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機械降神

明明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卻好似對自己與即將發生的一切都有無窮的把握。

那自稱來自未來的人，背負雙手，站在TPC總部行政樓的端頂。在這裡，可以清晰地看到機械哥斯拉改造工廠頂部天窗大開。超過百米的巨大怪獸被人類的造物拖拽升空的場景。廣袤的右側機場上，則有上百台戰鬥機與後勤機起飛，發出尖銳的鳴聲。

道道流星平地起，升上天空，在雲際。

「一切都在按既定的歷史路線發生著。」

他推了推眼鏡，露出溫和的笑。

大風起時，黃沙瀰漫中，可以看到那怪獸古蛇般的尾巴上鋼鐵的微微凸起。

那是早在哥斯拉自我冰封前、人類基因在其體內的變化。

星星，還有在星星上存在的萬物，就這樣在宇宙中永恆綿延，直教他們自己拉成無限漫長的螺旋之線，宛若人類用以追求飛行的造物在廣闊空中留下的雲跡。

改造超獸·機械哥斯拉，出於技術中的部分組織其體重並不比原本的哥斯拉更大，可以使用四架運輸能力再特化的VTOL運輸機直接拉起，由TPC第一空軍直接護衛，已然通過太平洋中部，一天內便將抵達目的地舊金山。

由於先前舉世罕見的颱風米尼格拉、自太平洋海底而來的怪獸與步行魚的影響，舊金山居民早已撤出，現已淪為淪陷區。只有人類探測用無人機與高等機器人仍在這充滿細菌與瓦斯的死亡禁地中遊盪。

也正是高等機器人向人類的報告，才使人類曉得一種古老的怪獸正在舊金山附近的核電遺迹中徘徊。

故知命運之神從來沒有任何憐憫之心，而上帝的長夜一旦開始便永無止境。

編號：E13

暫名：陸生怪獸·穆托

與早已被人類認識到的哥斯拉可以追溯到同一太古時代，不過在生物的譜繫上更接近昆蟲（儘管其巨大早已超出一切昆蟲之極限）。從歷史上數次核電站受襲事故來看，穆托以放射能為食。現在在舊金山核電站棲息。

剎那拿著人類建立的異常檔案深思。

在機械哥斯拉完工前的這段不長的時間內，按計劃，剎那與田代也有過數度接觸，包括借各種說法與莉子借面，但沒有發現異狀。就ELS的檢測上，莉子與田代除了人類的正常代謝外，並沒有太多變化。

此外，也曾出於單純的好奇想要旁觀與插手機械哥斯拉的製作過程，但被婉拒了。

「你現在變得越來越謹慎了。」報應號的前窗邊上，提耶利亞看著遠處蕭條的城市景象，「我想，使用量子爆發強制交流會容易很多。那也是我們應有的力量，正如你在以前又以前所使用的。它可以破除這一重重謎題……總不會你是為了那種自縛手腳情況下的挑戰的快樂吧？」

「我並非拘於某種過於深刻的道德觀念，當然也不是為了什麼挑戰的快樂。」剎那無言搖頭，「正如你最開始所說的，只是謹慎。這些外星生物的靈魂或許與我們想象的並不相同。無知並非大膽的許可。」

「可謹慎也非小心的通行。我覺得我們是有這個力量的。」

「不，雖說量上增長了，但質上，我們所使用的的武器與故鄉、甚至上一世的最末並沒有太多區別。」

少年人抬手又往下，令報應號下沉。

提耶利亞還想爭辯，看到這手勢，便止住原來思緒，道：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到了。」

