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罌粟,開敗於戰場之上
芙洛里從小就討厭很多東西:獅衛城、巨人、禮儀,還有她可愛的弟弟。梅戎公爵膝下本有一女一子,後生的是個男孩,所以老公爵想要把領地和爵位都傳給兒子。
但對待芙洛里,誰都不能把她當作女孩,獅衛公爵之女很早就開始為了這些身外之物而煩惱。煩惱一點點變成怨恨,像一雙無形之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終於有一天,聖主聽聞芙洛里的祈禱,將那個三歲的男孩帶往了天堂。
梅戎公爵痛不欲生,伏在兒子的棺材上哭到喉嚨發不出聲音。雖然老公爵多有懷疑,但芙洛里是他多年之後的唯一選擇。
現在,芙洛里正身處黑暗,耳邊傳來冷風的呼嘯。她以為自己已經乘上了前往地獄的馬車,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身邊,如果待會需要同魔鬼戰鬥,她須要一把稱手的武器。
她摸了許久,忽然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芙洛里渾身一僵,耳邊的風聲變成令人煩躁的耳鳴。她什麼都看不見,只是移動瞳孔看向指尖。沒有人知道那到底什麼,芙洛里寧願自己看到的是一片漆黑,但她分明看到了一雙充滿血絲的大眼睛正瞪著自己,只能用餘光稍微瞥視它。
兩顆圓滾滾的眼球彷彿沒有眼皮遮攔一樣眨都不眨一下。芙洛里若正視它,它就會立刻從黑暗中消失,但她又不敢真正移開視線。顫抖的呼吸在耳鳴中顯得脆弱而輕微,芙洛里殺的人實在太多了,她不知道這是哪一個,但身為女人——她終於記起自己還是個女人——一種直覺勾勒出淡淡的輪廓,一個矮小的身形直挺挺地躺在她身邊,和僵直的屍體沒什麼兩樣。
「弟弟?」芙洛里發現自己的聲音小如蚊蚋,「是你嗎,我的弟弟?」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一樣,芙洛裏手邊突然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怪叫,但芙洛里沒有閃躲,她一把掐住黑暗中的某物,拼盡全力合攏虎口。「不要恐嚇我!讓我告訴你,如果再重來一遍,我也會把你殺了!聽到沒有!」
被芙洛里掐住的東西不知從哪裡發出「咔咔」的聲音,恐懼和勇氣凝聚成一股力量朝未知擠壓而去。芙洛里的面容變得扭曲而證明,雙眼同樣布滿了血絲。一個三歲小孩的脖子應該非常脆弱,但芙洛里費了好大的勁也沒有把它擰斷。
芙洛里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這是她還活著的證明。眼前的黑暗正在一點點消退,幾個模糊的影子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芙洛里沒有絲毫動搖,在掐死自己的弟弟之前,她是不會鬆手的。
「——下?王后陛下!」
芙洛里聽到一連串熟悉的呼喚聲,那聲音沙啞又急切,是個中年人。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的父親,他一定是看到自己的兒子又要被殺死一次,匆匆從地獄深處前來報復。芙洛里哀鳴一聲向前猛撲,準備和一切復仇者同歸於盡。
「陛下!」
芙洛里的殉死沒有成功,她撞在了一面結實的牆上,疼痛讓她睜開了眼睛。年輕的王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她的父親或弟弟,而是滿臉焦急地方汀公爵。見到芙洛里恢復清醒,大師終於鬆了口氣:「陛下,您終於醒了……您剛剛、剛剛突然掐住身邊士兵的脖子,又朝我撲過來,就像著魔了一樣。」
芙洛里小臉蒼白,不停掃視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獅衛主堡中的領主寢宮。領主的床榻溫暖舒適,厚厚的被子傳來令人不忍離開的熱度。芙洛里掀開被子就要爬起來:「戰事……戰況如何?」
方汀愣了片刻:「伊斯滕暫時停止進攻,將獅衛城圍住,現在我們很安全。」
聞言芙洛里眼中的光芒黯淡下來,雙肩耷拉著靠在床頭。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地上口吐白沫的士兵,剛才在黑暗中被芙洛里掐住的不是什麼她的弟弟,而是一個無辜的普通人。不省人事的士兵被侍從拖出去,偌大寢宮便不再有任何戰爭的氣息,和往常一樣。
嚴冬的寒風仍然沒有從大陸上離開,深褐色的泥土上橫鋪一層屍體,腐爛速度異常緩慢,好似在留戀自己生前的樣子。聖主軍和獅衛軍各派出十名收屍者清掃戰場。這二十人身穿沒有防護能力的蕁麻布衣,在冷風中凍得渾身發抖,皮膚暗紅。城牆守軍和城下圍軍密切注視他們,只要他們不做收屍以外的事,所有人就都不會拿出武器。
守屍人雖然屬於不同勢力,他們可能是同胞甚至是同族。面對死者,他們不會有過多語言,閉著嘴巴把屍體拖到指定地點,並把還能使用的裝備扒下來。屍體大多支離破碎,斷裂的白骨曝露在陽光下,血液被凍成黏稠狀,不肯和泥土融為一體。
大多數情況下,獅衛士兵和聖主士兵會像相親相愛的兄弟一樣黏在一起,若要分開它們,將需要兩方守屍人齊心協力。幾位守屍人都經驗豐富,不需要相互知會,就湊在一起,合力處理怪異的屍體。他們或用小刀或直接撕扯,不確保能精準地分開,但一定要在屍體上留下可以辨認的標識,證明這是哪裡人。有時候,一條手臂就是一個聖主人,一個雙頭怪物也是個獅衛人。
收屍者們一直清理至太陽西沉,在最後一個環節時相互交換罌粟殼。這種能讓人上癮的東西本質上沒有什麼味道,不過其中一個聖主人說道:「這是我從鴉衛買到的,有酒花的味道。」
獅衛人不相信:「北邊還能長罌粟?」說著便從對方的手心裡捻了一些。和普通的口味相同,沒什麼特別的。
「唉,」之後他們會進入正題,聖主人問獅衛人,「死了多少?」
「四百人。」
「放屁,」聖主人瞥了一眼高高的屍堆,「我幹了這麼久,這少說也有六百人。」
獅衛人沒有說話,只是點頭。聖主人用大拇指指著自己身後:「我們死了一千四百人,外加兩個巨人。」
