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年下鄉
沒過兩天,李軍又喊了幾個朋友到家裡討論偷來的書。
家裡來的一共四個人,包括黎斌。大家討論著討論著又吵起架來,一會哭一會笑的。快下班時,李軍喊大家在走廊里讀詩。
他帶頭讀,讀《相信未來》,讀《致橡樹》。聲音很大,樓下有提前下班的工人議論紛紛,有人甚至和樓上這幫孩子對喊。
李軍走到陽台上,聽到外面人對著喊,這下越是來勁了,把《普希金詩歌集》拿出來,大聲念。畢竟這詩歌集里有不少情詩,這樣被他有些挑釁地語氣讀出來,樓下有些女工人臉蛋一陣紅一陣青的。有個別人還對著李軍罵:「神經病呀!」
「你才神經病!」「你才神經病!」李軍大聲喊。
老李和老伴兒也下班了,快到家門口時就聽到了李軍的聲音。他頓時感到身上的血一股腦往頭頂上沖。他心裡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趕緊回家,將這個兒子暴打一頓,然後扔得遠遠的。
家裡像被進過賊一樣。李軍拿著《普希金詩歌集》正準備念,被老李一把搶過來準備撕掉:「真是不成器!明天就給我滾去下鄉插隊,接受鍛煉!」
「什麼?下鄉插隊?」李軍睜大眼睛問。
「對的,下鄉插隊,接受鍛煉。我看你不接受鍛煉,遲早要廢掉了。」老李說。
「去哪裡插隊?什麼時候的事兒?」李軍還是有些不相信。
老李摸不清楚李軍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怕兒子反悔,搪塞說:「暫時還不知道去哪裡。我已經給你陳叔叔說了,報名了。」
老李怕兒子拒絕,只好這麼說,讓兒子覺得插隊下鄉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從小到大,他和老伴兒都忙於工作,對李軍的管教,幾乎沒有。一來是沒時間,再者每次老李要管教時,老伴兒就及時阻止,借口是哪個男孩子不調皮呢?男孩子管得太緊了,今後還不成了傻子?想到後代成傻子,老李只好作罷。
「去就去!響應主席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上山下鄉。農村天地廣闊,大有可為嘛。」李軍一臉天真地說。
東川紀念碑廣場上,李軍挎著一個軍綠色掛包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他是東川自***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以來,四十萬青年中的一個。
這天天氣也好,日頭在頭頂像架起的一個鍋爐炙烤著。廣場邊整齊地停著軍綠色大卡車,油漆被太陽一曬,還有些刺鼻的氣味。才和黎斌碰上頭,李軍已經是滿頭大汗,斜挎著的掛包都有些汗漬了。
兩人一見面,黎斌就一拳頭直捶過來。「你掛包里背著的啥東西?」
李軍拍了拍說:「兩本書,插隊落戶,天高皇帝遠的,沒書看還不把我憋死。」
黎斌說:「對了,聽說你這一批去下鄉的知青,有好幾個是我們東川中學的。如果你去了,能遇到一起也蠻好,起碼有個照應。」
李軍沒理,兩人又閑扯了一會,彼此倒有些依依不捨。以前李軍很討厭東川,在即將離開時,反倒覺得這裡的一切都還是很舒適很親切的。現在不能不去,表格都去填了,而且也都通過政審安排了,此時不去,一來在父親面前太沒面子,再者也是萬萬不允許的。
李軍的父母也來了。老李站在一邊抽煙,盯著李軍不說話,他老伴兒還擠出幾點眼淚,一會扯下李軍的掛包,一會拉下他的衣服。
「媽別這樣,下鄉鍛煉也好,免得在東川,被某些人看到礙著眼睛。」李軍說著還朝著老李斜了一眼。
「你爸也是為你好。你去了好好接受鍛煉。多給家裡寫信。」李軍媽媽說。
一會有人來安排出發。李軍和廣場上的知青都被陸續地安排到這些軍綠色卡車上,整齊地坐著。一聲令下,大卡車「嗡」地幾聲,依依離開了東川紀念碑廣場。
