直到劉玄承諾會將張小閑留到她回來再做決定,南雲才得以放心前往其琛山授課。
一個月的時間裡,南雲的心中其實早就有了決斷,張小閑身在江湖,對世人又是那種薄情態度,若真是要身隕其中也就只是一瞬息之間的事,到時候一腔熱血灑出涼得比一杯酒要快,試問世人又有誰記得張小閑這號人物?
讓小晚跟著他,不僅是要受磨難,還要受如此大的風險,這又是何苦來哉?
一行人都進了府之後即刻便有人將門閉上,南雲主意打定之後反倒不急著議論這事了,牽著小晚的手問他與福伯的孫女的感情進展如何,穿過垂花門后,劉玄突然沉聲問道:「這次回去可曾見到大哥了?」
「恩。」南雲點了點頭,牽著小晚的手緊了緊,「有出過紅樓劍閣兩日,看氣色倒是好了不少。我動身之前也去紅樓劍閣外看過,他應是知道我要離開了,沒有再出紅樓劍閣一步,只怕情況還是不太好。」
劉玄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南鄉子借著紅樓劍閣蘊藏的凌厲劍氣來鎮壓體內的傷勢,對於劉玄或是劍樂府的人來說從來不是什麼秘密。
當年的樂逍遙之所以被冠上「廣成」二字,就是因為其所成者廣,所善者眾。除開劍法、樂理、處世、謀略之道外,最為人稱道的便是他鑄劍之法。聽說樂逍遙打造第二口劍之前遣人在其琛山上修了一座百尺高樓,再仿造此樓鑄造,成劍之時天地之間風雲色變,蒼天厚土竟有悲愴之意。
建成的這座樓,便是如今的紅樓劍閣,其中蘊含的劍意放在當世也僅次於其琛山後那塊神秘之地——萬劍無疆。
本來在張小閑在劉府做客的這幾日,劉玄為了促進張家的父子和諧關係,就安排他們睡在一個房間。南雲這一回來,抱著小晚喜歡得不得了,就沒讓他回去,好在劉玄卧室的床睡三個人綽綽有餘,否則劉玄就得發揮他捨己為人的精神,去書房將就一晚了。
小晚終究只是個孩子,一旦熄了燈,片刻就來了睡意,甭管心思多活絡也撐不住,夾在乾爹乾娘中間很快就響起了細微的鼾聲。南雲也不怕把小晚弄醒,用胳臂枕著頭,另一隻手借著由窗戶紙透過來的亮光去撫摸他粉紅色的臉頰。沒了那雙滿是透著賊氣的眼睛,這小子只剩下可愛了。
南雲眼中柔情似水,一如當年第一次見到劉玄的時候。看到這樣的眼神,劉玄瞬息就明白了她的想法,輕聲問道:「你想把他留在這兒,是嗎?」
「嗯。」南雲將目光轉向劉玄,她本想明天當著張小閑的面再議論這事,此刻劉玄提起也沒有理由避過,直言不諱道:「你讓他跟著張小閑和推他進火坑沒什麼差別。」
「呵呵。」劉玄輕笑一聲,沒對上南雲的目光,嘆道:「你別看張小閑來去不過赤條條一人,事實上就算是兩個手持銀釭的劉玄,也不一定能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張小閑!
九年前,他為了能和舒默在一起,一刀斬斷了自己的過去。然而就算是沒有過去的張小閑,也要比有過去的絕大多數人,都要強!」
「小晚心思伶俐,只要命運不像他爹那樣坎坷,以後得成就也不會低。這孩子雖然小,但也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你把他留在這兒就和斬斷他的手腳,蒙蔽他的眼睛差不多。等他那雙眼睛不再轉動,只會露出傻笑的時候……萬一,我們也倒了,他又能依靠誰去?」劉玄一把捏住南雲的手,南雲能從手中感受到他的溫度,也能感受到與溫度一併傳來的不自信。
在劉玄的看來,自己誠然也不是什麼天賦絕佳之倍,身為明燈在江湖,彷如——
蜉蝣渡海。
「睡吧。」一直沒有說話的南雲,最後也只吐出了這麼兩個字,但劉玄知道她已經改變主意了。
但又有些愧疚,這本是一個極為浪漫的女人啊,而自己卻要強迫她思考現實!