「巨人……」獅衛人眯起眼睛,「該怎麼處理?」
「就地燒了。」
當晚,獅衛城在就像在聚舉辦一場盛大的篝火晚會一樣,一堆堆屍體在火焰中噼啪作響,火苗和濃煙竄上半空。芙洛里站在城頭為這些死去的弟兄哀悼,然後開始思考日後的戰鬥。
一名從戰場歸來的士兵為芙洛裡帶回了她的附魔劍盾。年輕的王后鄭重其事地接過它們,然後開口問道:「那個士兵,他叫什麼名字?」
「馬克,」士兵黯然道,「馬克·斯特林,」
芙洛里重複了一遍:「馬克·斯特林,我記住了。」
另一邊,一支為數十人的聖主小隊趁著夜色潛行至獅衛農場附近,找到了埋藏米倫將軍的陷阱。他們趕緊用鐵鍬挖開泥土,用力將米倫拉出來。米倫體型又大又沉,士兵們直到次日凌晨才把他徹底挖出來。
米倫昏迷不醒,沒有呼吸,看上去就和死了一樣。一名身披黑布的士兵上前為米倫划十字,忽然他身上發出耀眼的白光,連黑布也無法完全遮擋光芒,以至於城上的獅衛守兵也看得清清楚楚。芙洛里望著白光的方向嘆道:「還是沒辦法擊敗米倫嗎。」
米倫受聖光庇佑,像獲救的溺水者一樣猛地咳嗽起來,新鮮的空氣鑽進他的鼻腔,滋潤他的肺部。聖主士兵見狀相互慶祝,紛紛抓住米倫的手臂:「將軍您還活著,真是太好了!來,我們帶您回去。」
米倫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耳邊都是自己的呼吸聲。他抬起手臂,好像想要抓住什麼:「聖痕,我的聖痕還在嗎……」
士兵卸掉米倫的盔甲,背部十字形的傷口無論看多少遍都觸目驚心。「聖痕還在,將軍。」
聖主營地外,伊斯滕和賽克羅正在焦急地等候救援小隊歸來。他們遠遠看見士兵們抬著一個魁梧的身影一點點靠近,老國王激動地猛推軍醫:「米倫將軍回來了,快去接應!」
米倫伏在同胞們的身上,像這樣狼狽地回營還是他服役以來第一次。他看到國王和王子親自出來迎接,執意要下跪行禮。「陛下、殿下,我……有辱近衛的名聲。」
「你做得很好,馬奎斯卿。」伊斯滕彎腰將他扶起,全然不顧他赤露全身和不斷掉落的淤泥。「請不要責備自己,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米倫流下淚水,「我一定會救出貝瑞德殿下的。」
「貝瑞德……」老國王長吟一聲,眼眶裡飽含淚水,「那就有勞將軍了。無論我的兒子生死,請卿一定要珍重。」
說起貝瑞德,他的精神狀態好得嚇人,兩眼瞪得像兩顆大葡萄,極力在昏暗的地牢里看清一切。獅衛獄卒已經準備好了一排覬覦王子身體的可怕女性,企圖留下查美倫優秀的血脈,可惜在出動之前就被芙洛里攔住了。
貝瑞德一下就聽見了動靜,在叉形刑具上扭動脖子。「獄卒!我要見你們的領主。」
「我就是他們的領主。」芙洛里拿來火把湊近貝瑞德,差點把他的眉毛全部燒掉。貝瑞德甩了甩蓄著金髮的腦袋,依然保持一位貴族應有的理解。「梅戎小姐貴安,雖然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
「我現在姓查美倫,給我記住了。」
「請您恕罪,我沒有參加過任何一位弟媳的婚禮。」貝瑞德憤怒地聳動胸膛,「查美倫這個姓氏不是誰都能拿來用的。」
芙洛里氣憤的不是貝瑞德不承認自己的身份,而是他竟然以「小姐」相稱。這觸動了芙洛里的某根心弦,她隨手揮動火把打在貝瑞德的臉上,燒掉不少金黃色的鬍鬚。
小小的火苗順著鬍子一點點逼近貝瑞德寬闊的下巴。
「我要提出決鬥邀請!」貝瑞德突然大叫道。
芙洛里收回火把皺起眉頭:「你說什麼?你清不清楚現在自己的處境?」
「我要和你的人決鬥,梅戎。」貝瑞德眼中的火焰陡然而生,「只要那個人能將我殺死,即使是父親也不會有任何怨言。但如果你就這樣殺了我,聖主大軍的仇恨就會將整個獅衛城踏平。」
芙洛里心中的疑惑快要溢出來了,竟然有人會當面教她怎麼殺人。她猛地給了貝瑞德一拳頭,鼻血飛濺在地上。「我為呂訥有你這樣天真的哥哥感到羞恥!戰爭結束之前,你的父親都不會知道你的生死,直到你倆的頭顱並排掛在獅衛城上。」
之後的三天里,米倫組織士兵發動了大大小小十數次進攻,企圖進入城內尋找被俘的貝瑞德,但遭到獅衛守軍的頑強抵抗,侵入都沒有成功。伊斯滕望著冒濃濃黑煙的城牆,思忖要不要配合米倫的行動。「圍城已經進行五日有餘,如果此時呂訥的援軍抵達——」
「呂訥不會派援軍來,陛下。」古登騎在馬上,用一塊手帕遮住嘴巴,他剛剛咳出不少血。「不僅如此,他還帶走了城裡的大部分士兵和糧食。」
伊斯滕看了公爵一眼:「你怎麼知道?」
「呂訥的性子您應該比我清楚,他原本的目的就是這個。」
兩人正站在通往東北方向的公道上,由於獅衛人閉門不出,本應平整的道路上卻有大量新鮮的車輪印,老兵說這些痕迹距今最多只有十天時間。
伊斯滕抖動著蒼白的嘴唇,轉過身去嘆息,不讓古登看到自己的表情。「直到剛才,我仍然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人人口中冷血的怪物。但是、但是……」
「陛下。」古登本想輕拍伊斯滕的後背,但有礙於君臣地位,他沒有這麼做,只是垂眼向他微微鞠躬。「別忘了您除了是個父親,還是位國王。」
「你說得對,亞德里克。」伊斯滕離開冷風瑟瑟的公道,「你說得對。」
圍城第四日,獅衛城內的糧食開始變得緊缺。城內不止有數百名士兵,更有不計其數的市民。芙洛里命令士兵打開城門,老少婦孺們如果想要離開,沒有人會阻攔他們,而聖主軍也不至於攻擊平民。
查美倫王朝沒有規定的紀年方式,而大學士是這樣記錄當時的情況的:
「十一世陛下在位第十三年中的第一月第九日,偽王所佔領的獅衛城終於向正義之軍打開了城門。但卑鄙的偽王王后芙洛里·梅戎將無辜的獅衛百姓當作盾牌,令士兵混雜其中並伺機突圍。偉大的十一世陛下很快覺察出了這一計謀,但仍然下令士兵不要傷害任何一個人。藏身其中的偽王士兵感受到了十一世陛下猶如聖子在世般的慈悲與寬容,當即決定改邪歸正,不再聽信偽王的蠱惑。」
吾王慈悲。
「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一個都不許出城!」