自然是為了S-01惡魔全書而來。

眼下是少數未被颱風米尼格拉影響的區域，但留守者依舊寥寥。

林木上，幾隻小鳥因報應號而驚飛。

一行人，除了不能見太陽的富江與高松翔，連約古索特豪特夫連這縫合自己的玩具修理者也下了報應號，以TPC特許通行，共同進入密斯卡托尼克大學附屬圖書館。

他們的引路人是一位穿著紅黑相間V字紋的瘦弱年輕人。

「我的名字是安國（Alcor），這裡的留守管理員，這次由我來帶領各位先生、女士參訪這秘密的圖書館。」

他走在最前面，邊說邊打開通往神秘之門。

走在中間的天文導引機器人，出於其職業習慣立刻明白這名字的深層含義。

——Alcor，是指開陽星的輔星大熊座第八十，俗稱死兆星。

不過到底不知曉是不是如此指稱，夢美便沒有開口。死兆星是被視為與死亡的不詳之星，到底不是什麼吉利的名字。

那年輕人走在前面，其他人便跟在他身後。

「這圖書館內分為兩層。」

外層如一般圖書館布置，置有大量整齊的書架以及密集陳列的無數藏書，隨手一看就有《述異》、《搜神》、《集靈》、《幽明》、《齊諧》、《金枝》、《宣驗》、《靈視》等名字看上去就很古怪的書籍，往深處則有《格·哈倫斷章》、《基塔布·阿爾·阿吉夫》、《納克特抄本》、《德基安集》、《納斯編年史》、《伊波恩之書》、《克塔亞特》等等，令人目不暇接。隨手翻閱皆是艱澀古老的話語。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附屬圖書館外層收集的書籍包括該書籍所有不同的印刷本、翻譯本與手抄本（不具有神秘的），所有書籍全部錄入到電子圖書館中，並有標籤與書籍保護（不妨礙正常翻閱），有的原本實在珍貴，則以現代影印本代替原本。因為剎那一行人有TPC擔保，被允許直接翻閱。

「怎樣？」引領人安國，站在夕霞一側，看著她打開了一本《凱爾特的薄暮》（葉芝整理與再創作的愛爾蘭神話神說集）。

「還是這書適合我。像螺旋教典之類的，不知怎麼回事，我一看就犯困。」

那一側，機器人少女就拿著本封面厚本體重、約在一兩百年前出版的、寫著一系列鎏金大字的大書，打了個哈欠。

安國洒然一笑。

包括《螺旋教典》、《幻獸辭典》、《人是機器》、《紮根》、《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人類理智研究》、《諾瓦利斯選集》、《人類的由來》、《通書》或是《蘇魯支語錄》等等，涵蓋方方面面均有收錄。

不過沒有技術、法律、教育與工具類別的書籍，包括科學研究也少見，唯獨原子研究與怪獸研究極豐富。至於文學詩歌類，也少之又少，唯獨長於意識與精神、寫就各種幻覺幻象的會全數收入。

剎那環顧，看到約古索特豪特夫藏在他大布般的外套里，輕輕地隔著布塊拿起人是機器的一本手抄本。

那是十八世紀的一本機械唯物主義書籍，內容如其名，嘗試陳述人是一台物質機器的觀點，用以抨擊宗教神學，在當時算是新穎先進，啟發後人。

剎那在思考能力極大擴張的時期，曾無聊讀過這書。

不過與他讀過的相比，這本手抄本似乎厚得誇張了。

他看到約古索特豪特夫將這書很快翻到後面，然後對著一頁沉默地站立了好一會兒，才把這書插回書架。

藉由空氣中的ELS細胞聯通視覺，可以發現那頁不是各國通行印刷本有過的內容。上面寫著：

「人類是星球創造的、用以主動改造自然的機器。」

剎那也沒說話，正要向前，卻聽到Alcor的招呼，便轉過頭去，與其他人一同跟著Alcor深入圖書館的里側——在地底，防護的規格超過尋常各國中央核避難所。

「沒有轉移計劃嗎？北美可能即將全境淪陷。」

問者是提耶利亞。

Alcor通過七重驗證，帶著一行人進入電梯。

「有些東西雖然很珍貴，但也危險。TPC難以處理，就按著傳統留在這裡，並繼續、繼續加固。」

「我聽說合眾國總統海珊曾數度來訪這裡？」

「我記得有四次。」Alcor也不隱瞞，「在他六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海珊二世（TPC發起人之一）曾帶他來過一次。接著是他成為合眾國總統，來過一次。惡魔全書減重事件前後各來過一次。」

