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多淚的歲月
「叮鈴鈴,叮鈴鈴……」
鄭風華送走白玉蘭,脫完衣服進了被窩,似睡非睡的矇矓中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電話鈴聲。他急忙抓起電話:「喂喂喂……」
「鄭書記,鄭書記,」對面傳來哭喊般嘶啞的聲音,「我是小煤礦調度室,一井冒頂啦,冒頂啦!」
「什麼?什麼?」鄭風華登時額頭上青筋暴鼓,冷汗直沁,「傷人了沒有?傷人了沒有?」
對方「叭」地放下了電話。
「喂喂喂——」鄭風華大喊幾聲沒人回答,扔下話筒,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嘩」地推開門急急火火地朝車隊跑去,待他把司機喊醒剛啟動著車,張隊長也從家裡呼哧呼哧喘著跑了來。
解放牌大卡車發瘋似的顛簸著,震蕩著,向小煤礦疾駛而去,駛上一條山坡路,快到一井的井口時,小煤礦的救護車一聲接一聲響著鳴路笛,飛箭似的迎面駛來。
「汪汪汪,汪……」潘小彪那條愣虎咬叫著,一縱又一縱拚命地追趕著救護車。
「停停!停一停!」張隊長搖下車窗伸出手呼喊救護車,救護車一閃而過,壓根兒就沒理睬。
看著拚命追趕救護車的愣虎,鄭風華和張隊長腦海里幾乎同時閃出一個危險的信號:難道是潘小彪出事了?
解放牌大卡車駛到一井的井口,鄭風華和張隊長跳下駕駛室,只見黑壓壓的人群正擁擠在那兒,路燈下都在慌慌張張地向里探視著,隱約可見,鮮血從井下一直散滴到救護車停車的地方。
「怎麼樣?」鄭風華沖著井口的人群神情緊張地問。
調度員臉煞白,嘴顫抖著回答:「潘小彪受重傷已送醫院,死亡兩名工人,輕傷多少還不知道。」
鄭風華腦子裡「轟」的一聲,腿一軟,差點兒跌倒,被調度員扶住了。他吩咐道:「我在這裡指揮處理事故,你去醫院看搶救潘小彪還有什麼事情要做,需不需要組織人輸血什麼的。」他說著,沖旁邊一名工人要來頭上戴的柳條帽和礦燈,一揮手:「戴安全帽和礦燈的都跟我來!」
鄭風華沖在前頭,走進剛十多米,陰暗、潮濕頓時襲滿周身,斜面三十多度角的主井巷道里小礦車路軌向下延伸著,盞盞礦燈一閃一閃,照著下斜的路,只要稍稍加快點步伐,就會覺得腰軟、腿抖。
他們來到下深七百多米的採煤掌子面,鄭風華用礦燈一掃,見防止再冒頂的頂板巷壁都已處理過,立即甩開膀子和當班職工一起投入了掘土搬石尋找遇難者的激戰。他一打眼就明白了:為了延采一塊一米多厚的煤層,沒有處理好采后頂板搶采,頂板看似滿好,由於麻痹釀成了事故。
遇難者終於在深埋的矸石和煤相雜的深厚底層找到,剛用擔架抬出井口,便被家屬朋友哭喊著撲了上去。
死般寂靜的小煤礦被悲喊哭叫聲籠罩上悲哀的氣氛,山野顫抖了,煤堆、矸石堆哭泣了,不遠處那片白樺林像披著白紗在靜靜地默哀。
這是小煤礦生產以來的第一次事故。
鄭風華下令一號井暫停生產,囑咐安排遇難者事宜,隨著返回的救護車奔場部醫院而去。
急救室門口站滿了焦急的人群。
鄭風華撥開人群輕輕推門進去,愣虎倏地迎了上來,腦袋直蹭他的小腿,尾巴搖個不停,然後在潘小彪的病床旁一卧就不動了。潘小彪的腦袋被橫豎交叉的白紗布纏得嚴嚴的,唯一露著兩個鼻孔,右臂打著石膏和夾板,點滴瓶里那殷紅的血液正有節奏地滴輸著……
「怎麼樣?」鄭風華輕聲問身邊的大夫。