芙洛里和方汀全都在城門口監管出城秩序,也讓敵人們看看獅衛士兵的決心。出城人員各個垂頭喪氣,誰都不願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三位長相相似的兄弟抱在一起,由十一歲的哥哥帶著向前走,他們的父母不知道去了哪裡,以後的日子,只有他們三人相依為命了。
幾名看上去正好在服役年齡的男人在出城隊伍末尾畏畏縮縮,臉上抹滿了沙土。前方士兵催促市民離開,他們幾個就低著頭,用粗糙的長袖擋住自己的臉,還往隊伍里擠了兩下。
「不許擁擠!」一名軍官指著後排,很快就發現了端倪,「嘿,你們!抬起頭來!」
男人當即愣在原地,也不抬頭,一團團白霧從他口中呼出,間隔越來越短,最後變成一長串。
軍官已經拔出劍刃,用劍尖逼迫其中一人抬起下巴。獅衛市民們紛紛轉頭盯著他,看到的是一副年輕力壯的面容。
「王后陛下有令,凡役齡男子,全都要留在城裡!」軍官憤怒地大喝,「滾回城裡,你這個懦夫!」
「我、我是鍊金術師!」男人從衣袋裡掏出一條鐵制的項鏈,三個堆疊在一起的沙漏證明了他的身份。「我受公會保護,我要出去!」
無助的喊聲激起了懦弱之人的求生欲,不少男人紛紛掏出鍊金術師項鏈高舉過頭頂,就像開春猛然長出的雜草。
「我們是鍊金術師!」「我們是鍊金術師!」
芙洛裡帶著怒火疾步走向混亂的源頭,她扯開自己的腰帶,把劍鞘扔在冰冷的廣場地磚上。「誰是鍊金術師?」
「我、我是!」
一個矮小的年輕人顯然沒有看見芙洛里的動作,他從鍊金術師群中擠出來,踉踉蹌蹌地跳到芙洛裡面前,差點臉朝下栽個跟頭。他的腦袋正好垂在附魔劍上方一點點,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麼致命的錯誤,一時間忘記了呼吸。
「鍊金術師、鍊金術師!」芙洛里連聲冷笑,「幾百年間,鍊金術師都生活在獅衛令內,如今正是要你們保衛家園的時候,你告訴我,你們參加過什麼戰役?在戰鬥中做了什麼貢獻?」
廣場上鴉雀無聲。
芙洛里紅著眼睛舉起長劍,年輕的鍊金術師只看到劍刃的影子慢慢移動最後停在了他的脖子上。
「士兵!」芙洛里一邊高喊一邊揮動手臂,「處死叛徒!」
頭顱落地的一瞬間,獅衛士兵全部拿出武器,將所有表明身份的鍊金術師圍在中間。現在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狡辯的餘地,手上的鍊金術師項鏈還來不及藏起來。
一名士兵抓住年輕男子的頭髮,把他拽倒在地,帶著憤怒刺出長矛。鍊金術師的心口被穿透,他瞪大了雙眼,像一隻陸上的章魚一樣扭動四肢。鍊金術師項鏈被他拋到身邊的水窪里,沾染上了骯髒的塵土。血液很快順著地磚的縫隙流過來,淡到幾乎看不見。鐵制項鏈不再散發智慧和權威的光彩,漸漸沉入血與水的深窪中,被人遺忘,不被計較誰是它的主人。
城外的聖主軍也發現了城中的騷動,單薄的慘叫如同樹上唯一幾片樹葉在風中發出零碎的摩挲聲。一個鍊金術師僥倖逃出了圍殺,芙洛里親自拉開弓箭,在他跑進離城隊伍之前將他射倒在地。
「是個鍊金術師,他們正在被士兵圍剿。」古登看到每一個企圖逃離城市的人手裡都拿著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如果沒有這些人,勝利就近在我們眼前了。」
伊斯滕想起了王宮中那個老得走不了路的鍊金術顧問。「這樣一來,鍊金術就幾乎絕跡了。」
年邁的國王只不過是陳述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卻讓古登感到全身冰冷。或許陛下已經看到了戰爭結束之後的事情,他想,人站得越高,看到的景色也就越多。
一共有四百餘名鍊金術師被殺死,這是獅衛城、甚至是獅衛領內最後一批鍊金術師。芙洛里看著血紅色的民法廣場,身體搖搖晃晃。忽然她發現原本一同監管開城的方汀從剛才開始就不見蹤影,便令人去尋。
「大師正在塔樓里。」士兵回報,「他似乎、似乎在給誰寫信。」
芙洛里腦中的想法百轉千回,一時間愣在原地沒有行動。她想到了最壞的可能,但方汀救過她好幾次,她不願意這麼想。
塔樓連接主堡,在頂層可一覽一側城牆。獅衛士兵已經在底層整裝待發,只要王后一聲令下,他們就攀上梯子,將奧術大師擒住。但芙洛里擺手讓他們退下,自己一個人抬腳上梯。
和士兵報告的一樣,方汀正在圍繞牆壁的石板上寫信。沒有圍欄的窗戶上擺著幾隻鳥籠,信鴿在裡頭咕咕叫。
老法師聚精會神地伏在石桌前寫信,沒有發現背後有人。法衛人的書信通常用法術寫成,所以經常能看見一支羽毛筆在紙上自動行文,但方汀這次親自動手,看上去是特別重要的信件。
鳥籠里的鴿子忽然撲棱起翅膀,方汀這才發覺有人來了,嘆息一聲後放下羽毛筆。芙洛里把剛才砍下的頭顱扔在地上,大有一副「我已經做了」的倔強。
「在下面的時候,我想過要出言阻止你殺死鍊金術師。」方汀眼圈發黑,看上去又老了十歲。「但我看著你拔劍的身影,忽然覺得你和呂訥陛下很像。你們是同一類人,所以我放棄了。」
大師將桌上的信遞給芙洛里。信上沒有一句討好伊斯滕的話,這是一張求援信,是寫給呂訥的。
芙洛里仔細閱讀信上內容,但時間緊促,不知是否有其他秘密無法立刻讀出。她滿意地點點頭,當著方汀的面把信折起來,從桌旁拿起信封。「我會把信派人送出去的,只不過如今敵軍圍城,我無法確保信使是否能及時送到。」
方汀唯唯諾諾,沒有其他響應。芙洛里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狹窄的塔樓頂層。
方汀猶如被雷霆劈貫全身,搖搖晃晃倒在石桌上,幾分鐘前他還不顧一切地寫著求援信。塔樓內的冷空氣變得稀薄,令方汀難以呼吸,他又從桌上跌倒,趴在狹窄的塔樓平台上乾嘔不止,嘔得眼淚橫流。
「呂訥……呂訥!」
芙洛里完成了對西面城牆的修復,如果糧食儲備允許,他們本可以再堅守七日。年輕的王后看到方汀出現在民法廣場上,拄著晶瑩剔透的藍寶石法杖向沒有戰火的方向走去。芙洛里不再管他,移回視線繼續做自己的事。
大師空洞的眼神映在藍寶石的截面上,扭曲成可怕的形狀。他正走向聖涅克萊大教堂,教堂大門敞開,無數傷兵躺在門前的空地上。
一名修女正在協助醫生的治療工作,在水井和傷員之間來回奔走,打來一桶桶凈水。她不停地將布浸入冰涼的水中,雙手已經凍得通紅。由於不得不經常下跪,長裙的膝蓋處灰白一片,但她自己似乎還沒有發現,注意力都在那些駭人的殘肢斷臂上。