說起來，就Alcor的語氣看，似乎他親眼目睹海珊六歲的時候被父親帶來的情景，不過應該是聽老一輩說的罷。

剎那想，又對他說：

「方便透露一下他來訪時的具體細節嗎？」

「這可不好。」面前這潔白的年輕人搖了搖頭，「我只能說沒有異狀。所有監控中均無異常，與其他一切人的來訪一樣。」

燈並不很亮的通廊，隱約可見自己的影子向前長長地拉伸到黑暗的深處。

直走到一堵牆前，Alcor敲擊幾下，牆便傳出咚咚的聲音。接著Alcor以手覆蓋在牆大約是黃金比的上方，左右摸索，突然門開，明亮的冷光照亮人們，直教他們影子都縮在腳下一小塊的地方。

「這是很久前修建的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些機關改起來實在麻煩，就小修小改地沿用至今。」

他解釋道。

先是操作台，上面放著約為三米乘三米乘三米的正方體玻璃箱（或許不是玻璃，是其中透光物質，乃至投影屏）。

隔著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見在無重力中幽浮的書本。

『惡魔全書』

也有人則稱這書為萬魔殿，二十世紀被人類最先確認的異常。

與其說書，其實更像對摺后的紙，但有一丁點厚度。該書翻開后，每個人所能見到的內容均不相同。有人稱他們見到了帕拉斯·雅典娜的畫像，有的人則稱他們見到了大神奧丁。最著名的一次記錄是TPC的發起人之一、拉爾夫，在翻閱后失聲大喊蠅王，然後失措而逃，據他的少時好友說這與拉爾夫少年時代在世界第一次原子戰爭后的求生經歷有關。

至於海珊，他自稱他看到的是埃及到希臘神話中的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與著名的獅身人面像（在埃及吉薩金字塔墓區），還問了他那個「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的謎語。

有人認為惡魔全書意味著傳說與神話中的眾神是真實存在的，也有人猜測惡魔全書其實是面鏡子，並以人類集體無意識中的那些神話形象反映打開者的心理。

Alcor介紹道。

「那麼你的看法呢？」

Alcor一愣，過了幾分鐘，才道：

「我沒有什麼看法，不過我覺得這些說法都錯了。」

剎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可以翻閱嗎？」

他問。

「當然，您以及Raphael先生的許可已經被特批了。」

提耶利亞正在翻閱過往的歷史記載，聽到他們的對話就趕緊幾步走過來。

「我先看。」

剎那答應了。

提耶利亞便進入側邊的更衣室，穿著厚厚的防護服自多個過度室潔凈後進入其中。箱子外的人們翹首，想要一覽其中內容。只有約古索特豪特夫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圓鞋。

「這樣做是不行的。」

Alcor搖頭。

映入人們眼帘的只有一些支離破碎的幻影。

不過剎那倒可以看到更多。在腦量子波的視野中，惡魔全書並不存在，沒有任何影響。物質是可以影響腦量子波的分佈的，但惡魔全書就像……不存在一樣。

剎那暗暗心驚。

很快，提耶利亞出來了。

「請問，Raphael先生看到了什麼？」

剎那投以相同疑問的目光。

那熟悉的人兒搖了搖頭，並未回答。

剎那搖了搖，也不勉強，便上了。

獨自在更衣室中，脫下衣物，露出結實勻稱的身體，唐突失神。不知怎的，孤身一人時，就會回憶起許多過往的事情。

他按照智能的指示，赤身赤腳進入第一過度室中，換上在真空環境下保存的防護服，進入下一個流程。

很快，外面的人們看見那來自異界未來的少年人同樣踏足其中，輕輕捧起上世紀神秘的書卷。

剎那這時，不再關注外物，只專心琢磨眼前這神秘。

他右手抓起惡魔全書，左手食指緊貼封面，然後大拇指緊貼食指，想用這種方式揭開書頁，來看它的第一頁。

但做不到。

並非因為防護服厚重的緣故。

封面與手指間總好像有好幾頁、封面與書背間也好像有好幾頁，連大拇指與書背間也好像有不少頁數。

這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兩張紙的摺合。

所以TPC仍稱之為書。

「1、2、3……」

剎那嘗試數數，前述三者（大拇指到封面或書背，封面到書背）的頁數是一樣的。寂靜的空間中，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猛地一跳。