「鄭書記,」潘小彪聽出了聲音,忍著劇痛,「沒什麼大問題,不過傷了點兒。」沒等鄭風華多問,他便接著說,「我和張隊長訂了年破五十萬噸大關,這十二月份最後兩天,再鼓鼓勁就要超了……」
鄭風華伏下身子輕聲地說:「我知道了,你的首要任務是好好養傷。」
這是個多淚的歲月,他眼睛濕潤了,他使勁一捶腦袋:明明是四十八萬噸的生產能力,小彪和張隊長簽訂五十萬噸任務時,我怎麼就沒說話呢!唉……
「汪汪,汪汪……」
愣虎一直被拒在門外,潘小彪有話之後才放了進來,它像懂人語似的,時不時汪叫兩聲。
「愣虎!」潘小彪剛要伸出左手,被護士摁住了。
這時,鄭風華才發現,肖書記和張曉紅已站在身後了。
「讓小彪安靜地休息一下吧。」肖書記捅一下鄭風華,他便跟著出了病房。
「唉,天災人禍呀,」肖書記一邁出門坎就對身右側的鄭風華說,「剛才,我在院長辦公室和他們研究了治療方案,現在看來是右臂粉碎性骨折,嚴重的是兩個眼球全部損壞,醫生說可能要雙目失明……」
鄭風華緊緊抓住肖書記的胳膊,急了:「肖書記,不能,怎麼也不能讓他雙目失明呀,不能呀……」
「唉,」肖書記嘆口氣,「我也是這樣想。我已連夜派人去省城,去北京設法去請專家,或請小彪同志轉院,無論如何要保住他的兩隻眼睛,不惜一切代價……」肖書記的聲音也哽咽了,「曉紅,你再找一下張隊長,都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天還沒有亮。
整個辦公大樓,只有肖書記辦公室的燈亮著。鄭風華向肖書記彙報了自己所大概了解到的事故原因和處理等情況。
他們就三隊從知青進場以來的經驗和教訓以及小煤礦安全生產人員培訓、發展規劃等談了很久很久。
李晉、馬廣地、丁悅純,還有北京、上海的知青程流流、王爾根輪流護理潘小彪,三隊前來探望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絡繹不絕,其他隊的煤炭用戶也天天都有來探望和安慰的。潘小彪的爺爺和母親接到電報,迅速地趕來了,悲痛之餘,也得到了不少安慰。潘小彪儘管頭部被緊裹著,頭腦很清醒,意志很堅強,一再勸慰爺爺和媽媽放心,爺爺和媽媽親眼看到了農場領導對孩子的格外關懷,並為小彪下鄉前是從「公安局學習班」出來的,現在成了全省的勞動模範,為邊疆建設做出了貢獻而欣慰。
今天夜晚,是李晉和丁悅純陪護,他倆不用護士,接屎接尿,喂水喂飯,一刻不離地守護著,講敘這些天隊里發生的事情。
「喂,李老兄——」馬廣地興緻勃勃地推門進病房,「妥啦,妥啦,你的、丁悅純的返城手續上,隊里都簽字蓋章了!」
「我以為,你和丁悅純的返城手續,張隊長簽過字,說不定又後悔了,」李晉驚喜若狂,「我都沒出面,你就辦妥了,真沒想到!」
「哎呀,」馬廣地說,「其實,你這個『家困』也夠格兒,你爸爸這省里的作家,先是打成牛鬼蛇神,后平反又進『五七』幹校,鬧了一身病,你姐姐已經出嫁,你媽身體還不好,身邊無子女,省里沒房子,老兩口還分居,夠困難的了!」
李晉點點頭:「按說倒也是,我是可行可不行兩者之間的,他張隊長愣是不開綠燈,咱也沒轍!」
「呸!」丁悅純說,「你以為張隊長是真的可憐你嘛?北京和省城也來了幾份『家困』函,他就是不簽字,不是勒大脖子就是怕放多了這裡缺勞力!」他一針見血地說:「像你我這樣的刺頭,他眼瞧著武鬥調查組在穩穩噹噹地開展工作,沒有要把咱們哥兒幾個置於死地或嚴加懲處的意思,巴不得讓咱們痛痛快快地離開這裡呢!」