方汀就在冷風中看著那個修女,想起自己遠在法衛城的妻子。當年兩人相識在白金灣,方汀夫人在浪花邊緣歡快地奔跑,張開雙臂向海鷗大叫。那個時候,方汀光是坐在石頭上看著她,就能感覺到,她就是那個為他帶來整個世界的女子。
修女正試圖安頓一名重傷的士兵,後者失去了左臂,半邊臉也不見了,浮腫的嘴唇放不下一根舌頭,在牙床外甩來甩去,神智極不清醒。修女眼含淚水,輕輕呼喚他的名字,硬是不讓他離開人世。士兵一會閉上雙眼,聽到有人叫他,便又睜開眼睛,從口中發出咕噥聲。
醫生前來檢查士兵的狀況,最後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來聖主是執意要帶他走了。修女不甘心似地使用聖術,確認無計可施后,站起來轉過身去,醫生要送士兵上路了。
由於蹲跪的時間太久,忽然站起讓修女眼冒金星,腳步不穩就要倒下。忽然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扶著她跪坐下來。
「格雷格?」修女看不清幫助她的人是誰,下意識地叫出這個名字。方汀微笑道:「很可惜,以琳修女,我不是你期待的那個人。」
「哦,是方汀大師,恕我失禮。」以琳勉強露出微笑,「說實話,我已經不再期待誰,或什麼了。」
「你已經是這座城內最有可能活下來的人了。」方汀的聲音漸漸顫抖起來,「伊斯滕陛下不會殺害教廷的人。」
「陛下?」以琳聽出了什麼,「您這是什麼意思?」
方汀忽然伏下身子,躺在以琳的膝蓋上,裝作受傷的樣子,讓以琳把腦袋湊過來。「戰鬥開始后,我要帶你出城,不管是去找格雷格還是去找教廷的人,這都由你來決定。」
「大師?」
「以琳!」方汀從牙縫中擠出聲音,「戰爭,已經結束了!」
九個小時后,太陽完全西落,比過去任何時候沉得都快。獅衛城內糧食殆盡,獅衛士兵要麼被慢慢餓死,要麼趁著夜色突圍。芙洛里和方汀不吃不喝在會議室中閉門不出,桌上的羊皮紙地圖因反覆推演而被磨損得薄如蟲翅。
坐在桌前的兩人作為最高統帥,不約而同地瞄準了一個地點——位於城市微偏東北方向的一座廢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伊斯滕帶來的上千教廷聖衛都在彼處,其他普通士兵撤退至千米之外。
廢墟挨著城牆,中間隔一座小型農場。如果想要突圍,這個地點不容忽視。方汀已經盯著它很久了,但芙洛里與他有根本性的區別——年輕的王后不打算尋找突圍的機會。
「沒有城牆,我們就沒有勝算。」芙洛里指了指廢墟,「帶一支百人的部隊,把敵人引過來。」
方汀聞言激動地搖晃身體,佯裝改變坐姿。「我領部隊去。」
芙洛里沒有發現大師的小動作。「或許不需要那麼興師動眾。」
「每一次戰機都要全力以赴。」方汀忽然站起來,把一個特別的棋子放在地圖上。「敵人一看到我,一定會集中精力前來阻擋,這樣效果才好。」
「那麼換做是我來當誘餌……」
方汀立刻反應道:「您需要在城內穩定士氣,如果遇到意外就無法挽回了。」
芙洛里靜靜地聽完方汀說完,手中擺弄著棋子。方汀呼吸急促地說完自己的觀點,整個會議室忽然沉寂下來,蠟燭的燭光微微抖動。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直直盯住芙洛里的眼睛,喉結微微下沉。
「我知道了。」芙洛里放鬆了坐姿,往椅背上往去,「那這個任務就交給您了,大師。」
確定好戰術后兩人即刻離開會議室,王後繼續鞏固城防,大師在營地內挑選參與作戰的人員。一名斥候從東面邊門快速入內,夜色中他無法看清統帥的位置,只能一邊跑一邊大叫:「公爵何在,王后何在?」
方汀率先回應:「有什麼情況?」芙洛里剛剛從城牆上下來,身後跟著幾位爵爺。
「一支、一支獅衛大軍正朝我們移動!」斥候喘了口氣,「大約有一千人,我離開時,他們已經越過敵人的包圍了!」
「什麼?」芙洛里抓起斥候的領子,「你看清是誰的部隊了嗎?是陛下,還是格雷格?」
「都不是,」後者瞪大了眼睛,「是海沃德伯爵!」
「海沃德……」芙洛里丟下斥候,抬眼望著昏暗的天際,「這個兩面三刀的小人!投靠我們的時候就沒有費一兵一卒。」
「您為何要如此評價伯爵大人?」方汀問道,「說不定他是來支援我們的呢。」
「聖主人沒有攻擊他們,一定是串通好的。」芙洛里令所有士兵往東北城牆移動,「作戰取消,準備守城!」
獅衛城內的士兵如同闔家逃難一樣散亂移動,不明來意的軍隊正毫無阻礙地逼近城牆,只有寥寥十幾人站在城上拉弓警告:「停止前進,報名身份!」
「我乃獅衛伯爵海沃德,前來援助王后陛下,速速開門!」
城下兩名士兵高舉火把,一位騎著高壯大馬的男子越眾而出。海沃德伯爵身體強壯,方方正正的臉上有幾道淺到看不清的傷疤,鬍子濃密卻被精心修理,鬍渣連成灰濛濛的一片。他披著紋有自家的徽紋——一條獅口中被鎖鏈綁縛的美人魚——哦,真是有趣的家族。現在看來,海沃德家族在伊斯滕和呂訥之間左右逢源也不足為奇,誰都不知道美人魚的子嗣腦子裡在想什麼。
芙洛里命令士兵矮身移動,在海沃德等待答覆之前完成布防。所有火把猛然亮起,將整面城牆全都照亮,看上去牆後有一支千人大軍。
「是誰命令你來支援的?」年輕的王后問道。
「救援衛城,責無旁貸。」海沃德的語氣很輕鬆,「沒有人命令我,是我自己來的。」
「那麼想必伯爵大人的莊園現在已經陷落了吧。」說話間,東南城牆上的火炮手已經將彈藥裝入炮膛內,點燃的火把就在引線上方一寸的位置抖來抖去。
海沃德沉默了半晌。「莊園內也有士兵駐防。」
「你是如何進入包圍的?是和伊斯滕串通好的嗎?」芙洛里慢慢轉動身體,從面對海沃德變為側對他,一隻手在腰間張開五指。火炮手確實看在眼裡,喉頭變得異常乾澀。
海沃德嘆了口氣。「陛下,我是來援助你們的。如果獅衛城就此陷落,您該如何向呂訥陛下交代?」
伯爵在城下滔滔不絕地說著漂亮話,芙洛里一句也聽不下去,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身後。忽然,海沃德似乎快要結束他的演講,芙洛里聽到了「總之」這個單詞,她猛地緊握拳頭,身後火炮手手腕一沉,小火苗立刻順著引線滋滋地燒了下去。
「總之!為了獅衛城和所有同胞著想,請您速速開門,敵軍隨時會——」
轟!
