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鈴 二
接下來幾日,歲遙都在守著那些花。
太陽升起,又落下。
「爺爺,這些花要開了嗎?」
「還沒呢。」
兩隻黃鸝在樹上晃著腦袋,一蹦一蹦地嬉戲。歲遙在樹下看著它們,它們撲著翅膀飛走了,樹枝輕輕搖晃,晃落一片枯葉。
太陽升起,又落下。
「爺爺,這些花要開了嗎?」
「還沒呢。」
天上下著濛濛細雨,歲遙戴著比自己大許多倍的帽子,駐在地上,宛如一朵細桿的蘑菇。山水被潑得灰濛濛的,在不知方位的農田裡,傳出陣陣牛的哞叫。
太陽升起,又落下。
「歲遙。」
「什麼?」歲遙轉到爺爺跟前問道。
「今夜裡,這些花就要開了。」
「真的嗎?」歲遙驚喜地大喊,在原地跺了幾下腳。
「爺爺,今晚我一定守著它們,親眼看它們開花,我一定不會偷懶,也不會睡著。」歲遙宛如一個大男子漢,挺著胸脯說道。在小孩子眼中,自己的全部都是家裡的,即使是自己的身體,也會產生一種「幫助家裡治好自己身體」的想法。
爺爺點著頭,用手摸了摸歲遙的腦袋。
歲遙突然間,跑出了家門。
在一個大戶的宅子中。
「鈴兒,吃飯了。」一道女聲在在門外響起,門是掩著的,門裡邊還擋著幾串棉球串成的珠子。
「誒!」少女高聲應答,從床上赤腳跳下來,不是往門外走,卻是攀椅爬桌,湊到窗邊,將腦袋探出去。
窗子下面是歲遙仰起的臉。
「歲遙,你怎麼不進來啊?」少女問道。
歲遙搖了搖頭,說道:「小鈴鐺,我就是來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家裡那些花要開了。」
「要開了?」
「終於要開了!」
「什麼時候啊?」
「今天夜裡。」歲遙攥著兩個小拳頭,問道:「小鈴鐺,你一起來看嗎?」
「好啊。」少女欣然接受。
歲遙似乎要高呼一聲,突然嘴巴緊閉,一屁股坐在地上。原來那扇窗戶又探出了一個頭,恰巧是歲遙最害怕的那個駕著馬的漢子。
「齊叔叔!」少女驚呼道。
「聽說鈴兒你今夜要去看花?」那個漢子轉頭問道。
「是啊。怎麼,你不同意么?」少女肉眼可見地沮喪了下來。
「不是不可以,不過叔叔得跟著。」
少女聽完,長舒了一口氣,卻看到歲遙坐在地上,依舊沒有站起來。他一隻手護在前方,兩隻腳在不停地蹬著地。
「歲遙!」少女喊道。
「歲遙!」少女再次喊道。
歲遙終於彈了起來,宛如一個壓滿了的彈簧。
「歲遙,我還是不去了吧。」少女輕聲說道。
「為,為什麼?」歲遙不自覺後退了兩步。
「你是病人,花開了你的病便好了。可是齊叔叔在旁邊,你會怕的緊要,那樣你要怎麼治病,不行不行,絕對不能耽擱你的病。」少女宛如一個大姐姐,朝著歲遙教育道。
歲遙垂下了頭,說道:「那好吧。」
少女見歲遙有些傷心,心裡不忍,便安撫道:「等我長大一點,不用齊叔叔擔心,我就可以自己去你家看花了。」
「真的嗎?」歲遙重新激起了勁頭。
「我不騙你,我真的不會騙你。」少女反覆打下包票。
「好了,鈴兒,要去吃飯了。不吃飯是長不大的。」齊叔叔催促道。
少女乖巧地點了點頭。
兩隻腦袋一齊縮了進去,歲遙看著空蕩蕩的窗戶,剛剛激起的勁頭又消失無蹤了,心裡空落落的。
突然間,又一隻腦袋探出窗來,那不是小鈴鐺是誰?小鈴鐺俯下身去,用最輕的語氣說了兩個字,接著很快地縮了回去。歲遙以為自己眼花了,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心裡在反覆回憶剛才小鈴鐺最後說的兩個字。突然間,他喜笑顏開,哼著歌兒,一蹦一跳地往家裡走去。
她說:「等我。」
夜幕降臨,爺爺坐在屋子前,唱著不知名的歌謠。屋子上的煙囪,往外呼呼地冒著煙,那是爺爺害怕秋涼,生起的火。
歲遙看著煙不停地消逝在黑夜之中,覺得爺爺唱的歌,會讓人感到悲傷。
爺爺那蒼老的聲音停止了,可是歌聲依舊在歲遙心中縈繞許久。
「歲遙啊。」爺爺突然說道。
「什麼?」
「天涼了,進去穿一件衣服吧。」
「好。」歲遙應了一句,一路小跑到屋子裡,翻找出一件被火烤熱的衣服,套在身上。屋子裡滿滿的火光和溫暖。
歲遙走出了屋子,重新坐在竹棚下面,不久又聽見爺爺呼喚。
「歲遙啊。」
「什麼?」
「爺爺睡覺了,你自己一個人,要小心。」
「好。」歲遙很嚴肅地答了一句,目送著白髮蒼蒼的爺爺,慢慢地站起來,一步,一步,緩緩地走進門去。
爺爺走得很慢,時光似乎也流逝得很慢。
終於,只剩下歲遙在院子中。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花。今夜的月光明亮,而小孩子的眼睛,也總是明亮。
