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計 四

生計 四

這一年,是永和四十六年。

於永和二十六年出世的陸青離,這一天,已經二十歲。

他的頭髮在風中飄舞,他頭髮很長,因為他懶得管,他也懶得束。他的衣裳有些破爛,曾經有一個師姐幫他縫補,過兩天,又被劃破了,那位師姐堅持縫補了幾次,終於放棄了這個對抗。

那個師姐覺得陸青離很不羈,不可能有人可以管束他。

陸青離迎著風,走到了演武館前。底下有許多熾熱的目光看著他。

年輕人的血永遠都是熱的。

陸青離深鞠一躬,對師父說:「我去了。」師父閉著眼睛,充耳不聞。

陸青離轉向下面的師兄弟,高呼:「我去了!」

「喔!」下面的師兄弟振臂高揮,聲音響徹山野。這些年輕的呼聲讓每個人的血液,又沸騰了幾分。

陸青離提著劍,走進了演武館。身後,厚重的大門緩緩關上,佈於兩側的鼓,被重重地敲響,由緩到急,不知是鼓聲催急了戰鬥,還是戰鬥催急了鼓聲。

「砰」的一聲悶響,陸青離已被鎖在了館內。霎時間,兩把劍應聲而起,齊齊刺向陸青離。陸青離右手翻轉,目不斜、頭不側,僅用劍鞘,便準確地掃開了這兩把劍。那兩把劍的持劍人受了很大的力氣,朝兩側退去,還急急地倒走了幾步。

陸青離將劍往地上一頓,說:「師兄們,莫要急。」

那兩把劍礙於剛才交手之失,不敢妄動,反而另有一把劍,從空中翻滾而至,喊道:「你莫要狂!」

「我非狂。」陸青離大喝回應,一低頭,讓出了一半身位,使空中的那把劍無人可刺,接著回首望月,一劍鞘杵在了那個人身上,打得他倒飛七八丈。陸青離緩緩收劍,接著說:「我自信必贏。」

「你若單獨斗我們,我們輸。可你要同斗十六人,只怕……」

「你們還是輸。」陸青離突然接了話,他不再站定,他轉過身來,拔出了劍衝過來。

那些人如臨大敵,他們知道,沒有一個人可以單獨接下陸青離的一劍,他們要將這一劍,分成十六份,每一個人承受一份,這樣的話,他們不僅能接得下來,還可以蓄下餘力,等陸青離一擊衰竭之時,一同回擊。

陸青離還是毫不猶豫地砍了下來,他的劍砍在一個圓弧的盾上,他的力量所有人都知道,用多少力氣可以接下他一擊,使他必定破不開,所有人也知道。他們絕對不會多浪費一絲力量,剩餘的力量,每一絲他們都要省下來,確保擊倒陸青離的可能到達最大。

這些人都非常強,這些人都非常精細。

可是他們合力結出來的盾,還是被破開了。陸青離的劍一往無前,再也沒有任何阻擋。

他們潰敗之際,心裡都十分不解,根據他們的計算,陸青離可以破開這個盾的幾率為零,而他接下他們的合擊的幾率也為零,也就是,他們勝利的幾率,一定是滿的。

可是他們第一步就算錯了,他們的盾,破了。

他們很快就明白了過來,原來變故早已發生,那個被陸青離擊飛的人,並沒有回來,所以陸青離的一劍,應該被分作十五份。他們每個人,都實際少出了一些力氣。

陸青離的劍依舊砍下,他要勝,他要毫無疑問的勝。此刻那些人失去抵抗力,並不能顯示出他勝了,他要那些人接下來也要失去抵抗力,這樣就不會再有人懷疑他勝了。

他快要勝了。

這時候,變故又生了。

還是那個人,被陸青離擊飛的人,他回來了,拿著他的劍,結結實實地擋住了陸青離的劍。陸青離的劍上面的是舊力,是破開護盾之後殘留的力,而那把劍上面的是新力,是那個人渾身之力。於是這兩把劍結結實實地挨在了一起,互不相讓。

那個人並不意外這兩把劍居然打成了平手,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陸青離很強。他十分擔憂,因為一擊不勝,陸青離就要反擊了,那個時候,他便無法再抵擋。

果然,一股十分強橫的力氣穿了過來,那個人只能退,當他退的速度,超不過力氣追來的速度的時候,他便徹底敗了。

就在下一刻,他就要敗了。

容不得他做多思考,他手用力一挺,將那把強橫的劍擋了下來。這兩把劍居然平分秋色了。

陸青離每用力一點,敵對的那把劍就更強橫一分。那並不是那面前的那個人突然獲得了神力,而是被陸青離擊倒的人,正一個接著一個地抵在前面的人的背上。他們渾身的力氣,通過一個又一個手臂的傳輸,聚在了第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催著這把劍,向陸青離竭力砍下。

陸青離無論如何,也敵不過十六個人合力的一擊。他感覺到,一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傳遍了他的全身,他手裡的劍被攔腰折斷,離體而去的那一截深深地插入了牆壁之中。而陸青離一刻間,被擊飛十幾丈遠,彷彿一支箭,一個炮彈,狠狠地砸在牆壁上,砸出了一個大坑,砸裂了一堵厚實的牆。