炮火聲淹沒了海沃德的聲音,一顆炮彈帶著爆發性的火光衝出炮膛,直直落向城牆前方。海沃德的部隊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睜睜地看著圓滾滾的鉛球劃過一條美麗的弧線,最終砸向陣列最前方的海沃德。一些靠近落點的士兵在死之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伯爵被鉛球壓扁,隨即被揚起的灰色土塵吞沒。
遠方的聖主士兵剛準備休息,炮火的隆隆聲經過長時間的延遲抵達他們耳邊。古登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獅衛城下有一支不小的軍勢。「那支部隊是怎麼回事?怎麼出現在那個位置的?」
士兵唯唯諾諾:「大人,敵軍是從教廷聖衛的缺口處入內的,所以報告遲了。」
古登本想破口大罵,忽然又想到剛才的炮聲,決定先靜觀形勢。
炮火平息后,城下的獅衛部隊前排出現一個巨大的凹陷,屍體七七八八地躺在炮坑內,唯獨不見海沃德。士兵們左右四顧,企圖找出伯爵的位置。一件紋有海沃德家族徽紋的披風從半空慢慢飄落,原本亮麗的花紋蒙上了一層灰色。
芙洛里見狀露出兇狠的笑容,一腳踩在城牆邊緣,向城下大喊:「海沃德背叛獅衛,已被我擊殺!獅衛同胞們,現在回心轉意還來得及!隨我對抗侵略者!」
年輕的王后以為海沃德一死,沒有領導者的叛軍會立刻回到她的麾下,便放心地打開城門令部隊進城。
方汀自始至終都沒有發言,眯著眼睛審視城下的部隊。「陛下,海沃德的部隊沒有任何混亂的跡象,不像是剛剛失去將領的部隊,有些不對勁。」
芙洛里覺得大師的話有道理,便準備下令暫時阻止部隊入內。忽然海沃德的部隊後方出現了騷動,一些士兵慘叫著丟下武器向後逃跑,陣列也開始動搖。這下芙洛里相信這些士兵是真心來投,又令自己的部隊讓道。
方汀仍然無法信任這些不速之客,但芙洛里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且半數士兵已然入城。城內的士兵和同胞們勾肩搭背:「好兄弟,你們終於來了!如果你們再遲一些,我們就要抓老鼠吃了。」
方汀作用法術飛至千人部隊的最後,如果真是前來救援的隊伍,應該因攜帶輜重而行動緩慢。這些士兵全都輕裝上陣,身後更沒有什麼糧食貨車,簡直……簡直就像是一支劫掠部隊。
一千名士兵排列在空蕩蕩的商會領地上,最前列的人快要站上金幣大橋,再往前便是城市的中心民法廣場了。芙洛里滿意地向他們點頭,有了這支隊伍和他們帶來的物資,獅衛城還能多撐一些時間。然而她一轉身,臉色又變得異常難看,身邊的副官有些不解:「陛下,您在擔心什麼?這樣我們就可以堅持到呂訥陛下的援軍抵達了。」
芙洛里剛想斥責這名副官,忽然身後的高空中傳來方汀的大喊:「芙洛里!這是陷阱!」
方汀用最快的速度飛向芙洛里,從高空掠過每一名獅衛士兵的頭頂。他匆匆一瞥,忽然看見一個極為熟悉的面孔正死死盯著他,手中的長劍慢慢出鞘。方汀的臉色變得慘白,說服伯爵率軍前來、露出破綻將其害死,又在即將被識破的瞬間令士兵佯裝逃跑……這種惡毒的計劃,只有一個人想得出來——「塞繆爾·文迪!」
「士兵們,奪回屬於你們的獅衛城!」
塞繆爾·文迪鏗鏘一聲抽出長劍,獅衛士兵應聲發出大吼,拿起武器刺向毫無防備的同胞,眼中沒有一絲憐憫。芙洛里的士兵上一秒還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下一秒就被剜出了眼球。刀子在他的眼眶裡攪來攪去,慘叫聲中夾雜著疑惑和類似於「為什麼」的語言,最後跪倒在地,捂著臉上的血洞死去。
芙洛里的周圍混亂一片,墨綠色和墨綠色在夜晚之中根本難以分辨,慘叫聲像漩渦一樣絞著年輕的王后。芙洛里忽然露出狂熱的笑容,她睜大了充滿血絲的眼睛,為了振奮精神而抖了抖手中的劍盾,然後義無反顧地扎進兵叢。
芙洛里左擋開一個士兵,右砍斷一人的小腿,她不知道那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但只要全部死掉,就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了。文迪穿著普通士兵的甲胄,但指揮作戰的英姿讓他突現出與眾不同,他正要下達下一個指令,脖子忽然被盔甲邊緣勒住,有人抓住了他的後背,將他扳倒在地。
「塞繆爾·文迪!」
芙洛里滿臉是血,用大的力氣向下劈砍,在黑暗中發出的劍光走去電閃。文迪像一隻螃蟹一樣橫著爬向一邊,堪堪躲過危險的劍刃,然後往半空大喊:「雷斯垂德!」
「大人!」
滔天的黑色氣浪朝芙洛里湧入,腐朽的氣息光是從旁掠過都令人骨骼酸軟。芙洛里下意識地舉起盾牌,霧氣看似沒有實體,卻將芙洛里重重擊飛,年輕的王后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盾牌也在半空中脫手飛出。
一個身材勻稱的高大少年從黑霧中走出,單憑他持劍的姿勢便能看出他訓練有素。他的眼中泛著淡紫色的光,猶如一匹盯住獵物的野狼。芙洛里的盾牌被他穩穩接住,黑色的火焰竄上盾面,不一會就將盾牌燒得只剩飛灰。
遠離城中戰場的聖涅克萊大教堂大門緊縮,妄圖把響徹雲霄的喊殺聲阻擋在外。以琳正在禱告室中跪地念誦經文,儘力使自己的念誦節奏平穩下來。忽然一股流動的風吹進沒有窗戶的禱告室,以琳的發梢微微翹起,她猛地睜開眼睛,望向東北方向,看到的只有一麵灰色的牆壁。
「格雷格,是你來了嗎?」
「我來了,我來了……」
慘敗枯萎的大片樹林中,一道黑色的閃電沿著地勢極速掠過,將阻擋在面前的樹枝和樹榦通通撞斷。數日之前,格雷格就開始拼盡全力從鐵鎖堡徹夜不停地趕往獅衛城,途中累死了自己的馬。他本想在馬林莊園或周邊城鎮內換一匹,卻發現莊園門口掛著巨大的聖主旗幟。
格雷格衝進任何一個有馬廄的敵軍要塞,奪走第一眼見到的戰馬,然後筆直地沖入獅衛地界。和他擔心的一樣,一座座獅衛堡壘像是被侵犯的少女一般,披著紋有六劍十字架的裹屍布。
