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京城
入了冬,江邊上的寒風壓彎了枯葦,面朝北,風刀子刮在臉上生疼,這還是正午,岸邊的凍依舊結結實實。
弘晝和耿重兩人頂著通紅的鼻子眺望江北,儘管江面上空無一物,天險在前,何況清軍剛打完西北的仗,想要南下,短時間內是不現實的。可既然朝廷剛打完仗,為何不伺機北上,何必與那弘曉談買賣,背後給他來一刀,不就完事了么?
「晝哥兒,我們為什麼不北上,既然知道弘曉接下來的動向,我們大可以以勤王的名頭進京!」耿重沒有耿澍的心眼,也沒有耿源的滑頭,他腦袋比較直。
弘晝轉過身,面朝北開口的話,冷風直往喉嚨里灌,「弘曉會不會動手還是個未知數,只是有可能而已。他一旦動手,京城必會亂成一鍋粥,不論誰主事都難以將這鍋粥熬熟,我們這個時候北上,即便討得到好處,代價也是巨大的。況且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已經觸犯了當朝主體階級的利益,若是還想讓他們繼續擁護我,那我多年來的努力就白費了。最後,放眼現在,我能平息騷動的能力有限,長江以南已經是極限了。」
耿重不解,「江南怎麼會有騷動,如今不論是工業還是商業均是如火如荼。」
弘晝聽完笑了笑,目前繁華的只是浙江部分地方以及他所在的江寧,一旦石油這種東西投入使用,或者電這種東西徹底普及開,暴動即將開始,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受其益,他日,他們必將與廣大的地主階級搶奪土地,每一寸土地都不會再是私人的。
弘晝沒有給耿重解釋未來,他撇開話題,「盧老爺子去京城有段日子了吧!」
耿重點頭,「過江有十天了!」
「由他去吧!折騰他這麼久,他一定會在皇帝面前美言我幾句的,到時候江南局勢一緊張,我才好辦事啊!」弘晝戴上帽子,往回走去,「走吧!回去吧!我答應過我媳婦兒,出門不超過八小時的!」
臨走時,耿重不放心,他問弘晝:「姑母她不會有事吧!」
弘晝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對自己說:「不會有事的!離開京城時,我留了一封信給弘曉,我叮囑過送信的人,務必在弘曉進皇宮之前送到,送信的時間非常重要,進宮前和進宮後區別乃是天壤之別!」
今年紫禁城很冷清,街上的商鋪雖同往常一樣開門迎客,但來往的路人卻比以前少了不少,用門可羅雀來形容是恰到好處,這種現象是極為不正常的,要知道這可是京城,天子腳下。
京城的這一幕在傅恆的眼中顯得很突兀,他覺得自己是回錯了地方。他是與弘曉一起回的京城,沒有大軍隨行,僅有侍衛跟同,回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去洗漱,然後穿上朝服進宮復命。
走在京城的街道上,傅恆沒有看到那個他覺得應該等他的人,他抬頭望了望天,厚厚的雲層,沒有看見太陽,放眼四周,也沒有認識的熟人。他心中不由納悶,弘晝這小子去了哪裡?自己西征的時候,他沒能趕回來送送自己,現在自己從準噶爾回來了,也不見他來為自己接風。傅恆心中臭罵:「真是狼心狗肺啊!誒!也不知道這小子又去哪裡犯渾了,也不知道來給我接風。」
一別三年,京城卻是物是人非,弘曉望著曾經常去的酒樓,那裡已經換了店家,只是不知道那裡的酒是不是還是一個味。
落寞的十字路口,弘曉、傅恆、阿桂等人分道揚鑣。
對阿桂他們而言,今天無疑是加官進爵的好日子,對傅恆而言,今天是如此的糟糕失望,對於弘曉,他心中只剩萬般感慨,此行他的功勞是最大的,收穫也應該是最大的。
就在弘曉進府門前的那一刻,他還在想著自己接下來該走的路,他眉頭緊鎖,疑慮重重,停步準備轉身的那一刻更是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行人,望著行人匆匆離去的背影,弘曉下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拉開衣服,裡面多了一封厚厚的信。