剎那並不可能數錯，於是他嘗試數第二次，還是一樣的，但數字卻不一樣了。他數第三次時，卻怎麼也數不清了。

「這是怎麼回事——」

越數越多，最後一個用力，終是翻開了。

彷彿廣角鏡頭般，明明只在前方雙手之中，卻遍布全部的視野。

左手邊的一頁畫著無數的小人，活靈活現，彷彿是兩個國家的軍隊在交戰。剎那嘗試往細節看，卻發現那細節越來越清楚，直到千萬人中的一個人……終於變成了皮套或者表演服裝一樣的東西。

「這是一個舞台嗎？」

在右手邊的一頁中間是巨大的鋼鐵與機械，彷彿巨神一般，超過了一頁左右寬度的範疇，不能看到其全部。

但裡面，做了個直接的透視，示意其中有一個小小的人蜷著身子。

然後在鋼鐵的身上有一根又一根的線，他向上看，看到大地以外的房間，與房間中的人。他向下看，則看到大地上兩國的戰場因巨人而潰散。兩個下部的角上，有人正在摘下表演服裝，變得和大地外房間內的人一樣。

像極了一場表演。

剎那凝思許久，嘗試翻頁。

卻直接把書合上了。

他不信邪地再度翻開惡魔全書，卻依舊只見到那兩頁。

再翻頁，又直接合上了書。

他重複了幾次，終是服氣了。

想要破壞，卻又並不捨得這一罕見之物。

很快，人們看到剎那平平常常地走出來，便問他同樣的問題。

少年人困惑地低頭，想了好久，才說：

「我看到了機械降神。」

據傳古希臘戲劇中，在劇情遇到難以解決的困境時，會利用升降機之類的開關，將扮演神的演員送至舞台上，從而逆轉。

在現代，這被認為是一種並不高明的手段。

此即機械降神，應理解為使用機關降下神明的手段。

不過在惡魔全書中所畫的，似乎也可以作名詞解。畢竟確實是機械作成的神明。

在剎那的眼中，則像極了……

「最初我所見到的神明。」

提耶利亞若有所思，又露出微笑。

——

Alcor在電腦上作了記錄，才做完，便收到了一條通訊記錄。

「機械哥斯**陸舊金山了，即將解封，我通知一下，你們要回報應號嗎？」

「你們這裡有設備連TPC網嗎？」

「沒有。」

Alcor搖了搖頭。

那確實只能回報應號上。

「我想帶走惡魔全書。」

剎那道。

北美現在極其危險，對惡魔全書的保存比不上報應號。

Alcor站起來，平視這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人，他突然笑了。

「這可不行，TPC沒批准。」

「Alcor，我並不在乎我不在乎的。」

少年人道。

「那可麻煩了……」他也知道他沒有時間思考，「乾脆把我也帶走吧。」

剎那詫異地看了Alcor一眼，點了點頭。

留守高等機器人與幾十無力反抗的研究人員紛紛出離，眼睜睜看著報應號緩緩緩升入了天空，帶著上世紀的古老書卷，向著西方高飛。接著，他們又被大風颳得厲害，避而不言。

Alcor透過前窗看著越來越遠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墊著下巴，不知想到什麼有趣的，咯咯笑了起來。

這時前後，仍在夢中的海珊猛地驚醒，聽到耳邊響起那熟悉的聲音。

「最深之處可能即將被田代抵達。我們不該這裡了，我。」

「這樣，這可倒是。但我總覺得不踏實。」

他拿起柜子上的手機，發現緊急聯絡說明惡魔全書被報應號帶走後，罕見地、臉色巨變。

柜子上還放了一本書，這書上的內容與莊子·秋水中的一段相似，唯獨名字被塗黑了。

是海珊昨晚親自塗黑的。

▉▉▉與▉▉▉▉▉▉游於濠梁之上。▉▉▉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不知魚之樂，全矣。」▉▉▉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

也在這時前後，人們正通過各類裝置，關注機械哥斯拉的變化。

晨光里，它從空中被投放入步行魚淪陷區中。這沉睡中的破壞之神，由人類的生化機械主動升溫，即將睜開其面目全非的雙眼。

幾公裡外，被稱為穆托的昆蟲狀怪獸躲在山後，困惑地、慢慢向機械哥斯拉前進。

那是它所喜歡的原子能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