此時獅衛城的最高處已經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躍動的火光是危機信號。格雷格奮力釋放黑魔法,戰馬痛苦地甩出口中的白沫,肌肉因過度誇張的奔跑速度而撕裂。
黑魔法師原本以為自己能順利抵達城下,不料眼角光芒乍現,一名全身純白的教廷聖衛出現在他的視野里,手裡拿一把厚重的長劍,企圖用身體攔住他。
格雷格伸出右手並壓低右肩,將身體完全向右側傾斜和延長,手臂變成黑黑的炭色。聖衛自恃有聖光庇護,毫不畏懼地站在格雷格的行進路線上:「來啊,魔鬼!」
魔鬼張開五指,黑魔法能量化作有形的尖刺,將他的手武裝成猛獸的利爪。聖衛已經擺開架勢,雙手緊握劍柄平舉右肩,等格雷格撞過來,他就揮劍連人帶馬劈成兩斷。
兩人即將相撞的一瞬間,格雷格勒緊韁繩,身下戰馬發出人類乾嘔一般的聲音,身體完全扭曲成一條直線,帶著格雷格轉了一個完美的直角。聖衛瞪大了眼睛,他看到馬匹凹折脖頸、聽到馬匹壓縮骨骼,那一瞬間的恐懼將聖主的庇護撕扯開來,化作無盡的軟弱。格雷格的黑色利爪準確剖開了聖衛的心膛,沾著金色鮮血的臟器跟著格雷格揚長而去。
格雷格甩掉手上的血液,那玩意兒令他感到疼痛。更多聖衛涌了過來,他們有意攔截格雷格,白光連成一片,形成一堵魔鬼無法通過的高牆。格雷格大罵三聲,抽出已然變成純黑色的長劍。
這把十二世陛下御賜的寶劍也跟了格雷格三年有餘,隨著黑魔法的侵蝕,原本銀亮的劍身已經無法辨別。它已和黑夜完全融為一體,好像整個世界就是它的身體。
格雷格伏在不能稱為馬的坐騎上奮力揮動劍刃,黑色長劍在看似無形的光牆上劃出黑色的火星,留下一道長長的軌跡。教廷聖衛們感到腦袋脹得快要爆炸,無數可怕、污穢的念頭充斥著他們的腦海,一些意志不堅者雙眼爆裂而開,發出沉溺世俗的歡笑,跪在地上直挺挺地死去。
方汀仍在獅衛城上空徘徊,他看到芙洛里正在和一名使用黑魔法的少年打得難解難分,根本沒有插手的餘地。他不再關心戰事,這場沒有意義的屠殺到底會變成什麼樣,都和他沒有關係。所以方汀飛向了聖涅克萊教堂,卻發現教堂大門緊閉,便在門上畫下法陣,邁開腳步直接穿了過去。
門後有幾名互相抱在一起的平民,他們不想離開自己的家,被教士收容。他們看到大門的異樣,嚇得蜷縮在角落裡,方汀不想傷害他們,急急往大廳更深處張望:「以琳修女在哪裡?」
好在平民見過大師,便指指后廊,說修女在祈禱室里。方汀立刻動身,站在房門前猛敲:「以琳!我們要走了。」
以琳打開房門。修士本應無所眷顧,但她朝方汀身後望了望:「格雷格來了嗎?」
「他沒有來。」方汀拉住修女的手,「我們必須離開這裡,到法衛去找格雷格。」
兩人離開后廊,所有受教堂庇護的平民都巴巴地望著修女。以琳甩開方汀的手,蹲下來安慰他們:「請各位放心,只要在教堂里,就沒有人能傷害你們。」
「以琳!」方汀聽著越來越近的喊殺聲,「我們要立刻動身,立刻!」
方汀推開大門,眼前的景象亂成一片:獅衛人殺獅衛人,紅眼睛瞪紅眼睛。方汀把以琳護在身後,用火球砸開擋在面前的敵人,一點點開拓出一條同樣東南的小路。方汀別無選擇,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必須離開這座地獄般的城市。
以琳眼見如此場景,本會哭得淚水橫流,可如今她只是在生與死之間平靜地小跑,雙眼無神地望著方汀的後背。她曾企圖拯救任何一個見到的蒼生,直到現在她才發現這根本就是荒誕的理想。為了拯救自己,人們必須拚命地、拚命地傷害別人;為了保護別人,人們必須拚命地、拚命地忘記自己的安危。
聖主啊,世界的真理就在於傷害和犧牲嗎。
「以琳!」方汀見修女的意識正在遠去,焦急地搖動她的肩膀,「集中精神!我們出城了!」
以琳全身一顫,發現面前是一片廢墟。方汀帶著她從東南門出,繞了小半個圈子來到東北方,燒焦的農場沒有敵人,還能為他們提供庇護。方汀驚喜地指著不遠處:「快看,那是什麼?」
以琳茫然地轉過頭去看,發現黑暗中閃爍著極光一樣的事物,在那之中,還有一個比夜晚更深邃的影子以極快的速度來回穿梭,將光芒死死壓制。修女對這再熟悉不過,那迫近死亡的威力簡直比聖主還要親切:「格雷格!」
「沒錯,一定是他。」方汀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接著指向廢墟邊緣的一幢二層小樓房。「我們先去那裡躲避,我會上樓頂向格雷格發信號,讓他來接我們。」
「他沒有帶軍隊過來。」以琳密切關注著黑影,「他獨自前來,如果看到信號可能會分心。」
「我會把握好分寸。」方汀拉著以琳往前走。
農場內尚無戰鬥痕迹,聖主軍只是例行公事,將這裡焚毀。不遠處有一座被建築材料封死的水井。方汀從旁走過的時候,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撓他的腳底,便又加快了腳步。
水井彷彿是某種預兆。面前的二層小樓逐漸從夜色中現出本貌,方汀總覺得它在原地晃悠,便揉揉眼睛仔細看去,發現這不是幻覺——這幢被一股黑霧包覆,所以看上去像是在蠕動。
以琳不自覺地後退半步,但方汀還是上前推開房門。房內非常整潔,桌椅床鋪端端正正。在戰場邊緣還能保持乾淨,反而讓人覺得詭異。但現在容不得疑神疑鬼,方汀讓以琳進卧房躲避,將房門關上后便上樓了,以琳聽見急匆匆踩上台階的聲音。
卧房裡最占面積的是一張雙人榻,枕頭、被子的位置都定格在了最後一次使用時的狀態,以琳可以看見一個人形凹陷。牆角還有梳妝台和鏡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裝飾物。以琳以為這是個小有資產已婚家庭,但看裝潢,又覺得他們總會為錢財而發愁。無論如何,這家人已經離開他們居住的房子,不知道會不會回來、還在不在人世間。
方汀檢查完房屋后飛出窗外,在樓頂觀察格雷格的狀況。格雷格已經變成怪物模樣,對著教廷聖衛又錘又打,但聖主賜予他們的光芒正在削弱格雷格的力量,很快黑魔法師就跌倒在地不停喘息,一名聖衛走過來砍他,他抬起手臂用黑色長劍格擋,沒有辦法站起來。
一邊是火光衝天的獅衛城,一邊是命在旦夕的格雷格,都像一記勾拳打在方汀的心上。
只要、只要有一支千人的部隊!
