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玉蘭是被熱醒的。她極力想睜開眼睛看看,卻發現眼皮沉重;想抬起手來,卻只動了動手指又徒勞無力的垂下;想說話,結果不過發出一聲像貓兒一樣的嚶嚀。
有一隻溫暖的手探過來摸摸她的額頭。過了半晌,那人用蘸了溫水的濕棉簽在她嘴上輕輕擦拭,動作輕柔。玉蘭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玉蘭在晨光中再次醒來。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泛黃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一道長長的米色活動布簾垂下來,把病房裡的兩張病床隔成兩個獨立的空間。掉漆的鐵架床,發黑的輸液架,掛在架子上的玻璃瓶子里的點滴還在慢慢的往下滴著,滴著液體的輸液膠管另外一頭掩在薄被下。
玉蘭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傻傻的看著天花板發獃。她記得自己從22樓被人撞下來。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自己絕無生還的可能。可現在她卻好好的躺在醫院裡,身上除了輸液的那隻手指節稍稍有些僵硬外,最大的不舒服也不過是渾身乏力。
難道自己命大被搶救過來了?玉蘭心存僥倖。
抬手摸摸自己額頭,玉蘭就驚恐地發現:這隻明顯帶著嬰兒肥的小手胖手,分明是小孩子的手!
她駭然自語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變成個小孩子了?」
聲音也是一把很稚嫩的娃娃音!
玉蘭的目光落在插著針頭的小手上。只見手掌伸開,掌心綁著一張巴掌大的塑料輸液板,繃帶左一圈又一圈,把手纏得緊緊的,這造型明顯是為了防止小孩子亂動造成跑針的樣子。玉蘭熟悉是因為記得雷雷每次去醫院掛鹽水的時候都是這副造型。她摸摸針口,觸手冰涼,輕輕按壓,痛感明顯,顯然不是在做夢。
玉蘭正惶惶不知所措,有人推開門進來了。看清來人的一剎那,玉蘭的眼淚就下來了。
那分明是阿娘年輕時候的樣子!
玉蘭清楚地記得自己17歲那年,含羞帶怯地跟阿娘說要跟那人結婚的時候,阿娘剛剛過完50整歲生日。
阿娘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反應很激烈。她一邊捶打著她一邊怒罵,說她得了失心瘋,說她自甘下賤,說寧願掐死她也好過給老陳家丟臉。玉蘭記得自己還信誓旦旦說自己跟那人是真愛,甚至振振有詞地指責阿娘只在乎面子不在乎閨女的幸福。
很多年以後,玉蘭每每夢到阿娘當時傷心欲絕的神色都覺得痛不欲生。那些年,玉蘭總是反覆地想,倘若自己當時不曾被痰迷了心竅,後來的悲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玉蘭清楚得記得,那一天,那個從小到大都不捨得碰自己一根手指頭的阿爹,盛怒之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可是,那一巴掌不但沒能打醒她,還激起了她逆反的心。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玉蘭想起往事眼淚怎麼都止不住。
她記得阿爹阿娘把她鎖在閣樓里,想讓她清醒清醒。可她卻哄著小妹玉竹偷了鑰匙開了門,留下一封信直接跟人跑了。
事情鬧開的時候,村裡一片嘩然。因為D市掃黃事件爆發舉國嘩然,玉梅曾經在D市打工的事情也被人扒了出來。阿娘本來就聽夠了風言風語。自己又在這當口與人私奔。阿娘覺得自己在子女教育的方面前所未有的失敗。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瀾,阿娘心灰意冷,越想越是想不開,到最後直接鑽進死胡同里,然後在一天夜裡悄悄喝了百草枯,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體都已經僵硬了。
阿爹被這個噩耗擊垮了身體。
知道原委的玉竹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她覺得要是自己沒有幫二姐偷鑰匙,二姐就不會跑。那麼,阿娘就不會死,阿爹也不會生病了。自責加驚嚇的玉竹,精神恍惚之下下樓時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時候腦袋磕到樓梯腳的青石柱腳上,當場喪了命。
本來就因為操辦阿娘喪事心力交瘁的阿爹聽聞噩耗,一口氣沒上來,緊跟在阿娘身後也走了。
阿娘的喪事還沒結束,靈堂里又添了一大一小兩具棺材。
玉蘭記得當時打電話給小姐妹,央求人家給爹娘帶訊的時候,隔著遙遠的電話線,小姐妹的同情憐憫遮都遮不住。
