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軟肋
長安的四季似刀砍了般分明。
春天的和煦陽光在第一聲蟬鳴之後,竟一天一天毒辣起來,曬的在田間刈麥的漢子背上蛻了皮。
而被認為是天氣轉涼的標誌的立秋之後,天氣還是燥熱不減。石板被曬的滾燙,街上的人不敢駐足,步履匆匆而行,碰到熟人了,來不及打招呼便目之於道。
南之秦嶺總是眷顧長安百姓的,在人們實在熱的受不得的時候,它便醞釀了一片烏雲,緩緩飄過來,長安便下了立秋以來的第一場雨。
淅淅瀝瀝的雨水順著屋檐落下來,將滾燙的石板一點點的澆涼,植根於長安的火苗被徹底激滅,往後的天氣便一日日的冰涼起來。
漢子們早晨起來,赤膊到院內,習慣性的提起半桶水自頭頂澆下,渾身便起了雞皮疙瘩,三個噴嚏跟著便來。
漢子又覺得脖子癢,伸手去撓,抓出了一片金黃的銀杏葉子。再一抬頭,就看見一牆之隔的寺廟內一片金黃,鳥雀落在銀杏樹上側頭喳叫。
一夜之間,就是秋天了。
「阿嚏!」,譚澤露正在看從秘書省借來的孤本《戰國策》,忽的一陣涼風讓他渾身一顫,他胳膊上的汗毛就立起來了。
「先生,天涼該加衣服了」,郭淮璧捧著一件疊好的厚衣服走進譚澤露的房間。
「福生,福生!」,譚澤露喊了兩句。
郭淮璧將衣服打開,披在譚澤露的身上:「福生去取火炭了」
譚澤露示意她坐下:「認識字嗎?」
郭淮璧搖頭:「不認識」
譚澤露舉起手中的《戰國策》:「這本《山海經》妙趣橫生,你若是識字就好了」
「先生,這不是《戰國策》嗎?」
譚澤露直視郭淮璧,郭淮璧趕緊低下頭:「先生,我······」
譚澤露卻沒發火:「這裡不是掖庭宮,我也不是那些閹人,這裡沒人罰你,沒有辱你,你大可不必這樣」
「知道了」
兩人正說話,李福生端著炭盆進來了:「先生,炭火來了」
譚澤露放下書:「福生,祈福寺的銀杏葉可是黃了?」
李福生抹了一下臉,臉上頓時黑白混雜:「應該是,我聽阿翁說休祥坊比往日熱鬧了許多」
譚澤露點頭:「去洗一把臉,跟我去祈福寺走一走」
李福生一愣:「早起的時候洗過了」
郭淮璧忍俊不禁:「福生,你去院里的水缸照一照」
李福生急忙奔出去,撥開水缸里枯黃的荷葉,「哎呀」叫一聲,便跑出西廂房了。
郭淮璧捂著嘴就笑起來。
「你也一起去」,譚澤露說。
祈福寺建在休祥坊內,與李府所在的輔興坊隔著一條街。
譚澤露他們便沒有讓僕人準備馬車,步行前往,一路上不斷有紈絝沖郭淮璧喝彩:佳麗!
也有眼尖的人認出了譚澤露:「那便是譚植之嗣?當年名動長安的年少!」
同行的人鄙夷道:「一個白面小生而已!」
「他如今已然是大理寺少卿,從四品上的高官!算起來,不過十五、六的年歲!你我已近而立,連神策軍都擠不進去」
「哼!」
不多時,三人便到了祈福寺門口,果然絡繹不絕。
馬車在兩邊停靠,僕人們在一邊照看,衣著華麗的貴胄進進出出。
寺內更是熱鬧。貴胄兩兩三三的聚在一起,或是寒暄恭維,或是指點景緻。有幾個文雅的有感吟詩,引的陣陣喝彩,一旁的女子便暗送慕意,隨行的僮生慌亂記下詩句。
祈福寺的主持帶著兩位僧人在貴胄之間來回走動,一一拜見,很快就走到了譚澤露的面前。
「法師可還記得我?」,譚澤露主動發問。
主持聞言抬起頭仔細端詳譚澤露:「你!你是······」
「你我六年未見了」
主持左右看了看,令兩位僧人散去,自己則帶著譚澤露一人繞到了無人問津的後院塔林中。
主持和尚法號「寧心」,譚澤露八歲那年隨母親往祈福寺進香時與他結識,寧心和尚曾經以譚澤露有「慧根」為理由,請譚澤露的母親將譚澤露留在祈福寺學法。
但譚澤露的母親卻並沒有答應,寧心和尚在了解到譚澤露出生不凡的時候也就放棄這個想法。但兩人還是來往親密,結為忘年好友。
六年前,譚植受到甘露之變牽連的時候,寧心和尚冒著被亂軍殺死的危險,跑進譚植家中,將譚澤露護在身後,厲聲呵退了殺紅了眼的神策軍士。
如果不是譚澤露親眼所見,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時刻露出謙和笑臉的人,發起怒來如同猙獰的野獸。
