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沿途不靖
侯家集所有遇難者的遺體被收集起來在寨門前火化,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們入土為安,只能如此。突厥人的頭顱都被斬下,放在火堆前祭奠。
楊黛為首,身後是方岩、史老七等五十個兄弟,人人肅立不語。楊黛輕聲念著超度的經文,一眾老兵口裡念念有詞,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嘟囔著些什麼。氣氛很壓抑,完全沒有勝利之後的喜悅。
這就是戰爭,失敗者魂飛魄散,勝利者不過是又多活了一日。
深夜。
全軍在侯家集內修整,同時等待那個遲遲不出現的嚮導。經過一番搏殺還能安然睡去,這大概是老兵才有的能力,生生死死看得多了也就不那麼激動了。現在必須抓緊時間休息,儘快恢復體力,路還長著呢。
隊副史老七心裡不踏實,親自帶了幾個人出去巡夜,方岩他們守著受傷的高大衛沒睡。高大衛的命根子保住了,那一刀只是刺進了大腿,幸好沒有傷到動脈,不過流了不少血。這一仗還有兩個兄弟受傷,都不輕,沒法再隨隊北上了。
篝火劈啪作響,方岩抬頭望著火堆旁的楊黛,她裹著張氈子睡得正香。
這位公主確實是個能吃苦的,跟這幫軍中糙漢一路摔打,同吃同睡。破廟初見時她身上那仙子般的出塵之氣漸漸消失,卻生出一股子有擔當的英武之氣。
方岩心中讚歎,這才不愧是皇家血脈吧……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深夜寂靜,眾人霍然驚醒!
史老七疾馳而至,馬上還駝著一個人。那人到了近前費勁地跳下馬來,踉踉蹌蹌衝到楊黛面前道:「臣張慎拜見殿下。幸未失期。」
馬賊張慎!
難道他是嚮導?方岩、史老七、烽火三人面面相覷。
方岩突然想起一個細節,那晚破廟裡張慎鎚擊楊黛,她脫口而出的是「大膽」二字!當時他就隱隱覺得張慎與楊黛間似有默契,此人什麼身份?他絕對不只是個馬賊!
此時張慎完全沒了當日的剛猛豪邁,他現在滿身傷痕,狼狽之極。奇怪的是,如此光景之下那柄大鐵槌倒不曾丟失。張慎接過旁邊老兵遞來的吃食,猛咬幾口,又連著猛灌了好幾口酒,這才長出了口氣,說起了由來。
自那日破廟之後他便去了突厥境內,多方打探得知突厥軍隊已經集結、似有舉動,便急於報定北軍得知。不想南歸途中被人發覺一路追殺,最後翻山越林到了此地。
隻身一人入突厥大漠,且全身而退,期間九死一生的驚險之處,就連定北的這些軍漢都覺動容,暗暗敬佩此人是條硬漢。
聽眾人說起今日突厥人屠盡侯家集之事,張慎甚是驚訝,便掙扎著起來要看侯家集死者的狀況。眾人告訴他死者都已火化了,他便叫來朱佑儉等人詳細詢問當時情況。
待聽到朱佑儉說有人被用馬活活拖死,有人被四馬分屍、有人被尖樁穿刺,張慎搖頭大叫:「不對!」
方岩、史老七等人不禁愕然,他們常年跟突厥人打交道,任哪個也都知道這等酷刑是突厥人的招牌手段,眾人甚至還有親眼見過突厥人用此等手段虐殺俘虜的。
張慎知道大家不解,接著說:「坐樁是奚族刑罰,四馬分屍是霫族刑罰,馬後拖死是鐵勒刑罰。每一樁的手段確實似模似樣,但任何突厥人只會按習俗使用本族酷刑,不會使用它族酷刑。」
「若這些突厥人里各族人馬都有,各施手段到也說得過去。」
「小股突厥人絕無可能混編成軍!突厥人各族間積怨頗深,兼之性情兇悍野蠻,如若混同一處早就自相殘殺起來。」
突厥人崇拜狼,為了爭搶食物自相殘殺正是狼的習性。游牧民族資源匱乏且民風兇悍,部族間為爭奪資源向來殺戮不斷,部族間的仇恨甚至大於突厥人和唐人的仇恨,就連突厥可汗興兵犯境時也要將各族分治,防止自相殘殺,怎麼會有不同部族混編的道理?