方汀流下眼淚,他現在不得不放棄一處,而即使如此,他也不能確保能救出危機中的某一位。
「聖主啊……」奧術大師伏在屋頂上哭喊,「他們都是無辜的人!有罪的、有罪的只是在法衛的那位啊!」
像是回應方汀的話語,房屋周圍的黑霧忽然暴漲,像觸手一般肆意扭動。一片鋒利的石片從屋頂剝落下來,在方汀面前自行滑動。方汀聽到刺耳的刮擦聲,飛舞的石片在屋頂上留下一串白色的划痕,最後重重一落,摔成碎片。
方汀瞪大了眼睛將白痕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看到了英菲寧的身體一樣,接著嘴裡開始碎碎念。這是一句特殊的咒語,方汀只念了一遍,突然腦袋猛地向後仰去,用身體組成一個圓形,眼眶裡只剩下眼白。
濃濃的黑霧從他的口中噴涌而出,朝遠處的格雷格衝去。格雷格感受到了非常強烈的黑魔法氣息,回頭正好看見黑霧發出嗚咽吞噬聖光組成的高牆。教廷聖衛沒來得及應對,被黑暗全部吞沒,等再現出原形時,只剩下一副骨架。
聖衛們放棄格雷格,轉身面向來歷不明的黑霧。雖然後者一擊得逞,但正面撞上新產生的白光,也免不了慢慢虛弱下去。
格雷格終於可以好好喘口氣,然後融入黑影撤往獅衛城的東南面。他看到了樓頂上的方汀,驚喜地大喊:「萊森,你怎麼在這裡?」
「格雷格!」方汀快速降落在地面上,「我把以琳帶出來了,她就在房間里。」
「太好了!」格雷格抓住方汀的肩膀,「真是謝謝你。——芙洛里呢?我看到城內有火光。」
「芙洛里……」方汀的眼神黯淡下去,不再說話。
格雷格恢復理智,最後望了一眼獅衛城。「獅衛城已經失守,現在我們要走了。」
現在我們要走了。
方汀抬眼看著格雷格冷靜的臉龐,不敢相信他看到滿城大火還能如此淡定,他不是獅衛人嗎?獅衛城不是他的家嗎?這些人的心裡到底裝著什麼?
「萊森,我清楚你在想什麼。」格雷格一邊說一邊打開房門,「陷落一座城池也好,親人死去也罷,我們必須前進。」
「那如果,以琳死在城裡了呢。」
格雷格頓了一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不能因為死者與你沒有瓜葛而覺得無足輕重!」方汀把格雷格扳過來,抓住他的衣領。「呂訥視任何人如螻蟻和草芥!這樣的人如果登上王位,到底有多麼可怕,你難道不知道嗎?」
「這與我無關!」格雷格背對著方汀大吼,「陛下收留我,賞賜我,讓我上戰場!即使他是在利用我,對我來說也毫無差別!」
方汀難以置信地搖頭:「格雷格……我有時候不知道你說的是假話還是真話,但我奉勸你一句,離開他,現在還來得及!」
格雷格不再聽好友的勸說,進入樓房尋找以琳。他似乎對這座建築很熟悉,確認修女的位置后便第一時間找到了卧房。
他踹開房門,正好看見以琳的修女裙,後者哭著跳進格雷格的臂彎里:「芙洛里還在城裡!我們必須回去救她。」
「我們現在要去法衛。」格雷格的語氣不容反駁。「現在已經沒有馬匹,我會引來敵人,然後搶來一匹——兩匹。」他瞥了一眼方汀。
「你們不用擔心我。」方汀好像還在賭氣,「我會比你們早到。」
格雷格離開小樓,令以琳緊緊跟隨。一些靠近教廷聖衛的聖主士兵已經發現敵情縱馬沖向格雷格。格雷格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他現在需要的是一匹精壯的好馬,這樣他和以琳才能順利到達法衛領地。
「以琳修女!」一匹白色的駿馬帶著它那強壯的主人向前飛奔,賽克羅·查美倫聽聞格雷格就在附近,便立刻趕來。「快離開那個魔鬼!」
格雷格眼前一亮,賽克羅身下的馬兒顯然比普通士兵的強壯不少,正是難得一見的好馬,所以他張開五指施展黑魔法,賽克羅渾然不覺,還在傻乎乎地往前衝刺。
年輕的王儲已經進入黑魔法師的攻擊範圍,格雷格一手握拳,戰馬的眼球立刻變成紫黑色,並停止前進的步伐。猛然的停滯令賽克羅措手不及,身體不可抑止地向前傾斜,臉朝下摔在地上。他滾了幾輪停在格雷格腳邊,剛剛抬起頭,就看到一柄黑色利劍朝眼前劃了下來。
「啊!」
賽克羅慘叫一聲,雙手捂住臉頰在地上打滾,鮮血從指縫之間流出。格雷格不再管這種小角色,拉著以琳從他身邊走過。
「眼睛、我的眼睛……」賽克羅痛苦地輕呼,這令以琳不忍離開,張開小手向賽克羅施展聖術。這原本能令王儲的傷勢完全恢復,可不管以琳如何努力,都只能簡單地將血止住。
以琳有些為難:「抱歉,殿下,黑魔法把你的眼球……完全奪走了。」
「格雷格!」聽聞此言的賽克羅更加憤怒,睜著一隻眼睛沖向格雷格,後者將他踹倒,接著撈起以琳的腰部翻身上馬。被黑魔法師控制的駿馬發出賽克羅熟悉的嘶鳴絕塵而去,將他孤零零地留在空曠的戰場邊緣。等聖主士兵靠近的時候,離開的兩人已經消失在公道盡頭了。
獅衛城內。芙洛里敗局已定,戰鬥的規模正在縮小。文迪令自己的士兵在周圍沒有敵人後就舉起雙手,直到所有人都舉手之後,整座獅衛城只有一個角落還發出單薄的拼劍聲。
雷斯垂德情緒高漲,完全沒有因為對手是女性而放水,用黑魔法造就的長長觸手抓著他的佩劍對著芙洛里持續揮砍。芙洛里疲於格擋,襲來的每次攻擊都能讓她的防禦徹底瓦解,一次徹底地武器脫手后,雷斯垂德從黑魔法觸手上取回佩劍,親自把芙洛里的右手砍了下來。
「啊!」
芙洛里痛呼出聲,一次翻滾之後用左手撿起附魔劍,離開雷斯垂德一段距離。礙事的發梢因汗水和泥巴黏在額頭和睫毛上,這就是她討厭蓄髮的原因。
文迪的士兵一點點圍上來,將芙洛里的退路全部堵死。他們本可以輕鬆地擊殺孤單的芙洛里,但男爵攔住他們,並向雷斯垂德高喊:「雷斯垂德!這是你為王國獻上的第一顆頭顱!在這之後,我會堂堂正正地向陛下舉薦你,把你的名字告訴他!明白了嗎!」
「是的,文迪大人。」
雷斯垂德骯髒的俊臉上浮現出笑容,淡紫色的眸子燃起熱情的火焰。芙洛里知道他馬上就要攻過來,而且一定會攻向自己的右側,所以在雷斯垂德消失在視線中的一剎那,她大幅度扭轉身體,看似已背對對手,實則讓左手轉為右手。