左右瞧盼,無人無影,瞬間弘曉釋然了,他這裡本來就冷清,莫說人影,連鬼影都稀罕。
弘曉輕輕地推開了門,進了內院,院內正在忙活的管家一瞧家主回來了,立刻放下手中的簸箕,笑臉迎了上來,口中念叨:「他們還說是下午,沒想到還沒到飯點,小王爺您就回來了!」
管家在自己身上搓了搓手,瞧著手不髒了,便替弘曉脫下披衣,將他往屋裡迎,「小王爺!外頭冷,咱先進屋吧!」
弘曉貪婪地吸了口氣,笑逐顏開,口中念叨:「還是家裡好啊!」
管家亦是跟著笑道:「那是呀!外頭哪有家裡好啊!小王爺,您先歇息會兒,老奴這就去給您做飯!」
弘曉剛要應聲「好」,卻是一拍腦袋,笑道:「飯還是晚上再吃吧!我還得先進趟宮呢!您幫我把朝服拿來吧!」
望著弘曉的笑臉,老管家有點心疼,他猶豫了會兒,便點頭去了弘曉的屋子,替弘曉取來朝服。
管家的背影是那麼親切,弘曉打量著一貧如洗地前屋,笑了笑,雖然什麼都沒有,但是很溫馨。他摸了摸肚子,還真是有些餓了。探手及一物,是那封信,他掏出信,信封上寫著「堂兄親啟」,沒有寫怡親王,也沒有寫他弘曉的名字,而是「堂兄」兩個字。弘曉隱約地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了,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信,這信挺厚,竟是兩張紙外加一疊銀票,還沒有看信的內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末尾的「弘晝」兩個字,這讓弘曉有些困惑,明明人就在京城,何必多此一舉,莫不是京城發生了什麼?
信不長,但是弘曉卻看了很久,他臉上的表情也隨著時間而改變,先是微笑,隨後又是陰沉,轉而是憤怒,隨後又溫和,最後不住長嘆。
數百字,弘曉看了幾遍,他連連嘆氣,臉上的神情恢復輕鬆,小心地將信收好,看了看一旁的銀票,數額不小,弘曉微笑著點頭自語道:「你也是有心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京城也跟著變冷了,而人心亦是變得清冷,傅恆駐足在尚書府的門口,抬頭看著門上的門匾,這裡是他的家。現在是白天,府門卻是緊閉,傅恆心中有些氣,難不成,這群傭人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會回來么?
沒了陽光的照射,那朱漆的大門顯得有些黯淡,傅恆打算抬起手敲門,可是他聽到了府內的笑聲,這笑聲明明離得很遠,卻是如同側耳驚雷,他放下手,握緊了拳頭,臉色陰沉,慢慢往後退了一步,猛吸了一口氣,用力一腳踹開了大門。
不是傅恆力氣大,是門沒插門閂,大門一開,映入傅恆眼帘的是一群下人圍著一個約莫兩歲大小的孩童,看那孩童的裝扮應是個男童。傅恆踹門的動靜驚動了裡面的人,那孩童受到了驚嚇,轉身躲在了傭人的後面,而那原先溫柔體貼的傭人這會兒卻將孩童往外推,她們的表情看上去比那個孩童還要驚恐慌張,冷不丁地跪在了地上,更是拿腦袋搶地。
傅恆站在門口,沒有進門,就這麼冷眼看著外院,此時,他心中五味雜陳,完全沒有回來路上的喜悅、期盼、激動,他只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傅恆拍了拍自己的臉,往後退了兩步,抬頭看看門匾,沒有錯,這是他兵部尚書的府邸。快步上前走去,傅恆像是提小雞一樣提起離自己最近的婢女,連拖帶拽地將她拖到凳子邊上,完全不管婢女的恐慌哭泣。自己坐在凳子上,任由那群傭人繼續跪著。
這個婢女,傅恆之前有見過,但接下來他問得卻是莫名其妙,「這個宅子還是本官的么?」
婢女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說到:「是,是大人的宅子!」
回家本是件高興的事,可是現在的傅恆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最要好的朋友沒見到,最喜歡的人還沒有去見,明明是自己的宅子,自己回到家,看到的卻是滿院子的恐懼,真是失望透頂啊!