「突厥人施酷刑或為泄憤、或為威懾,對侯家集沒有必要,倒像生怕別人不知道是突厥人做的一般。」方岩也覺得事情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
「今日被我等殲滅的突厥人也甚是蹊蹺。他們毫無防備,似是上門送死的一般。」史老七跟突厥人打過不少硬仗,似今日這般順利的還真沒有幾次。
事情愈發有意思起來,眾人商議許久卻始終不得要領,最後方岩只得命眾人抓緊休息,自己與楊黛、張慎、史老七等人拿出地圖研究起來,最後還是依了張慎的建議,北上至呼坨河,沿河向於都斤山進發。高大衛和另外兩個受傷的兄弟返回定北,順便把在侯家集繳獲的突厥馬匹帶回去。一百五十餘匹戰馬對定北來說是非常珍貴的軍需。
……
……
離開侯家集的時候天就開始下雪,一路上越下越大,行軍第三天已是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視線不及遠,方岩命偵騎收縮,只讓史老七和張慎在前面帶路,隊伍的速度不得不減慢下來。現在離著呼坨河越來越近,有河水必有胡人居住,所以他愈發緊張小心起來。
楊黛在隊伍的中間,還是全身隱在斗篷里不言不動。這幾天她總有種被人暗中盯上的感覺,她留意著途中一切細節,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方岩在隊尾斷後,身邊的一個叫韓利的小兵纏著他喋喋不休。韓利今年十九,長了張娃娃臉。跟那些無法無天的老殺才不同,他進前鋒團完全是自願的,希望自己能成為一條好漢。雖說在老兵手裡遭了不少欺負,但都笑嘻嘻的不當回事。按他自己話誰就是,自己年紀小,要想學本事就得多吃點虧。這次能跟方岩一起出征他尤其高興,整日里圍著方岩討教刀法。
就在方岩被韓利吵得頭痛的時候,史老七湊了過來。韓利見了史老七立刻閉嘴,忙不迭地策馬走開了,看來是平日里沒少挨欺負。
「我一直在尋思,侯家集的事兒到底是誰幹的?」史老七在馬上晃晃悠悠。
「你怎麼想的?」對於史老七的意見方岩一向重視。雖說這廝平日里不著調,可對於戰場和人心卻有著深刻的把握。
「能用突厥人的手法屠掉侯家集,顯然是常年跟突厥人打交道的唐人。而且事情做得乾淨利索,不留一絲首尾,說明戰鬥力很強。」史老七雙眼直視方岩。
「你的意思是?」方岩恍然大悟,這答案簡直呼之欲出!
「王君廓!」史老七斬釘截鐵。
「直接殺光便是,何苦用突厥人的手段遮遮掩掩?他到底要做什麼?」方岩還是沒有想明白其中關鍵,王君廓費這麼大勁似乎沒有必要。
史老七搖了搖頭,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王君廓來定北本就疑點重重,堂堂右武衛大將軍居然如此鬼鬼祟祟,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
……
……
傍晚時候,路中間躺著一隻死羊。
這是只草原上常見的黃羊,渾身是血,顯然不是病死或者凍死的。若是被野獸咬死,必定會被拖走吃掉。若是被人獵殺,這缺衣少食的季節也斷無丟棄的道理。更奇怪的是,黃羊不大,在積雪掩蓋下依然散發出異常濃重的血腥氣。
楊黛勒住坐騎,下馬觀看了良久,然後對方岩示意放慢行軍速度。一路上楊黛從不干涉行軍,只是在馬背上不言不動,她突然的舉動讓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
路上的動物屍體漸漸多了起來,無一例外都散發出濃重的血腥氣。終於,眾人遠遠看見前方土丘上豎著一根三丈多高的木頭柱子,柱頂掛著一具紅白相間的軀體,似乎還在不斷扭動著。
土丘象是個祭祀現場,上百匹被屠殺的戰馬形成一個環形,環形中間的血凝成一個巨大的火焰圖案,圖案正中就是那根三丈多高的木頭柱子,柱子頂端有一條破爛的布幡被風吹的獵獵作響。布幡上寫了一些古怪的文字,文字顏色呈暗紅色,應該是幹了的血。柱子上的人四肢被釘,軀體上有無數的刀口,傷口處可以看到白色的骨頭。此人不知道在這裡掛了多長時間,居然還沒有死,身體還在輕輕的抽搐著!