這是一次賭博,雷斯垂德根本沒必要專尋對手的弱點。芙洛里向側身揮動手臂,劍與劍相交的鏗鏘聲令她重新看到了勝利的希望——人總是會在一場單打獨鬥中忘記自己的位置。
雷斯垂德未得手,顯然變得急躁起來,劍技變得又兇猛又直接。芙洛里一邊格擋一邊後退,圍觀士兵也跟著讓開空間,氣氛開始焦灼。雷斯垂德氣得大吼,突然不顧一切地沖向芙洛里,芙洛里瞳孔一縮,用失去手臂的肩膀頂住雷斯垂德,然後用左手將劍送進他的心窩。
「呃……」
雷斯垂德悶哼一聲,全身都震了一下。芙洛里喘著粗氣,劍還沒有完全刺穿雷斯垂德的身體,應該之外他的盔甲與心口之間。孤獨的王后鬆開劍柄,手掌盯住劍柄底部,用力將劍刃推出,雷斯垂德後背一聳,劍尖便從他的背上鑽了出來。
「哦喔!」
芙洛里把雷斯垂德撞倒在地,像一個勝利者一樣仰天大吼。周圍的死寂就是對她最好的褒獎,每一個期盼她死的人現在都閉嘴了,都傻眼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美妙的事情?所以她轉過身去,用劍挑釁任何一個瞪著她的士兵,在他們鼻子下面舞動劍尖。
在戰場上選擇自己的死法,現在的芙洛里仍是幸福的。文迪男爵萬分憐憫地搖頭嘆息,多麼美麗的姑娘,現在卻已經瘋了。
「噗嗤!」
芙洛里本來已經隨地撿起一把武器準備自裁,面前的士兵突然發出一聲恥笑。這激怒了芙洛里,她扔掉劍刃抓住笑他的那個人:「你在侮辱我嗎?」
「女士,你真是好笑!」士兵們大多都忍不住了,「我第一次、第一次見到不確認對方死活,就開始大肆慶祝的決鬥者。」
「什麼?」芙洛里驚訝地轉過頭去,「我明明把劍刺進了——他的、心臟……」
格雷格從地上直挺挺地站起來,準確來說是被一股黑色霧氣抬起來的。他把附魔劍從心口拔出來,得意地向芙洛里展示心臟處貫穿的空洞,芙洛里可以透過它看見雷斯垂德背後的人。
雷斯垂德的心臟去哪了?年輕的黑魔法師控制一團黑霧懸浮在半空,一顆劇烈跳動的心臟被完好無缺地包覆其中,還連著一根根漆黑的血管。見到如此情形的獅衛人並不感到害怕,他們放聲大笑,甚至拍手叫好;幾年前,他們還因恐懼莉布絲的黑魔法而不敢輕易出門。
「瘋子……一群瘋子!」
芙洛里終於完全失去了理智,揮劍砍掉面前士兵的腦袋。首級保持著狂笑的面目,在地上抖了兩下,嘴巴還在動,但聲帶已經斷裂,本應放聲的動作現在變成了噴血。
獅衛士兵出於自衛,用長矛將芙洛里刺倒在地。孤獨的王后還在叫囂,這惹怒了獅衛人,矛尖不停地向她的身體落下,殷紅的血飛濺出來,將所有人的眼白染紅。
芙洛里的身體被完全剖開,顯露出體內的內臟。雷斯垂德皺起眉頭:「大人,這個女人沒有產子的能力,您看,那裡是空的。」
文迪聳聳肩:「不用在意這個,這是安奈瑟的賞賜,讓她得以在戰場上馳騁。」
「但不是令人尊敬的對手。」雷斯垂德嗤之以鼻,然後向前走去。
文迪部隊開始在城內休整。男爵命令士兵不準搜刮戰利品,也不準傷害任何一名市民。他將所有留在城裡的平民聚集在民法廣場上一個個清點,然後非常不滿意地搖頭。
「大人。」一名士兵從背離廣場的方向跑過來,湊近文迪耳邊,「我找到了一名婦女,她與您描述的樣貌相似。」
文迪眼前一亮:「快帶我去!」
士兵領男爵前往地牢,文迪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快步走到士兵前面,他們穿過一間又一間牢房,都快要到盡頭了,還是沒有見到文迪要找的人。
男爵快要失去理智,沖士兵大吼道:「你說的人在哪裡?」
「塞繆爾?」
文迪一愣,眯眼看向黑暗的地牢深處,一名滿臉灰塵的女性跑出來,一把抱住男爵。「聖主啊!真的是你!我按照你的吩咐,幾天前就進獅衛城了,可你還不來!」
「喔、喔!」文迪緊緊擁抱住這個女人,用臉頰去確認對方就是自己的妻子,「是我,是我!孩子們呢?你為什麼在這個地方?他們抓住你了?」
「你真是太好問了,親愛的!」文迪夫人哽咽道,「孩子們都在陛下身邊,他們跟著平民出城了。」
「做得好,親愛的。」文迪狠狠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把嘴都親花了。「那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看到賽克羅殿下被抓住了。」夫人指了指地牢更深處,「我假扮侍女,在這裡照顧他。」
聽到這話的文迪輕輕放下妻子,接過士兵遞來的火把,徹底照亮面前的地牢。賽克羅盤腿坐在牢房中間,身上沒有一塊布料覆蓋,身下都是泄物。他看上去精神不錯,目光像利劍一樣射出。「是文迪男爵嗎?恕我不能在此行王室禮節。」
「殿下!」文迪差點腿軟跪在地上,趕緊命人把牢門打開。「我不知道您在這裡,否則我一定不會強行攻城。」
「我在這裡很好,這是聖主對我的考驗。」賽克羅站起來的時候有些踉蹌。「夫人捨命在此照料我,我才能活到現在。不愧是雷文斯頓家的女兒!」
幾人歡歡喜喜離開地牢,沒有人受傷便是最幸運的事。這時又有一名士兵前來見文迪,他穿著白甲,是從城外而來。他本想直接向男爵稟事,不料見到了賽克羅,趕緊退後行禮。「殿下!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請你向陛下轉告,我現在安然無恙,這全都是文迪男爵的功勞。」
「是的,殿下。」傳令官唯唯諾諾,「我進城來除了令男爵覲見陛下,還有一個命轉達:請不要處死芙洛里·梅戎。」
「哦,這個嘛。」
雷斯垂德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傳令官的身後,他手上正抓著芙洛里的頭髮,一顆頭顱在他的腿邊搖晃。
「你這個——」傳令官嚇得臉色蒼白,「你叫什麼名字?我要回稟陛下你違抗命令!」
「他叫雷斯垂德·肯特,」文迪搶先說道,「記住,他叫雷斯垂德·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