「法師向來可好?」,譚澤露主動說話了。
寧心和尚點頭:「有勞小郎記掛,一切都好。小郎是因為六年前的那件事才回長安的嗎?」
「是」
「沒想過放下執念?」
「從未,怎麼?法師後悔當年救了我?」
「從未,一切皆因緣起,而緣又由天註定,我不能違背」
「我以為法師要勸諫我收手」
「我尚且不能自渡,又有何能力渡你?我之前總教人向善,放下仇怨罪惡,心中自然得解脫」
「後來我發現,我並不是在渡人,而是在推人入水,我是在殺人!」
「嗯?」,譚澤露停下來:「法師什麼意思?」
寧心和尚一笑:「四年前,寺里來了一個香客,有腿疾,他告訴我總有人在他身後模仿他走路,還出言輕薄,這讓他怒火萬丈。我勸他自在心靜,開懷納之,心界自寬」
「那天他離開寺里之後,再沒有回來過。我以為我又渡一人,功德無量,卻沒想惹下了大禍」
「我也是後來聽寺里另外的香客說的。那香客回去之後,再遇到模仿他的人,便報以微笑。不料模仿他的人更多,出言更輕薄。如是者三,香客大怒,杖殺一人,而後觸柱而死」
「兩命歸於天,罪過在誰?我勸那位香客開懷是善還是惡?我不勸他又如何?香客如果第一次便呵斥眾人,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面的悲劇?」
「罪過罪過!」,寧心和尚雙手合十:「從此往後,我再不勸別人放下,我也不再有辨善惡的雙眼。我不知這是不是一劫,我似乎是在苦海中迷路。我研經講法五十餘載,還是未弄清善惡是非,慚愧啊!」
寧心和尚走到一個大水缸前,望著自己的倒影:「這到底是慈悲善面,還是蛇蠍惡面?」
「法師······」,譚澤露也走到水缸前。
寧心和尚卻打斷了他的話:「我還有事,小郎留步」,說完轉身便離開了後院。
譚澤露看著寧心和尚快步離去,低頭出神的望著自己的倒影。
清風吹過,銀杏樹葉紛紛飄下,水缸里落了不少。譚澤露突然就發現水缸里有五片銀杏葉子疊在一起,好似一個「牛」字。
這五片葉子在水缸里左右漂泊,在譚澤露的倒影上划來划去。
譚澤露的腦海里就想起了那五個人:牛僧孺、李珏、李固言、鄭朗、楊嗣復,他們便是牛黨的核心成員,令譚澤露恨之入骨的五個人!
譚澤露對著那五片銀杏葉吹了一口氣,疊在一起的樹葉當即散開,泛起的漣漪將水不斷的趕到銀杏葉上,不堪重負的銀杏葉便沉進水中,慢慢落在水缸底。
譚澤露笑了,轉身便走。
等譚澤露走遠了,一隻大龜慢慢從水缸底浮上來,在水面上遊動透氣,它的背上馱著幾片銀杏葉子,淋干水之後,從龜背上滑落下來,繼續在水面上漂浮······
譚澤露出了後院,又轉到了前院,尋到了李福生他們,準備一起離開的時候,卻遇見了在前院遊玩的李珏。
譚澤露並不想去寒暄,轉身就要走,卻被眼尖的李珏叫住了:「譚少卿!」
譚澤露停下步子,看了一眼李珏,拱手拜見:「參見李侍郎」
李珏與身邊的幾個擁躉一起走過來:「譚少卿好生悠閑,我聽說林少卿在大理寺晝夜操持,已經兩個月沒有回家了」
「如今正卿告病,我又是後起之輩,剛剛學會穿官服,林少卿能力出眾,操持大理寺乃是職份之內。若是假以時日,我定為林少卿分憂」
「哼!是嗎?我私底下聽說譚少卿乃是文曲星下凡,五歲便能賦詩,讀書目過輒能誦,聰慧無比,難道定判訟案還要假以時日才能學會?不是手到擒來嗎?」
此時已經有人認出李珏與譚澤露了,他們便圍過來,一些不明就裡的人見有人聚攏,也跟著圍過去,將李、譚兩人里裡外外的圍了三圈。
譚澤露不慌不忙的反駁道:「我也私底下聽說,李侍郎出生的時候,正是佛曉,大霧瀰漫。李侍郎呱呱墜地的時候,百雞齊鳴,頓時霧開見日,一片祥和」
「有識之士可是稱幼年李侍郎為『經世之才』,斷言日後必定佐王。李侍郎果然不負眾望,不惑之年進士及第,年逾古稀進入政事堂,果然佐王啊!」
周圍人都聽出來這是諷刺李珏的話,都哈哈大笑,李珏氣的指著譚澤露說不出話來,最後拂袖而去。
兩名高鼻樑,深眼窩的西域女子見李珏從祈福寺出來,便唯唯諾諾的跟在李珏身後,跟著李珏一起上了馬車,吱吱呀呀往醴泉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