史老七看到此人後大驚失色,這正是侯家集里受傷的一個兄弟,死馬也是他們打算帶回定北的那些馬!他們不是跟高大衛回定北了嗎?
史老七衝上前去要把這兄弟放下來,卻被身邊的張慎一把拽住了。
「別急,當心陷阱!」張慎將鐵鎚掛在腰間,手裡攥著把巨大的陌刀轉來轉去,把可疑的東西逐件挑起來觀看。
不知道這是什麼古怪邪門的路數,史老七心想。他和張慎小心翼翼的從血跡里走了過去,靴子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慢慢繞著柱子轉了一圈,沒有陷阱,這兩個老手非常確定。
史老七紮好馬步兩手抱住了柱子,沖張慎點了點頭。張慎大吼一聲,寒光閃處將一人合抱的柱子斬為兩段!
史老七連人帶柱慢慢的放倒,輕輕拍打著那人:「三郎、三郎!」
那叫三郎的兄弟嘴角無力的抽動了幾下,張慎趕緊拿出水壺,往他乾裂的嘴唇里到了點水。
眾人陸續圍了上來,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已經沒救了。看到平日里熟悉的兄弟如此凄慘,大家都沉默不語。
喝了幾口水,三郎終於睜開了眼睛,已經虛弱的說不出話來了。他看了看張慎手裡的刀,對著史老七慘然一笑。
史老七接過張慎遞來的刀,勉強擠出了個笑容,輕聲道:「兄弟,哥哥送你上路了……」
「別動!」楊黛大喊。
晚了,史老七已經一刀落下!
地上那個用血畫的圖案突然一亮,周圍的血腥氣衝天而起!荒涼的大漠里這裡如同一處發著紅光的烽火台一般顯眼!
壞了,中埋伏了!看到眼前景象,眾人心中都閃過一個念頭。
楊黛嘆了口氣,喃喃道:「這是突厥薩滿的血祭,以異術延他性命,人死則陣生。好心計,好手段!」
方岩卻無一絲害怕與後悔,他緩緩道:「有兄弟受苦,必然是要送一程的,有什麼手段接著便是!」
「請方兄整隊。」楊黛扭頭對方岩道。這次她沒有用軍中的正式稱呼,而是說了聲方兄。
「列隊!」方岩大喊。
異域它鄉的無盡風雪中,一小隊唐人整齊列隊,站的象標槍一樣直。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大唐豫章公主甩蹬下馬,扯去罩衣,對死去的府兵軍卒盈盈下拜。
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方岩大吼:「大唐河東道定北府兵張三郎,為國戰死。全軍,揖禮!」
地面開始輕輕的震動,轟鳴的馬蹄聲自遠處隱隱傳來,敵襲!
眾人毫無懼色,甲胄轟鳴,齊齊行禮。
行禮后,楊黛朗聲道:「諸位袍澤,我等已入突厥人陷阱。」她頓了一頓,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狹路相逢,大唐男兒當如何?」
我們這些大頭兵的命原本不值錢,大唐公主都跟我們一起吃苦,一起上陣,還有什麼可想的?還有什麼可說的?
「戰!戰!」不知是誰第一個放聲大吼,吼聲很快匯成了一片。
「今日絕無援兵,誓與諸袍澤共生死!」漫天風雪中,楊黛拔劍高呼!
「大唐!大唐!大唐!」定北府兵人人心中升起決死之意!迎著自遠方轟鳴而至的馬蹄聲,五十人竟有山崩海嘯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