「噢,」李晉點點頭,「言之有理,可能有這個成分!」
「給——」馬廣地把蓋完隊公章的三份表往李晉手裡硬硬地一放,「咱這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了!」
李晉拍拍馬廣地的肩膀頭:「等走完最後一步,我請客,讓你喝個一醉方休!」
「廣地老弟,」丁悅純盯著他問,「你就這麼直接找的張隊長?」
「哎,也不那麼簡單!」馬廣地擠擠眼,神秘秘地說,「我找到楊麗麗,楊麗麗找到張隊長老伴,七拐八拐,拐了這麼個彎兒就拐成了!」
丁悅純又問:「空手掏白瓤?」
「那怎麼行呢?」馬廣地一擠眼,「滾籠子滾山雀還得舍把米呢,我拐到哪兒就給哪兒扔塊布料,哈哈哈……」
「哈哈哈,」李晉使勁抱住馬廣地擁抱了幾下說,「你說孔老二這玩意兒,有些話該批,有些話也准哪,小人喻於利,君子喻於義呀!」
他們正談著,潘小彪的爺爺和媽媽到商店買東西回來了。
「喂,我說李老兄,」馬廣地朝潘小彪的媽媽和爺爺努努嘴說,「我們一起商量商量吧,潘小彪後來又下決心不離開農場,是考慮對不起柜上,現在……」他剛想說大夫診斷雙目失明的意見,怕惹他們傷心,沒有直接說出口,「現在看來,怎麼也得落點殘疾,將來在這裡生活起來很困難!」
「不不不,」潘小彪忍著疼痛說,「我好了,要繼續留在這裡,你們儘管走你們的。這小煤礦,是肖書記的眼珠子呀……」
李晉扯一把潘小彪的媽媽來到走廊里說:「大嬸,小彪還不知道自己要雙目失明,別看肖書記派人到省城、北京,那不過是個心情,大夫說了,雙目失明是定了。還是給他辦返城,我們哥們兒一起回去吧?」
「他……他……」潘小彪的媽媽雙手捂著臉抽泣起來,「你,你們看著辦吧。」
李晉勸了幾句說:「這件事還得你出頭,公開把話和肖書記挑明,小彪返城和我們不一樣,他這是公傷,返城是回城裡養著,要像在農場當礦長一樣按月給發工資……」
「好好好,」潘小彪的媽媽擦擦眼淚說,「也只能這樣了。你們沒探聽一下,小彪的對象還能成不?」
李晉一跺腳:「沒問題,你放心吧,姑娘哭得死去活來,」他接著強調了一句,「給小彪辦返城的時候,把對象也捎上,肖書記會同意的。你把牌亮開,手續問題由我們哥兒幾個辦!」
潘小彪的媽媽點點頭:「那也得等小彪的傷口好利索了。」
「那當然啰!」李晉說。
李晉讓潘小彪的媽媽進病室護理,把丁悅純、馬廣地都調了出來,商量下一步返城手續該怎麼去攻破場部這一關,最後議定:現在張曉紅正分管這方面工作,直接去找勞資科里的人,他們還得去請示張曉紅簽字,莫不如直接先找張曉紅,請他開個綠燈。
次日。
上班時間一到,張曉紅按肖書記的要求,就農場招收各地勞力和技術人員問題,研究出了一套政策規定后便來到辦公室。他照例翻開文書一上班就送來的文件夾,第一份文件是省轉發的國務院知青辦《關於處理一些地方知識青年請願鬧事問題的請示報告》,他一條條讀著:(1)應積極辦好國營農場,把農場辦成農工聯合企業,國家給予支持,職工工資適當提高,要盡量把知青穩定在農場,這是前提;(2)還需要調離回城的,可以參照以往辦理病退、困退的規定,仍由知青部門辦理;(3)城鎮職工退職退休后,可以招收其在農場的子女;(4)國營農場參軍的知識青年,從1979年起退伍複員后可以回父母所在地分配工作;(5)城市招工時,允許到農場商調本市下鄉知識青年;(6)上海郊區去雲南農場的知青,本人願意回原籍社、隊,可以允許……