遠處有幾隻犬在吠,漸漸地,聲音也弱了。草地在窸窸窣窣地動著,歲遙想起了曾經見過的幾隻夜貓,渾身漆黑,眼睛卻十分明亮,跟月亮一般明亮,那時候歲遙害怕得跑回屋子裡搖醒了爺爺。
草地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帶著一道喘息的聲音。一個人猛地闖入了歲遙的視線之中,她氣喘吁吁,彷彿已經跑了很遠的路,她斷斷續續地問道:「花……花開了嗎?」
那個人,又是小鈴鐺,只能是小鈴鐺。
歲遙愣了一下,答道:「還沒呢。」
「太好……太好了,趕上了!」少女一直拍著胸口,讓自己能喘得過氣。
「你,你不是說不來嗎?」歲遙吃驚地問道。
「我,我不是說等我嗎?」少女看著他,不知道是在氣呼呼,還是只是在喘氣。
「不是……等你長大,就能過來,的意思嗎?」歲遙撓了撓腦袋,又撓了撓臉,結結巴巴地問道。
「要是得讓你等那麼就,我便不會說等我了。那樣的話,我只會說,我一定會去。明白嗎?讓別人等太久,是不禮貌的。」少女喘過了氣,恢復了一些精神,又扮出大姐姐的模樣教導他。
歲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隨即他又大喊道:「哎喲,我得一直看著花,不能看你。」
「沒錯,你不許看我,你得看著花。花開的時候,你不可以錯過了。」少女走到歲遙旁邊的椅子前,一屁股坐下,繼續說道:「我也會一直看著花。」
「阿嚏。」剛坐下不久的少女,打了個微弱的噴嚏。歲遙聽在耳中,欲轉身詢問,又聽見她打了個噴嚏。
「你現在渾身是汗,不能吹冷風。」歲遙提醒道。
「不,不礙事……阿嚏。」少女作了個失敗的逞強。
歲遙默默站起身,將身上溫暖的外衣套在了少女身上,說:「你穿著吧,我進屋再拿一件。」
「好……阿嚏。」少女的噴嚏打個不停,她將衣服捂緊了,不一會兒身體便暖了起來。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涕,感嘆道:「歲遙,你家院子好香啊。」
「當然,我爺爺種的花是天下最香的。」
「可是……」少女突然打了個哈欠,說道:「為什麼我聞著香氣,腦袋昏沉沉的。」
「因為你旁邊那些花,可以安神助眠。」歲遙照著爺爺教他的話說道,而後他往另一邊一指,說道:「那邊的花,就可以醒神。」
「你爺爺……真厲害,什麼花都有。」她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此時已是淚眼汪汪。
「這花……真香啊……」少女重重地吸了幾下,吐字卻模糊了起來,更像是半睡半醒之人的喃喃。
歲遙不再接話,也不去打擾她,任憑她將腦袋靠在柱子上,她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歲遙猜測,她此時大概已經在睡夢中了。
歲遙依舊盯著那些花看,還分出了一些餘光一直留意著少女,他一定要看到花開,也一定不能讓小鈴鐺在他身邊,受了任何的傷。
突然間,一隻閃閃發光的小蟲從歲遙面前飛過,又繞回來,反覆繞著圈子,最後停在一朵花上,那白色的花瓣,被小蟲尾巴的火光染成了黃色。
接著小蟲又飛了起來,歲遙再也無法專心看著那些花了,他的眼珠子隨著閃閃發光的小蟲,在眼眶裡打著轉。
從遠處,又飛來了幾隻發光的小蟲,它們在花間飛舞,時隱時現,在花瓣上塗上了不真實的光暈。花瓣上的光暈,彷彿在預告著些什麼。
接著,成群結隊的小蟲飛過來了,它們似乎尤其愛這些未開放的花,和這個守著花的孩子。
它們環繞了一圈又一圈,它們戀戀不捨,它們流連忘返,於是它們又在花間,環繞了一圈又一圈。歲遙蹦著,跳著,融入了花間,融入了傳播著光芒的小蟲間,他笑著,笑著,一直笑著。
笑聲將少女從夢中漸漸喚醒,她睜開朦朧的眼,看到灑滿光輝的竹棚,和站在光輝中心的歲遙,她的同伴。
她以為這是夢,她揉了揉眼睛。
一朵花悄悄地,將花瓣擴張至最大,露出花蕊,被花瓣層層包裹的花蕊。
少女看著歲遙,用手捧著那朵花,眼中儘是激動之情。
「歲遙。」她輕輕地喚了一聲。
歲遙聽到了,他看了過來。
少女一直都在看著他。
他們終究看到了花開。
院子外邊,齊叔叔坐在高高的樹上,一邊嚼著草根,一邊看著那個發光的院子。他一直都在,他未曾過去,他只是默默地守在黑夜中,守著那兩個稚嫩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