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爭奪
距離規定關閉長安城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已無來往的百姓進出,軍士們為了避雨都鑽進了城門裡,靠著城牆打盹,一陣陣忽起的涼風讓他們保持最後一絲警覺。
「嗒噠,嗒噠···」
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守城軍士們突然驚醒,定眼看去,一匹兔頭黑馬飛奔而來。
「天子腳下,下馬緩行!」,值守隊正沖馬上之人喊道。
馬上的人沒有回應,而是繼續策馬。值守隊正便示意軍士們將絆馬索拉開:「下馬!」
待馬近兩丈之內,隊正才認出那馬上之人卻是一個驛卒,那驛卒的暴喝緊隨而來:「鄭州五百里加急奏表!爾等安敢阻攔!閃開!閃開!」
隊正急忙讓部下放下絆馬索,驛卒騎馬進城,馬蹄聲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聲響,一路響到了長安城內的驛館里。
驛館收到奏報之後,急忙差遣人將奏報發往尚書省。尚書省在謄錄之後,轉往政事堂,情況緊急,等不得牛僧孺等人明天處理批複,奏表便連夜送進宮中,幾經輾轉之後,來到馬元贄的手裡。
馬元贄接過奏表之後,看了一眼來處,便要入蓬萊殿交給皇帝。
正在殿外守著的仇士良攔住馬元贄:「幹什麼?」
馬元贄眼睛一轉,高聲唱道:「汴州刺史齊輝五百里加急奏表!事關緊急,中台特請陛下定奪!」
如此高聲,正在殿內行歡的皇帝聽的一清二楚,急忙起身更衣,將那兩名回鶻美人趕了出去,而後命馬元贄將奏表呈上來。
仇士良看著馬元贄走進蓬萊殿,冷笑了一聲,低聲說一句:「走著瞧」
皇帝在看了這道奏表之後,眉頭便深索不解:「速去召李德裕、牛僧孺覲見!
馬元贄領命,急忙安排內侍前往傳旨。
內侍敲開李德裕家大門的時候,李德裕正在與譚澤露等人用飯,李德裕接到召見的命令之後,急忙更衣,冒著大雨進了皇城,一路直往宣政殿。
此時皇帝正靠在龍榻,閉眼揉著太陽穴,顯的很是疲倦。
「臣李德裕拜見陛下」
「臣牛僧孺拜見陛下」
皇帝眼睛都沒睜,擺手示意兩人免禮,指著案几上的奏表對馬元贄說:「把這個念給他們聽」
馬元贄奉命拿起奏報,高聲念起來。
臣宣武節度使(大致在今天的河南東部)王彥威攜汴州刺史齊輝上表言:自會昌元年五月以來,汴州接連大雨,河(特指黃河,下文亦然)水泛濫,洶洶大潮直撲兩岸,舊時所築岸堤毀壞九成,汴州下轄十縣有七遭澇災,死傷百姓不計其數。臣已舉州之力往救之,望陛下體恤民情,發周圍州地之人力、帑藏救之,臣拜謝聖恩。
臣代天子巡狩,出此大事,罪責難辭,唯有拚死治水救災,如若不效,臣引頸待戮。臣向西而扣,遙拜聖顏。
皇帝依舊在揉太陽穴:「兩位愛卿知道朕叫你們過來幹什麼?李卿?」
李德裕搖頭:「臣不知」
「牛卿?」
「臣也不知」
皇帝坐起來,長出一口氣:「王彥威所奏一概准奏,牛卿,你親自擬旨給他,特令他在朝廷遣使到達之後,節調汴州周圍各個州縣,全力賑災,不得有誤!」
(PS:藩鎮割據在憲宗的時候有所改變,憲宗將所有不臣服中央的藩鎮全部掃平,而且為了限制節度使的權力,特地出了一條規定:只許節度使徵調節度使府所在州的州軍,其他州的兵力調動需要上報中央,府庫帑藏調動亦然。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看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韓昇的公開課,隋唐史有講)
「遵旨」
「朕倦了,退下吧」,皇帝起身往偏殿去了,李德裕兩人待皇帝走後,也退出宣政殿,各自回到府中。
李德裕回到府中之後,急切的往西廂房去找譚澤露。
譚澤露此時正在從秘書省借來的雜書,郭淮璧在一邊用剪刀修燈芯,李福生被郭淮璧趕去睡覺了。
李德裕直接闖進譚澤露的房間:「先生!你說的喜事來了!」
譚澤露放下書:「哦?來了?」
李德裕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坐在譚澤露對面:「來了!」
譚澤露轉頭對郭淮璧說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跟閣老商有話說」
李德裕擺手:「不用,這裡沒有外人」
郭淮璧還是出去了,未幾又回來了,用一片布巾在幫李德裕擦去身上的雨水。
李德裕興緻勃勃:「先生,汴州大水,數十萬百姓遭受災難。按照以往的慣例,陛下一定會指派一人以遣使的身份前往災區指揮、監督賑災,這可是莫大的榮耀和機會!剛才陛下召我過去,已經透露出遣使的意思,人選就在我與牛僧孺之間!」
