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做客
從江大出來后我不著急回家,去了一家叫做聽風的咖啡店,這家店鋪恰巧開在江大附近的銀湖路上。
那條路兩旁種著清一色的銀杏樹,春天的時候常青,秋天10月底的時候一片金黃。
那家咖啡店的前身是個奶茶店,2個月前剛改成咖啡店,想必是男主人改的,到符合他的身份。
咖啡館的女主人定期需要來我們院做檢查,她有失憶症,會不間斷忘記很多事情,很多人,病情發作起來的時候她連自己都會忘記,更不要說男主人。
精神病人的家屬除了開銷,要承擔的精神壓力也是很大的,對她來說,唯一幸運的是,咖啡館的男主人從未想過離棄她。
我熟練的推開門徑直走去吧台打了個招呼:「嘿,好久不見」
「我們見過嗎?」女主人抬頭顯然忘了我是誰。
在這個溫馨的氣氛下說我是看過你的醫生,是一個很驚悚又壞氣氛的話,所以我只點了一杯金桔檸檬。
她收費後轉身便去製作,我發現她的癥狀好像更嚴重,似乎趨於惡化,因為她好像連咖啡怎麼煮,飲料怎麼配,都不記得,這對一家咖啡館的主人來說,挺諷刺的。
我看見有人因為過苦的咖啡皺眉離開,也有人因為咖啡過甜皺眉離開,還有人明明要來加冰,但是她卻忘了,男主人面對客人的不滿推出了各種贈品。
令我值得慶幸的是,金桔檸檬的製作步驟,她像是刻在骨子裡一樣清楚,我見客人少了些,問向正在研製新咖啡的男主人:「她葯有在吃嗎?」
「有,只是成效不太明顯」
「要是有一天她徹底不記得你了怎麼辦?」我問。
「沒有要是,這已經是常態」男主人看一眼正在製作金桔檸檬的女主人,眼神寵溺有加:「她記得不記得又怎樣呢?不重要,我在她身邊就好」
每天守著一個不記得自己的人,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告訴她,我是誰,你是誰,我們是什麼關係,想想就是一件極為疲累的事情。
有時候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評價一個人容易,真正落在自己頭上的時候,大多數人的選擇都會一樣,如果我是他,我想我是很難堅持下來的。
就在我和男主人這樣短暫的談話期間,我看見她擠壓了兩次檸檬,並且忘了放糖,我要的冰塊她也忘記,我不禁有些後悔,剛剛不應該過度相信女主人,我應該老老實實的排隊等待男主人。
想著一會必然的酸爽,我有些鬱悶,她的癥狀確實是嚴重了很多,她的病程很長,治療起來也很十分複雜,我之前實習的時候她就來我們醫院就診,到現在我也記不清幾年了,惡化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惡化。
病本身其實不恐怖,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才最折磨人,才是恐怖。
而且其實病情發作最受折磨的不是病人,真正受折磨的是病患家屬,但病人的痛苦是疊加的,一是清醒後身體上的痛苦,二是給家屬造成麻煩的心理負擔。
剛剛那麼多客人的不滿,雖然危機被男主人化解了,但她知道自己剛剛做錯了很多步驟,所以她製作飲品的時,嘴裡念念有詞,面對這樣的情況,我當然不可能一通差評,她小心翼翼的將製作好的金桔檸檬推給我。
我只有強顏歡笑的接過她認真製作的金桔檸檬,她期待的看著我,我不好推辭,勉為其難的嘗了一口,好在男主人及時端出了西點:「贈品」
她看到男主人又送出贈品,詫異外加愧疚的望著男主人:「我是不是又放錯了什麼?」
「沒有,你只是忘了我們在金桔檸檬的飲品里加了一份贈品」男主人微笑著摸了摸女主人的頭。
她並不相信,男主人為了減緩她的愧疚感不惜犧牲我:「不信你問問他」
有什麼能夠作為鐵一般的事實說服她呢,唯有事實,這個情況下兄弟插我兩刀,我也只能插自己兩刀,喝了一大口,口中的酸澀著實難忍,好在男主人支走了她。
我一口氣吃了不少西點,又指了他的鎮店之寶,作為我插自己兩刀的報酬,他也欣然應允。
酸酸甜甜的味道將我的味蕾炸裂,很是複雜:「拽著我給你們的幸福生活撒糖,對我來說有點虐」
「那要我給你介紹一些女生嗎?」
「不了不了,你們那個圈子的女生,不適合我,我感謝你」