他讀了一遍,竟不大相信這份文件是真的,看看文號,看看文件頭,文件后還印有鮮紅的大公章,又看了看批文下發單位,待確信無疑時,又細細地讀了一遍。
他只覺得腦袋開始發漲,像放大了幾倍,竟像個大大的軟綿綿的大圓棉球,脹脹糊糊,稍微清晰了一下便感到,完了,這不眼瞧就要完了嘛!實質上這是開了一個多大多大的返城的口子呀!何止是病退、困退、招生,徵兵、招工的口子一開,可就是關不住的閘口了!誰沒有父母在城裡上班?可以接班,可以招工……從下鄉到現在一樁樁、一幕幕猶如在眼前:下鄉那天,市委、市政府在火車站廣場召開萬人大會,敲鑼打鼓,歡送胸戴紅花的一專列知識青年、紮根會、慰問團……眼前不很快就要變成泡影了嘛!回想起昨晚肖書記、鄭風華還有張隊長為小煤礦事故教訓那番座談,引申開肖書記和鄭風華的一席席話,又聯想起肖書記早就有所準備,從南方地少人多鄉村引進勞力一事……心情再也不能平靜了,肖書記甚至鄭風華畢竟是在政治上比自己成熟。輸了,看來要徹底地輸,原以為王肅垮台以後,再尋找機會幹一番,怎麼說也是提拔起來的知青佼佼者呀,現在看來和誰佼佼呢?知青們眼瞧就要一大批一大批走了,唉,這個文件就是大返城的前奏啊!後悔,後悔沒有掙脫楊麗麗的羈絆去報考大學……
肖書記是不是事先知道文件精神,昨晚才講的那番話?他翻開領導批閱箋卡一看,沒有,確實沒有,這文件和往常其它文件一樣,是先送給他這個管常務的副書記看后,有些文件需要簽上意見才再去一個個場領導那兒會簽。
他倏地竟感到自己渺小了,那麼小,那麼小,竟像個螞蟻那樣小得可憐,甚至還不如李晉、馬廣地……剎那間,他彷彿覺得被包圍在「官是靠吹上來的」、「老婆是王肅玩完剩下的」輿論和白眼包圍之中了,比王肅剛垮台時心裡還孤獨、還難受……
「砰!砰!砰!」
張曉紅隨著敲門聲強鎮靜一下,應了一聲「請進」,發現進來的竟是李晉、丁悅純和馬廣地。
「喲……」張曉紅有點慌張,又像有點緊張,像當了小偷正要被人抓住一樣,慌忙把文件夾合上,「你們這麼早,坐什麼車?」
李晉笑笑往裡走:「我們不是護理潘小彪嗎?」
「噢噢噢,」張曉紅站起來迎接,「快請坐,快。」
「張書記,」馬廣地善於這種場合察言觀色,「怎麼,你感冒了?」
張曉紅連連搖頭:「沒,沒有,有點兒不大舒服,沒什麼,快坐吧。」
他給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熱情,倒使他們奇怪。
「這麼樣吧,我就開宗明義,」李晉大大方方地坐下,指指旁邊的丁悅純和馬廣地,「我們哥仨今天借護理潘小彪的機會來看看你,今天可沒把你當成領導,因為儘管你當領導,我們是你的部下,退九年講,咱們還是坐一列火車來的,睡過一鋪大炕,還算是哥們兒吧。你要是不讓我們失望的話,我們仨想請你到小飯館坐一坐,敘敘舊。」
張曉紅正猶豫,門忽地開了,一陣風吹得辦公桌上的報紙、簡報扇了幾扇。
楊麗麗仍是那般花言巧語:「噢,李晉,你們幾位貴客,哪陣風給刮來的?怎麼不先到家裡坐坐呀,或者先打個招呼,我也準備準備,你們幾個可都是哥兄弟一樣,曉紅常念叨你們哩……」
張曉紅對楊麗麗身子的不幹凈,曾一度厭惡,那正是王肅還當權的時候,卻惱不得,棄不得,加之楊麗麗一天到晚不厭其煩地花言巧語,體貼入微,里裡外外全是一個人承擔,後來又生了孩子,還是那樣不辭辛苦,漸漸也就感化了張曉紅,也就忍辱相容了。