卡車走了老遠,李軍還看到廣場上他父母翹首看向自己。
上車伊始,大家興緻高漲,彼此交談著,詢問各自來自哪裡。李軍心裡還想著他母親,所以沒啥心思參與這種交談中。他蹲坐在角落裡,雙少抱著胸前這個軍綠色掛包。幾次顛簸,他都差點栽倒在車廂中間,懷裡的背包也差點落在腳尖前。
這種差點栽倒的瞬間,正好讓他注意到他對面蹲坐的女孩。看樣子她應該是瘦瘦的身板兒。留著兩根麻花辮兒,齊劉海兒遮住腦門額頭尖兒。一雙眼睛里滿是涼涼的感覺。
李軍時不時地將面前這個女孩和《普希金詩歌集》里的讚美對象對比,有時候又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女主對比,但總發覺,外國女孩的眼神怎麼都沒眼前這個女孩兒的眼神清澈。
大半天過後,車廂里逐漸安靜下來了。也許是車廂里這群男女基本熟悉了彼此,也許是大家在這場顛簸中,逐漸有些失望。車廂里有人因為長久蹲坐而腰酸背痛,開始小聲地發起牢騷。
一會兒,車外傳來唱歌的聲音。聲音來自前面的車輛,應該是一起下放的知青組織唱歌。原本以為這輛車也一樣,會有人組織唱歌,但又過了半小時,還是沒人唱。
李軍對面這女孩開始換個姿勢。看得出來,她是因為長久地蹲坐,腿腳有些麻木了。
李軍打開掛包,拿出一本《普希金詩歌集》,消磨時間。剛拿出來,車子一顛簸,書一下子滑向剛才發牢騷的那小夥子面前。
小夥子撿起書,隨便翻了一下,沒好生氣地說:「還是個文學青年?還讀詩?」
「讀詩怎麼了?起碼不會幾年下來真成了農民,忘記自己幹什麼的。」李軍反駁。
「農民怎麼了?工農階級還不是工人和農民的階級。」小夥子說。
兩人越吵越凶,小夥子揚言要把這本詩歌集扔下車。這可惹惱了李軍,他想站起來,但車廂顛簸搖晃不定,他一下子栽倒在車廂中間。掛包里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飛了出來,鑽到對面女孩的腳下。
小夥子笑了起來:「書生書生,書里出生。那不是書蟲么!」說完笑得更起勁了。
這時女孩嘀咕了一聲:「真沒文化。」儘管她聲音很小,但還是被大家聽到了,一排人齊刷刷地望向她。她也發現了,偏著頭裝作不知道。
「說誰沒文化呢?你可別忘記了,這車裡,都是知識青年,怎麼就沒文化了呢?」小夥子開始攻擊女孩。
「說你沒文化!」女孩突然這麼一吼,反倒讓男孩子啞口無言,呆若木雞。他只好左右搖晃了一下頭,一屁股坐下來,將詩歌集從地上滑向李軍。
天色黑朦,軍綠色車隊到了一個類似大院的地方停了小半會兒,每輛車來了一個穿軍裝的小夥子,依次給車廂內送來粗糧餅,讓大家吃下,還要繼續趕路。
李軍拿到餅時,袋子里已沒剩下的。面前的女孩自然是沒有餅。他正準備往嘴巴里塞,忽然覺得不能自己一個人吃,於是又將手放回去,把剩下的一個餅遞給女孩。
「你吃吧,我餓過了。」李軍其實已聞到了餅的香味,況且車內大家都在吃餅,密閉的車廂里,此刻除了餅的香味,已沒有其他氣味了。
女孩沒接,搖搖頭。
見她沒接,李軍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手僵在空中。恰好這個時候,肚皮不爭氣,「咕隆」一聲響出賣了他。他瞅了女孩一眼,將餅掰成兩半,一半遞給女孩,自己那一半幾口就吞了下去。
女孩偏頭嚼下半塊餅后,車子又啟動了。接下來的路比之前顛簸得更厲害,好幾次李軍胃裡的半塊餅都幾乎顛出來了,後來暈乎乎地睡著了。
天色徹底黑成幕布時,綠卡車才停下來。
外面一片嘈雜聲,有人拿著大喇叭在外面喊集合。車廂里的知識青年們,聽說這裡是知青點,叫胡家壩。大家這才慵懶地起身,順著車篷往下跳。輪到最後,女孩不敢跳,李軍伸手拉住她,她才慢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