傅恆抬頭望著那個孩童,他不認識,突然,他心中湧出一個念頭,急忙問地上的婢女,「這孩子是哪來的?」
他這一問,婢女立刻低下了頭,其餘的傭人亦是將頭壓低,漸漸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失望更甚,傅恆一把抓起婢女的衣領,語氣不善,「老實說!」
婢女年紀不大,估摸著十六七歲,被提著衣領,早就嚇得六神無主,泣不成聲道:「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傅恆將婢女丟在地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冷眼目視前方,「說,我既往不咎,不說,我就去拿你們的契書!」
婢女害怕不敢說,但是年紀大一點的,世道看得多了,便吱了聲,這事本與她們無關,何苦替別人背罪,誰是家主豈能分不清,跪在孩童前面的傭人快速爬到傅恆跟前,低著頭說到:「不是奴才們不肯說,是奴才們真不知,老爺不妨去問問福晉。」最後那一句話如蚊蟲低吟。
傅恆深吸了口氣,看了看那個孩童,站起身道:「你們先起來!」他指著方才說話的那個傭人,「你去替我取來朝服,我在這裡等你,動作快一點!還有,把這孩子抱走。」
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在這一刻讓傅恆感到窒息,他瞧了瞧方才屁股下的凳子,越絕不順眼,一腳將其踹飛,嚇得離去的傭人們直哆嗦。
回頭望過進內院的傭人,傅恆呼出口氣,偌大的宅子他一刻也不想呆,他已經打定主意了,等會兒先去皇宮,去完宮裡,就去工部尚書那裡,至於住哪裡,就先去弘晝那兒,反正王府院子大,誰讓弘晝不來接自己,房錢、飯錢也不用給了。
幾道身影快步的行走在京城的街道上,他們表情各異,前進的方向是相同的,都是皇宮,進午門前,幾人相互對視,雖是各懷心事,但又禮貌地給出了笑臉。
在乾清門口,傅恆等人見到了一個面龐消瘦的中年人,這人像是在哪裡見過,傅恆實在想不起來,只是那中年人面色憔悴,眼神焦急,應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向皇帝稟報。傅恆未有多想這人的事,只是奇怪為何復命的地方變成了乾清宮,以前不都是在養心殿么,乾清宮一向不輕易使用的,自己走得這段時間裡這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龍椅上的皇帝與傅恆腦海中的人相去甚遠,不是外貌,而是氣場,他有些不敢相信這是乾隆皇帝。
簡單地敘述戰果,更是簡單地被皇帝打發了,從進門的那一刻起,皇帝的眼睛就不願往傅恆身上瞟,乾隆不停地躲避傅恆的眼睛,傅恆心中疑惑,更是不安。
與傅恆不同,弘曉等人只覺得輕鬆,尤其是弘曉,當他聽到乾隆皇帝給他的賞賜時,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滿不在乎。乾隆是給他賞賜了不少細軟,然而方才弘晝已經給了他一筆不菲的錢財,以至於皇帝給的細軟毫無吸引力。至於軍機處,弘曉更是不在乎,因為弘晝在信中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此生不歸,兄勿挂念!」
這是弘晝給他弘曉的承諾,不管京城出了什麼事情,弘晝都不會回來,出門前,弘曉已從管家的口中得知,當日崇慶皇太后大壽的時候,唯獨和親王沒有出席。念及宗室之下,去了弘晝,這弘曆還有什麼可依仗的?弘曉恭恭敬敬地跪拜謝了恩,嘴角的笑容尤為詭異。
封賞完畢,眾人出了大殿的門,傅恆心中難受至極,他沒有注意身邊的弘曉,更沒有理會門口等待皇帝召見的盧光植,而是徑直往長春宮方向走去,能為他解釋自己所見所聞的只有三個人,一個在宮內,那便是富察皇后,另外兩個在宮外,也是他最擔心的兩個人,一個和親王府的弘晝,另一個便是工部尚書府,那是他從軍數年心中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