「喲,官太太,」李晉打俏地開玩笑說,「有你這幾句話,就暖我們整個身心呀,受寵若驚啰,下次,下次……」李晉想起了馬廣地說她幫過忙的事,心裡一喜,說不定還能用著她,有這麼個娘們虛虛乎乎地在一起談難辦的事,會是個好台階。
「喂,我說曉紅呀,」楊麗麗邊往張曉紅跟前湊,邊顯示出嬌氣加夫人當家的味道說,「李晉他們在這兒也不是外人,我一到班上,知青們像開鍋似的嗆嗆個沒完,說是什麼知青辦來了個文件,返城的事兒說了不少,你看到沒有?」
這時,張曉紅已經鎮定多了,心裡納悶:「看到了啊,他們從哪兒聽說的?」
「哎,聽說是從你們這辦公大樓傳出去的!」楊麗麗很認真的樣子,「有鼻子有眼的呢!」
張曉紅心裡明白了,準是辦公室幾個文書傳出去的,要是往常或別的文件傳出去,或者說是耀武揚威的時候,他早火冒三丈,要追查責任了,這還追查誰呢?還火什麼呢?而且事有事在,很快就成為公開執行的文件了,但,他還是保守著秘密:「不要聽他們亂嗆嗆,文件多了,知青方面的小道消息也多了,你光用耳朵聽,不許和他們瞎摻和!」
「楊麗麗,你聽那些幹啥玩意呢!」馬廣地插話說,「他們走他們的,曉紅當他的副書記,你好好當你的官太太!」
楊麗麗點點頭:「倒也是!我們家這樣也就是了。」接著環視一下李晉等三人問:「聽說你們都在辦返城?」
「是,」李晉應一聲,看看手錶,「曉紅,眼瞧到吃中午飯時間了,到長途汽車站前的小館坐一坐,我請客!」然後很真誠的樣子,「楊麗麗,夫唱婦隨嘛,也跟我們一塊兒去吧?」
張曉紅猶豫的樣子:「我……不……」
不等他說完,丁悅純、馬廣地推著張曉紅就往外走,楊麗麗剛要拉開回家的架式,被馬廣地用胳膊攔住:「太太,給個面子嘛!」
「哎呀呀,」楊麗麗裝作難為情,「到場部來,還要你們請客,這多不好意思,這不是顛倒了嘛……」其實,她是很願意去的,越是隨從張曉紅參加個宴會什麼的,才越能顯示出尊嚴與華貴。
他們一起走出了農場辦公大樓。
涼風嗖嗖地刮著,颳得天空格外高格外藍,颳得雲片格外薄格外輕。
路上的行人格外多,仨仨倆倆,一幫一夥,從醫院出來又進辦公大樓,明白人一看便知,這幾乎都是辦理返城手續的。
一股勢不可擋的返城潮流正在這即將冰封的小興安農場大地暗暗涌騰著。
長途客運汽車站對面的小飯館里煙霧繚繞,油煙調料味、吸煙人噴吐的旱煙、煙捲煙絞凝在一起瀰漫了整個小飯館的空間,服務員的不時報菜聲、碟碗撞碰聲、划拳聲交響成了一片,十分熱鬧。
李晉打頭,走向靠牆角的一張空桌。
「曉紅,太太,」馬廣地等都坐下,格外殷勤,「你倆點菜。」
此時此刻,張曉紅的心情很雜很亂,根本沒有心思來這裡細飲細酌,不過是隨波逐流地來了,應酬道:「你們點吧,我隨便。」
楊麗麗拿過油漬漬的菜譜:「嗨,你們呀,還都謙虛上了,我來!」接著便喊:「服務員,點菜!」她一口報點了東北風味菜:漬菜粉、牛肉燉土豆、青椒肉段、木須肉,馬廣地一看不夠豐盛,又點了四個東北山味:干炒乳鴿、野豬肉炒芹菜、狍子肉炒青椒、熏山兔。
「來,」丁悅純倒完酒,李晉先舉起酒杯,「今個兒,曉紅和麗麗能來,非常賞臉,看來,咱們還是哥們兒,咱們就舉起來喝杯哥們兒酒吧!」
五個人舉起杯一飲而盡。
「你們看,」丁悅純先放下酒杯環視一下這小飯館說,「這裡邊多數是知青。」他的話音剛落,左側桌上的高談闊論聲音很大,幾個人都已醉醺醺了。一桌子六個人就圍著兩個菜在喝酒。
一個滿臉絡腮鬍的操著上海口音說:「我看哪,這返城風就要刮起來嘍,我們紡織中專的人明天就到農場來招工啦!」