「今日陛下未曾決策,明日一定會降下旨意,請先生幫我奪取這次前往災區的機會!絕對不能讓牛僧孺搶走!」
譚澤露伸手向案幾,郭淮璧卻搶先將茶壺拿走,給李德裕先倒茶,再給譚澤露倒茶。
譚澤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閣老不必多慮,明日只管爭取就行,此事不用謀划」
李德裕喜出望外:「先生的意思,是這個遣使的位置陛下一定會恩賜給我?」
譚澤露點頭:「這位置一定是閣老的」
李德裕念叨著:「好,好···」
突然,李德裕又想起了什麼,再問譚澤露:「先生,仇士良,魚弘志會為我說話嗎?」
譚澤露搖頭:「不會,如果兩人開口,那麼這個差事閣老定是拿不到了」
「先生確定?這個機會我一定要拿到!」
「閣老若是不信,盡可以寫信與仇、魚二人商議」
「不必,不必」
一夜的大雨,攪的李德裕心緒不寧,他輾轉反側,最後掌燈往書房,開始籌備如何在汴州賑災。
天亮之前,李德裕困意來襲,伏案小憩一會兒,便盥洗更衣,往皇城而去,卻在丹鳳門遇到了牛僧孺,兩人一同下轎,往宣政殿行走,互不理睬。
路上碰到了皇帝派遣的宣旨內侍,內侍便當面宣讀皇帝口諭,召兩人往宣政殿議事。
兩人進入宣政殿的時候,皇帝正端著茶盞:「兩位愛卿,這麼早來,可是有本要奏?」
「臣有本奏!」,牛僧孺搶先說道:「陛下,臣以為,歷朝歷代外地遇災,京畿除撥賑災錢糧外,還要遣使一名往災區指揮、監督賑災。遣使乃是天子體察民情之象徵,教化民眾之手段」
「臣為官數十載,遍歷大唐十道,履歷頗豐,故斗膽請為遣使,赴汴州治理水患,延減災情,救萬民於水火,以廣播陛下聖德,昭示陛下仁心」
李德裕也不甘示弱:「陛下,臣乃趙郡人,對於河水泛濫屢見不鮮,如何救災已是熟爛於心,臣自信可救萬民與水火,昭彰陛下之聖德,請陛下遣臣為使往汴州!」
牛僧孺將玉笏放下:「李侍郎乃是朝廷重臣,當坐鎮京畿,輔佐陛下處理政務,這種小事安敢勞李侍郎動手?」
李德裕針鋒相對:「牛侍郎乃是雍涼人士,恐怕見過的河都沒有五步寬,見過的湖都沒有曲江池大吧!河水泛濫乃是天降亂象,其勢之凶比起地動也不遑多讓。牛侍郎連河水都沒見過,怎麼誇下如此海口?」
「李侍郎,如果按你所言,居海邊者都要會水?居南嶺者都會妖術?居西北者世代為武?居魯地者皆為賢才?」
「無海安知水?無越安知巫?無孔孟安有賢才?西北民風剽悍,軍士善戰,天下聞名,難道牛侍郎不知?」
「不學怎會水?無海亦善泅!」
「夠了!」,皇帝猛拍桌子,震的茶蓋晃動:「兩位愛卿都是朝廷股肱,都不要爭了!」
李德裕與牛僧孺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你們兩位朕一個也離不開,朕今日讓你們來,就是讓你們推薦合適的人選,不可自薦!」
牛僧孺轉頭去看李德裕,正對上李德裕那雙深邃的眼睛,牛僧孺暗哼一聲,又舉起玉笏言道:「臣以為,戶部侍郎李珏可為遣使。李珏乃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又輾轉多地任職,辦事沉穩,行事內斂,可擔大任」
李德裕舉起玉笏:「臣以為,刑部尚書鄭肅可為遣使。鄭肅出身名門望族,曾在淮南、荊南等地任職,治理水患頗有心得,可擔大任」
皇帝搖頭:「最近上表十有八九來自刑部,想必鄭肅處理公務也是繁忙,豈能分心?」
李德裕又舉薦道:「禮部侍郎崔珙可為遣使,崔珙為官多年···」
李德裕話還沒說完,皇帝突然起身離去,馬元贄猝不及防,說了一句:「兩位閣老請回吧!」,便跟皇帝去了偏殿。
皇帝在偏殿並沒有稍作停歇,急匆匆走出,一直往太液池的方向去。
馬元贄見皇帝步履匆匆,雙袖飛揚,料想皇帝是生氣了,也就不敢進言,小心在後面跟著。
皇帝一路走到太液池,命馬元贄等內侍迴避。
馬元贄便遣散了隨行的宮女與內侍,還未走遠,便已經聽到了皇帝的叫罵聲。
這是皇帝獨有的發泄方式,每次遇到不快,皇帝總是強壓著不發作。尤其是被仇士良、魚弘志兩人逼迫,更是要面露笑意。
而後便要步行至此,遣退眾人,指著太液池邊的一棵老柳樹大罵痛罵。
在那一刻,皇帝便不是皇帝了,彷彿成了一個市坊的小潑皮,全然沒有皇威禮儀。
這皇帝何其難啊!
北邊的回紇不臣,烏介可汗咄咄逼人;西邊的吐蕃不敬,贊普達瑪頻頻東望;河朔三鎮既判既離,毫無君臣綱常;朝堂上卻又是牛李相爭,皇帝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過了許久,馬元贄聽得罵聲停了,便貿然前去,卻見皇帝安坐在一塊岩石上,獃獃的望著池中回遊的鯉魚。
馬元贄還未近皇帝身說上一句話,身後的內侍卻喊道:「仇士良大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