那十六個人落在了地上,一個人說:「師弟,莫怪我們。」他便說著,便舉起劍,並沒有結束的意思。

其餘的十五人,也舉起了劍,他們皆有繼續之意。他們不留任何的力氣,不留任何的情面,他們要對著或傷或死的陸青離,發出合十六人之力的攻擊。

這一擊下去,沒有別的結果,只可能會斬開一條冥道的路,將所有他們面前的人,送上路。

沒有一個人,劍斷了,還能拂他們此刻的意。用一把斷劍,接下他們這一招的人,天下屈指可數。

意將成,這一招就要被施出來了。

可變故又生了。

陸青離依舊能站起來,在接了他們十六人合力一擊之後。

陸青離依舊能說話,在傷勢無比嚴重的情況下。

「師兄們可知,火克金?」

陸青離依舊能戰,在他命懸一線之際。

師父曾說過,陸青離的劍,就是奇迹。這十六個師兄也都明白,用斷劍接下他們合力一擊的屈指可數的人之中,陸青離必能佔一根手指。

陸青離的劍,開始灼燒,那團火,從斷掉的截口處,蔓延成形,漸漸地恢復了一把劍的模樣。陸青離將手裡「完整」的火劍,掉轉朝下,狠狠地插入了地下。同一時刻,那十六個人的劍就要揮下。

可是,那十六把劍沒有揮下,陸青離的劍也沒有插進地里。他們用著兩個毫不相干的姿勢,在斗著。若那十六把劍往下揮一分,陸青離的劍就會被抬起一分,反之,那十六把劍就要後退一分。

最後,必定是一把劍插入地下,或者十六把劍揮下來。這兩件事情,在此地,成了一十七人生死相爭之事,成了自然法則中相剋之事。

陸青離頭髮、衣裳倒飛,在風中瘋狂飛舞,發如電閃,衣如雷鳴。陸青離大喝了一聲,將劍按了下去,破開了地磚,破開了土地,直沒劍柄。與此同時,那十六把劍敗了,它們翻滾著飛上了天空,在屋頂破開了十六個大洞。同時,演武館內鑲著龍鳳的柱,深深地釘入地底的鐵釘,鑄入牆內的鐵架子,鐵座椅,鐵香爐,開始顫抖,鬆動,脫離,卷出館外,整個館被撕裂了一半,在空中撞擊、攪碎、遮天蔽日。這方圓五十丈內,下起了「雨」,形狀各異的銅鐵、石磚在空中散開,由天而降,飄飄洒洒,墜地成坑。

風靜止了,地上一片廢墟,橫七豎八躺著或圓或方的破碎物件。所有人都看到了,陸青離在站在廢墟中央,屹立不倒,他的身體十分剛硬,十分高大,彷彿他抽出利劍,就能遮住天日,覆蓋人間。在他眼前,是十六個失去知覺的人,失敗得徹底的人,擋不住他的劍的人。

少年振臂高呼,少年只喜歡英雄。永遠不會倒下的陸青離,就是這群少年心中,唯一的英雄。

在高呼聲中,陸青離慢慢地轉過身,因為他再也沒有力氣行動得很快了。他一步一跌地走向師父,他走得很慢,但是腰很直,他昂著首,他知道英雄即使沒有了力氣,也可以傲視所有人,他現在這個身軀,就是英雄的身軀,那他就要做出英雄的樣子。

師父終於睜開了眼,他有些氣急敗壞,完全不像方才一幅高深莫測的世外高人的模樣。他甩手左右打了陸青離兩個耳光,問道:「你當真要走?」

陸青離心裡有些怯,但他依舊想保持身軀上英雄的榮光,他面不改色地說:「嗯。」

師父又左右打了兩個耳光,問道:「你當真要走?」

「嗯。」

師父的手舉到一半,卻恨恨地放了下來,他嘆了口氣,不言語。

陸青離依舊在咬牙堅持著,硬扛著身體的傷,和心裡的怯。

「若要走,快走。別指望我會幫你治好傷,若你有心要下山,這點小傷,自行治癒。」師父說道。

「區區小傷,自然不敢勞煩師父。」陸青離依舊綳著臉,努力不作出任何錶情。此刻他的任何錶情,都會減少他身上英雄的榮光。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山下走去。太陽從高照,到西沉。山上的師兄弟們看得很清楚,漆黑的山道上,一個微小的人影還在走,他們看不出那個人是否在動,甚至看不出那個人是否還活著,那只是一個小點,不起眼的小黑點。

山上許多的人都在守著這個小黑點,這個他們心目中的英雄。

師父的房子里,亮著光。這是這一天晚上,少數幾個亮著光的房子。

「師父,師弟從小便有個心愿。」

「為師知道,打敗世間武功最高的那個人嘛。」

「師弟此番下山……」

「擔心什麼。」師父擺了擺手,繼續說:「老天自有老天的想法,他若能想通,便不會死去。」

「你擔心他死去?」師父反問他。

「師兄弟們情同手足,自然十分擔憂。」

「你今日,可曾被他打動?」師父問

「憑著一時的衝動,去做當下認為正確的事情,並付出許多代價的人,自然稱不上是英雄。」

師父說:「可今日之內,許多少兒都將他尊為英雄。在為師看來,能給人莫大的勇氣的人,都可算幾分英雄。」

「師父您也認為他是英雄?」

「他?還不配。」師父啐了一聲,突然氣極。他一邊走,一邊嘀咕:「哼!愚蠢小兒,既然為師教不會你,那就讓山下的人教你,褪幾層皮,動幾次心,便會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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