穿破黃棉襖的咂一口酒邊放杯子邊說:「我們班同學在內蒙插隊的,全他媽招工回北京了,就剩我老哥兒一個啦。」
一個長頭髮的說著一口流利的東北話:「我有個同學在星星農場,給我來信說,他們場管返城的那個副書記才操蛋呢,有手續也不簽字,不是刁難,就是勒大脖子,讓一夥哥們兒半夜把窗戶給砸了,磚頭往屋裡橫飛,把他老婆腦袋砸了個坑!」
絡腮鬍子:「這麼凶呀!」
破黃棉襖:「唉呀,急眼了唄,這年頭,啥事兒干不出來!」
……
馬廣地特意伸身子、探腦袋,引導一桌子人聽,覺得沒啥大意思了,鬼頭蛤蟆眼地拿起瓶子一一斟酒:「聽那玩意兒幹啥,也不是咱農場的事兒。」
楊麗麗聽得認真,還有點兒害怕,張曉紅就是管返城的,她瞧瞧張曉紅說:「曉紅,咱可不幹那傻事兒得罪那號人,上面有政策,符合條件就簽字同意唄!留在這兒咱也多不了啥,走呢也帶不走咱啥,他們走他們的,咱好好當咱們的副書記。」
「你真是個開明的太太,」丁悅純奉承說,「怪不得這兩年人家都說張曉紅變得通情達理了呢,敢情有你這麼個賢內助當高參哩!」他怕張曉紅、楊麗麗聽出虛偽奉承來,腦子一轉說,「比如說鄭風華考場上傳紙條子一事,曉紅處理得妥當極了,誰都說,還是咱知青中提起來的官兒向著咱知青呀……曉紅,憑這一條你就夠哥們兒意思,來,我敬你夫婦倆一杯,我先幹了!」說完一飲而盡。
「謝謝!」楊麗麗聽著很舒服,喝完示示空杯子說,「曉紅有今天,還不是多虧你們捧場,能不為大伙兒辦事嘛!」
張曉紅乍一聽丁悅純開口,覺得有吹捧的滋味,又聽他舉完了鄭風華考場上的例子,心裡熨平了許多,有一種和他們距離拉近了的感覺,不像剛坐下時那麼煩亂了。
李晉呢,好一陣子沒有吱聲,不過,他心裡覺得舒服極了,楊麗麗的到來,旁邊那一桌知青的議論和牢騷話,對於這回要找張曉紅辦事簡直是太好的輔助品了,有意安排都不一定起這麼好的作用,張曉紅的臉部表情隱現著他的內心活動。
「曉紅,」李晉思量又思量,雖覺到時候了,還是先來個小鋪墊,「潘小彪原打算是留在農場紮根的,這事故一出雙目失明,恐怕就難留了。我們和他媽商量過了,想給潘小彪辦返城,按公傷處理,在他回城生活不能維持之前,農場要負責工資、醫療費等。」
「應該,」張曉紅滿口應承,「這事情影響很大,要先和肖書記打個招呼,我會開綠燈的。」
「曉紅老兄,你太爽快了!」馬廣地沒等李晉開口,見是火候,從兜里掏出一沓子隊里簽署完意見的返城登記表說,「我們仨返城的手續,隊里都簽署意見了,送到勞資科,他們還得請示你……」馬廣地套近乎地說,「有我們這層關係,你就簽了吧!」他迴轉頭又對楊麗麗說:「麗麗,你說是不是?」
張曉紅拿過登記表,一張張翻著,腦海里浮現出了桌子上的文件,簽就簽了吧,他們早晚要走的,我不簽別人也要簽。
李晉:「曉紅,簽了吧!」
楊麗麗接過馬廣地的話,對張曉紅說:「曉紅,猶豫個啥,看符合政策就簽了吧。」
「哎呀,」丁悅純嘆口氣說,「張隊長那人你不是不知道,不符合政策的話,他能開這第一個綠燈!」
「這……這……」張曉紅支吾著,「這是簽字的地方嗎?」
這時,李晉已把筆放在張曉紅面前,馬廣地把張曉紅面前的筷子和小碟、酒杯都挪到了一邊。
張曉紅鋪好登記表,一一簽了字。
「喝!」李晉舉起杯,「曉紅,夠哥們兒意思,咱們共同干一杯!」
馬廣地忽然站起來:「我干五杯!」
一陣痛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