她說,你阿爹,阿娘,還有玉竹,都……沒了。你現在回來,還能趕上送他們一程。
玉蘭懵了,還以為小姐妹跟自己開玩笑,憤怒之下還罵對方,說不幫忙報信就算了,怎麼能咒自己的家人。
待到打電話回家,清晰的聽見電話里傳來的哀樂聲,玉蘭心膽俱裂。
失魂落魄回到家,一眼就看見堂中央並排擺著的兩大一小三具棺材。
玉蘭嚎啕大哭,她真是追悔莫及。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她一定不會再做傻事。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玉梅穿著白麻衣跪在靈堂前,俏臉含霜,倔強地挺直了背脊,瘦弱的身軀透露出無盡的哀傷。她輕聲說:「阿爹阿娘小妹,陳玉蘭害死你們,我恥於與她做姐妹。這一輩子,除非時光倒流,你們能夠重新活過來,否則,我永不原諒她。」
大哥玉書恨毒了自己。不但不肯讓她祭拜,還毫不客氣地將她扔出靈堂。
「你害死了他們,我卻不能為他們報仇。以後,你不許出現在我面前。路既然是你自己選的,以後,你好自為之。咱們,老死不相往來。」
那一刻,玉蘭萬念俱灰。
她終於意識到,除了陳玉蘭這個名字,她一無所有了。
從這一年開始,她遠走他鄉,至死沒再履足故鄉。
悔恨伴隨她活著的每一個日夜。
午夜夢回,每當想起阿娘傷心欲絕的臉,以及阿爹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玉蘭就再也無法安睡。
她在寂靜的夜裡不止一次地想著,倘若老天能讓她的人生重來一次,她願以命相換。
她無顏見家人,只好偷偷打聽家人境況。
才知道,大姐玉梅婚姻不順一直獨身,大哥娶了個潑婦一家日子過得鬧騰又拮据。
她想為哥哥姐姐做點什麼,哪怕只是讓稍稍改善他們的經濟狀況。
於是,她開始拚命賺錢,擦過鞋洗過碗,賣過衣服擺過地攤。最後,從一個服裝廠的打版女工,到後來自己學設計,自己開店賣服裝,直到成立自己的服裝設計工作室。得益於多年的打拚過程中的挫折與磨難,她終於漸漸從陰霾中走出。
儘管,一次次的給家人匯款,一次次被退回,她卻樂此不疲。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撫自己的內心。
當她終於決定要好好為自己而活的時候,一場禍事,人生戛然而止。
玉蘭覺得命運對她充滿了惡意。
可是,此時此刻,當她看見年輕時候的阿娘疾步朝自己走來,玉蘭心中滿滿的感激,感謝命運重新為她開了一扇窗。
李愛華正拎著一個保溫壺走進門來。她三十多歲的年紀,梳著利落的短髮,鵝蛋臉,柳眉彎彎,一雙杏眼大而有神,眼角有明顯的笑紋,小巧的鼻樑下殷紅的唇,唇角微微翹起,天生一副帶笑的樣子。身上穿一件方領短袖掐腰米色碎花襯衫,墊肩的款式讓她看起來嚴肅中帶點俏皮,下身穿一條寬鬆的黑色布褲,腳下蹬著一雙膠底涼鞋。鞋底踩在水泥地板上啪嗒啪嗒地響,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李愛華放下保溫壺,走到玉蘭身邊,摸摸她的額頭,發現沒有發燒才微微鬆了一口氣。看著女兒一張臉哭得跟小花貓似的,不由笑道:「怎麼了,阿娘不在你身邊,害怕了?」
「阿娘……阿娘啊……阿娘……」玉蘭撲進李愛華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這架勢,把李愛華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身上還痛著?都已經退燒了,不應該呀。我去問問醫生怎麼回事!」說著站起來要走。
玉蘭用力抱緊李愛華,生怕她跑了,委屈地道:「阿娘別走,我不痛。我就是做噩夢,夢見你和阿爹都不要我了,我害怕極了。」
李愛華輕輕拍了拍玉蘭的背,笑著說道:「傻丫頭,那只是個夢。阿爹阿娘怎麼會不要你?高燒都燒傻了呀。肚子可餓了?阿娘給你帶了紅薯粥,你喝一點好不好?」
玉蘭搖搖頭,很孩子氣地說:「阿娘,我想吃你做的土豆湯了。我們回家去吧。」
李愛華寵溺地說:「李醫生說你今天醒了就可以回家了。等他上班我們問清楚再走。現在時間還早,土豆湯要回家才能煮。阿蘭先乖乖喝粥,病才好的快喲。」
看著阿娘溫言細語地哄自己吃飯的樣子,玉蘭只覺得心中又酸又軟。她不由想起婆婆每次很耐心地哄兒子雷雷吃飯的樣子。反觀自己,每次跟兒子說不到三句話,就會開始發脾氣。公婆嫌她對孩子沒耐心,她卻覺得兒子太嬌氣公婆太嬌慣,以至於現在回想起來,跟孩子的互動都少的可憐。
為人子女很失敗,為人母親也不合格,玉蘭想想就覺得十分挫敗。
玉蘭胡思亂想了一通,嘗到嘴裡微甜的味道才回過神來。她在心裡暗暗發誓,既然老天讓她重活一世,她一定要做好阿娘的好女兒。
母女倆人一個喂得認真,一個吃得專註,柔和的晨光打在她們臉上,凝成世間最美好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