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惡之毒
九地即將進攻混沌的消息傳遍后,妖魔鬼怪慌了。一夜之間,接近七成妖魔逃離了禿鷲領土——旱地,留下的那三成中,還有一半在觀風。就在梅長雪對此一籌莫展時,青燕子出現了。
「總算是見著了。」青燕子一把抱住梅長雪,眼眶微微泛紅。分別多年,她一直盼望著重逢的這天。「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糕點---」
梅長雪喜歡吃甜食,但成為神之後便極少貪嘴了。
「他---他是誰?」
為何九風身邊那孩子,像極了阿善?
「此事---說來話長---」
不過,青燕子正打算跟她慢慢說呢。
——
故人相逢,熟悉的臉上又多了几絲變化。青燕子發現,梅長雪的眼神更堅定了,但堅定並不等同於明朗,未來之事,尚無定論,還尚待摸索。
「你與他之間,莫非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梅長雪聽完她這千年來的遭遇,不禁有些憂心。
「或許是有的。」青燕子盯著手中茶杯圓潤的邊緣,道,「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與他終究不能像凡人一樣相守到老。既不能相守,於我而言,有亦等同於沒有。」
所以,青燕子根本不願去細究,內心是否真的動搖了。
「前不久,我在罪域看到了柳靈鈞。他比以前更迷惘了。」青燕子瞥了一眼梅長雪,見梅長雪神色黯然,顯然還未與過去徹底了結,便嘆了口氣,道,「我始終不明白,他如此聰明,怎會沉浸在九月的陰影下,無法自拔呢?」
梅長雪飲下一杯溫茶,低著頭,半晌才道:
「不是九月,是他的過去,是他作為凡人的一生,在纏著他不放。」
「活了數千年,還放不下嗎?」
梅長雪搖了搖頭,轉了話題,道:
「不說這些了。九地即將進攻混沌,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來的時候,三重天天門結界已破,戰火向巫山蔓延。奇怪的是,打頭陣的大多是些小嘍啰,九地天君尚未露面,其麾下九姓上神亦不知去處,我猜想應該還在地獄。估計是地獄裡邊出了什麼變故,纏住了他們。」
「你覺得,九天會出手嗎?」梅長雪問。
「我認為,他不會。」青燕子道,「時隔數萬年,九地天君的實力尚未顯露,他不會貿然進攻,至少得讓下邊的先試試水,以保萬無一失。」
「你的意思是,三重天會淪陷?」
若三重天淪陷,九地長驅直入混沌,屆時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嗯。」青燕子點頭,琢磨了片刻,又道,「我推測,九天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諸神戰死。這樣未免太令人寒心了。他應該會下令,讓三重天諸神,退至四重天,而後坐在一邊,看著九地與你相鬥---」
這種事,九天確實做得出來。
「哼!他就不怕我與九地結盟,對他不利么?」
「估計他料定你不會,正如同我料定你絕不會向九地屈服一樣。這些年,你寧肯在混沌面對十面埋伏,也不肯去帝都尋求九天的庇護,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九天與九地,都不是你心目中的霸主。所以你才選了禿鷲鷹王,不是嗎?」
「鷹王是個好君主,可惜還是太弱了,連九暝都打不過,又如何與九地抗衡?這不是以德服人的世道,沒點實力,活不久。」
「可你還是選了他,不是嗎?」
「是的,我選了他,我希望我沒選錯。」梅長雪吁了口氣,道,「我想支援巫山,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你的意思是,你想站隊?」
「不是。九天想將戰火引向混沌,我可不能讓他得逞。他想借我之力試探九地,我卻要借他之力,瓦解神與妖魔之間的隔閡。這世道,是該有點變化了。」
如此,才不枉她以九命真主的身份,活了數千年。
——
青燕子認為,此事得好好合計。
偏偏在此時,蒼七草匆匆趕來,急道:
「真主,你快去看看我九弟吧,他---他疼得受不了了---」
「好---」
梅長雪慌忙起身隨蒼七草離去。
青燕子趕緊追上去,問:
「什麼情況?」
然而梅長雪和蒼七草只顧著趕路,都沒搭理她。繞過一座大院,便聽見了哀嚎聲。推開院門,只見九殊屋子外邊圍了好多神魔,均是憂心忡忡。其中還有幾張老面孔,青律、滄雪、雲煙、蒼六衍,都眼巴巴地盯著九命真主。
青燕子有些詫異,沒想到滄雪竟跟著青律來了混沌。
「他---他不讓我們進去---」
滄雪露出揪心的神情,可見她還是很關心九殊的。
梅長雪在門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氣后,方道:
「大家都散了吧,我要為九殊療傷,不能被打擾。」
如此,眾人才相繼退出院外,也不敢走遠。青燕子詢問青律,才知九殊乃是被惡之華所傷。惡之華乃九惡天君贈與九暝的法器,惡毒無比,被惡之華所傷,會從內而外慢慢腐爛,最後灰飛煙滅。
「若不是真主用生水吊著,只怕---」
七草哽咽了,不忍再往下說。她怕說出的晦氣話會成真,害怕九殊真得會因為扛不住而灰飛煙滅。
——
屋子裡一片漆黑,腐臭味散入空中,她聽見他強忍卻沒能忍住的呻吟聲。到底是有多疼呢,讓如此好面子的他也不想硬扛了。
「別---別過來---走---你走---」
他不想見任何人,他痛極了。
「我要是走了,你就沒救了---」她摸黑來到角落裡,以生水化作綢布,裹住他那腐爛不堪的軀殼,說,「你不用在我面前假裝堅強---你比這更狼狽的時候---我也見過---真的---」
「是---是嗎?」
說的是龍淵那次嗎?被她奪了劍,敗給了她,確實很狼狽。
「都這時候了,我還騙你作甚?惡之華,以私慾大惡為食---你如今有兩條路可選,一,接受我的提議,驅除私慾,只存大善。二,我為你解除心衣---」
她沒能說完,狠不下心來繼續往下說。心衣是她用生水幻化的偽善結界,護著他的神心。若解除心衣,神心被毀,他也就死了。是的,當下只有兩條路,要麼成為木頭人,要麼坦坦蕩蕩地赴死,沒有別的路可選。
「沒了私慾,我會如何?」他問。
「眼裡沒有自己,只有他人。」
「聽起來好像也不壞,至少我還能活著,保護七姐---保護六哥---保護---你---」
都這時候了,他還能說得這麼輕鬆。事實上,她已經不再需要他充當她的肉盾了。再者,等到心中只剩下大善,親人、朋友在他心中,也就不重要了。當然她不願意潑他冷水,免得他更加失望痛苦。
「你心中---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如果是我能辦到的---我---」
「我---我心中有個疑問---為何---為何每次見你---總覺得似曾相識---不是在學海---也不是在雲荒---更不是在混沌---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我---我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不是---你沒記錯---我們認識---在人間---那時候你不是九殊---你是牧九川---」
「牧九川---枯林深處---魔頭公子荼良也是這麼叫我的---難怪---被惡之華所傷時--我---我看到一些畫面---我看見---你穿著大紅嫁衣---站在我面前---很不溫柔賢淑的樣子---」
事實上,那並非真實發生的事,那只是一個夢境。不過對今生的他而言,前世如夢,前世的夢也是夢,也不需要細究了。
「對---對不起---」
她的眼淚忽然滴在他肩膀上,灼得他不禁倒吸幾口涼氣。
「為何要說對不起?」
「你知道,你的前世牧九川,因何而死嗎?你肯定不記得,但我記得。他像無妄菩薩一樣,有惡的一面,名喚佛涅。佛涅得罪了傅余淵,慘遭報復,在新婚之夜,滿門盡滅。那時,他即將過門的妻子,乃是九世人間最強的鵲橋仙,手段狠辣,心機深沉,本來有她在,牧家滿門本不用死。但---我當然剛從九重天走了一遭,忙著立威,便以不敬之罪,剝奪了她的命格,使她成了凡人,使牧九川孤立無援,最後---他死了,滿門盡滅——我總告訴自己,我不欠他,他作為凡人的一生,早就結束了---況且,因果報應,也怨不得我---」
可她最後,還是認為自己錯了。如果是凡人之爭,她可以不用插手,可傅余淵是魔,是鬣君,她不該眼睜睜地看著牧家滿門盡滅。
「我---總覺得---他不怨你---」
「那你呢,你可有怨過?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
「是我自願衝上去的---與你無關---」
是啊,是他自願衝上去的,她記得,那時她並未向他求救,是他自己整天大言不慚地嚷嚷著說要保護她!
可這樣想著,就不用愧疚了嗎?哪有那麼容易啊!
「開---開始吧---」
儘快結束吧,他受不了了。
「嗯---」
但剝離私慾,比身體髮膚之痛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在這樣的痛楚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了私慾,惡之華無惡可食,自會慢慢枯竭、消散。
「或許,這就是宿命吧。」
連續兩世,她都看著他死去。只是上一世她能做些什麼卻沒做,這一世想做什麼卻做不了了。
沒了私慾,沒了自我,跟死了又有何分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