翌日,張小閑起床之後按照慣例伸了個懶腰,張小閑沒了限制,半夜睡在床上也不知怎麼翻江倒海,醒來之後渾身發疼。
一想到能讓自己受傷的人,果然只有自己,不由得厚顏無·恥地感嘆起來:「哎,人生中果然最大的敵人果然還是自己啊!」
剛說完,張小閑又琢磨著似乎把「最大」替換成「唯一」似乎更加準確。但是好馬不吃回頭草,只好下次找到一個好機會再行感嘆。
細微琴音入耳,張小閑楞了一下,細想起來這聲音似乎是從他醒來之前就一直在的,只是他沒有注意罷了。
以張小閑的如今的功力,有人靜得連呼吸聲都能隱去,但只要在方圓三丈之內就能被他立刻察覺到。此刻空中徐徐飄蕩的琴聲,就算是個普通人都可以清晰聽聞,但卻實在難以令人留意。
因為這琴音已經和這空氣、和這光融為一體,太過於自然,反倒察覺不到。就像人無時無刻都能看到自己的鼻子,而自己卻恍若未覺。
「是什麼人?」張小閑心中雖然好奇,但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人的琴音能蒙蔽自己的耳朵,難免不會有其它神通,萬一貿然打開門之後,只見雪白刀光一閃,就結束了老子本該傳奇的一生,那豈不是虧大了?
張小閑本沒輕功根基,但要掩去自己的腳步聲也毫不費力。右手食指中指相併,擱在腹部位置,左手輕聲將門打開一條縫隙,目光一掃暫時確定了門外的安全,同時也確定了琴音的來源是不遠處湖心亭中的一女子。
張小閑居住的蕭弦居是一個獨立的院落,居住的房子在四側,繞在中間的是一個小湖,一條木橋直達正中,連接著湖心一亭閣。
在張小閑第一天來的夜晚,劉玄就是站在這座亭子的頂上,追尋江湖的味道。
張小閑將門打開,向湖心亭走去,踏上木橋之後,忽然說道:「老子以前聽說樂逍遙曾在其琛山下撥弦一曲,引得千人勒馬、萬人駐足,聽者無不屏息,生怕攪擾了絕世樂章分毫,所以你們樂府的祖師又號『廣成止息』。
老子本來是不信這些勞什子傳說的,今天你這一曲竟與自然相融,比起當年廣成止息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南雲停下撥弦的動作,雙手放在琴弦上止住余顫,抬頭深深地看了張小閑一眼。她與張小閑從未見過,而對方卻一語便道破了她的身份,足以見得此人心思絕不像外表展露出來的大大咧咧。
待張小閑進了亭,南雲才淺笑道:「不才,妾身還達不到祖師的高度。其實妾身所奏的正是當年祖師而立之年時,在其琛山下所創的《廣成散》,也確實沒有達到令人止息的境界呢。」
「對牛彈琴,本該如此。」張小閑在南雲對面的石凳坐下,目光在眼前這個婦人身上一掃而過,同時心中在思索著如何稱呼這個女人,直呼其名吧,兩人本來又不認識;劉玄比他大一歲,叫嫂子吧,又太羞恥了。
心中沒個答案,張小閑也只能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認真道:「江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傾盡一生只為了『劍法自然』四字,但都未能成功。你要是學當年的樂逍遙,以樂入道,再以道入劍,成就也未必比他低。」
「劉玄也這麼說過。」南雲低眉淺笑,僅一句話就將自己的意思完全表明了。片刻之後又正色道:「小閑,你是如何看待小晚的呢?」
張小閑聞言不語,他現在只想問這位優雅的女人一句:你這句「小閑」為什麼能夠這麼熟練?
然而,南雲似乎把他的沉默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又徐徐善誘道:「你知道這『蕭弦居』的名字是誰取的嗎?」
張小閑眉頭一挑,心中道:「老子早就想問這破名字是誰取的了!」
「是小晚。」南雲提起小晚時眉目之間便多了一股柔情,同時也有了一縷為他將來考慮的憂愁,「他說乾娘貴為樂府弦首,他以後也一定要學會琴簫,好與乾娘相伴。但其實,誰都知道這個名字只不過是他挂念你的一種方式罷了。」
張小閑笑了笑,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說話。一抬眼,恰巧看到大雁在結伴南飛,他們尚且也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