「一棍子打死這麼多人不太好吧」
「是不太好,目前咖啡館經營成這樣你也不怕賠本」
「她開心,我就不賠本」
我看著儒雅的男主人,想著還會有什麼會激起他的情緒,女主人再次回來,我只好再次裝模做樣的喝一口極為酸爽的金桔檸檬,我感覺我的表情管理有點失敗,但是我儘力了。
「我今天遇到了一個姑娘,寫小說的,寫了個兄妹小說,有沒有興趣看?」
「沒有,你好久沒來,怎麼今天忽然來了?」男主人還是那樣對無關緊要的事情不在意。
「我正處於一個命運的十字路口的時候,碰到了一個有趣的人,她寫了一個兄妹故事」
「你母親又來催你了?」他關注點在我說的十字路口上。
顯然我母親的催婚事件已經遠近聞名,連以前的病患家屬都知道了,雖然可能是我自己談心的時候無意暴露的。
我和咖啡館男主人的關係,與其說我們是醫患關係,不如說他是我人生導師的。
「不是,我媽最近不怎麼折騰,只是我後面會接一個有點麻煩的病人,一個刺激而又有趣的病人,如果治療失敗,也許我十有八九會戳碎我自己的靈魂」
他沒有抬頭,只是繼續低頭沉迷研究新制咖啡。
「所以我在我靈魂尚且健全的時候來看看老朋友,免得以後我住進我們醫院,你見到我了依然叫我俞醫生,那到時候我可就瞎開藥」
他終於抬頭看我一眼:「越聽你這麼說話,越覺得你緊張,輕鬆的狀態也有時候比你緊繃的狀態的時候,處理問題更加的完善」
只有他明白我玩笑下的緊張,我吃著自己味蕾換來的鎮店之寶,甜膩的味道在口腔流連:「金融你懂,治病還是治心病你就沒我專業咯」
他笑笑,沒說什麼,不過給了我一個眼神,那眼神讓我有些不安,他話不多,但是看事情卻通透。
「輕鬆的狀態來診斷確實會更好,但還是有點壓力的,因為接了以後,很多方面的目光就會集中在我身上,我有直覺,這會是一個有意思的病情」
「你對你的熱愛是不是一種偏執?」男主人問。
我無奈的笑笑:「對理想,誰又不堅持?我只是有生之年,想盡我所能的想做我想做的,這件事我是真的有興趣,而且如果我不接的話晉陞機會渺茫,我總不能一輩子這樣吧」
「急流勇退謂之知機」他語重心長道。
「唉~你看山是山,看海是海,是因為你已經見過山海,但,我沒有」
他平靜的看著我,那種平靜平復下我波濤涌動的內心。
仔細想想我現在中產虛虛晃晃,我很清楚的知道上去有多不容易,掉下去有多容易,人還是要有穩定的麵包,才能撐住自己熱愛。
所以危機感還是有的,人不能活的太安逸,太安逸,生活會打你一個措手不及。
我看著悠閑研製咖啡的男主人,他此刻只是一個開咖啡館的,但他穿著依然講究,他衣服的風格看似隨意,但不用說肯定依然是我沒聽過的牌子:「我要是像你,我也就收病人看心情,想收就收,什麼課題研究想做就做,不需要巴巴的等科研資金」
「醫生不都背過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嘛?你要那麼多麵包做什麼?」女主人以為所有的醫生都應該像老師有教無類,我們應該做道有救無類。
我選擇做精神病科醫生最大的原因是因為興趣,沒有興趣的事情我不會做,也不會堅持這麼久,可是這些年我也已經不小,收入橫在我的頭上,讓我不得不丈量理想與現實差距:「沒有麵包,我談不了熱愛,我總不能啃老吧」
「但聽上去你好像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女主人問道。
「但同時也會是一個有趣的事情,他不是也說過風險和收入是對等的嘛,我會有我的收穫」我說。
「但是與戳碎你的靈魂相比,值得嗎?」
「蛋糕有點甜,肯定是你做的」
男主人維護自家人一向及時:「是我做的,甜的話喝點飲料正好中和」
我深知再繼續待在咖啡館,會持續不斷的受到他們甜蜜的暴擊,走之前我不願意浪費我的票子和味蕾換來的贈品,畢竟西點確實口感不錯。
「打包我帶走」
我拎著精美的打包盒,站在門口,看到外面昏黃的街燈,燈光映照在青黃不接的銀杏葉上,飄落在地的銀杏被風輕拂而起。
推開門的時候,我聽見她又在追問男主人:「你是誰?」
我沒能聽到男主人耐心的解釋,畢竟推開門不離開,站在原地會是一個很尷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