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
進入六月的第一天下起雨來了,瀝瀝細雨持續了五天。星期五的天空,呈現出朗朗晴天。
空氣中,蕩漾著雨過天晴后的涼意。
羅陽第一中學是羅陽鎮上唯一一所中學,學生大多來自鎮下各大村落,離家最近的都要坐車半個小時,遠的,比如來自全縣最偏僻村落的陳浥塵,回一趟家不下兩個小時。
學校為了住校生們都能趕在天黑前安全到家,每周星期五下午上完第一堂課,也就是十五點十五分就放學了。
上個星期,陳浥塵壯著膽子騙了爸爸媽媽想要留在學校複習,長這麼大第一次超過十天沒有回家。其實是被林澤要挾當他的小跟班,隨他到市裡好吃好玩了兩天兩夜。
美其名曰是讓她這個土包子開開眼界,用於報答初中三年,她替他代寫過的作業,實則是陪他散心,因為他喜歡的女孩上個星期轉學了。
陳浥塵是家裡的獨女,父母將近四十歲才生了她,雖則家境清貧,沒能給她太多,卻愛之如掌上明珠,甚至是生命。父親對她是嚴厲中帶著寵溺,母親則是愛中還嫌不夠愛。
如此環境下成長的陳浥塵,一直乖乖巧巧,安分懂事。她就這樣撒下自己的第一個謊言,父母毫不懷疑。
事實上,直到現在,陳浥塵還是有點心虛。這個星期,她不敢了。
佯裝沒發覺,無視了林澤多次若有若無的眼神暗示。
放學后,林澤又在教室門口堵住了她。
「我怎麼樣?」少年冷著聲發問。
陳浥塵抿著唇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年。白衣黑褲,沒有穿校服,手長腿長,個子很高,微駝著背顯得好懶散,臉,臉——
好帥……
陳浥塵臉微紅,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認識她幾年了,林澤難道不清楚她的脾性,她就是那種什麼都清白明了,臉上卻安安靜靜,如同迷途羔羊般無知的狡猾人。
林澤看向一邊,停了一下,隨即又看回她的臉,語調變得沉悶:「再給你一次機會,我現在怎麼樣?」
陳浥塵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書包帶,心想:又鬧脾氣了,好磨人。
林澤顯得有些無奈,他站直身子,放低聲音:「跟我去吃飯,我有話跟你說,晚上我們坐計程車回去。不是,我送你回家后就走。」
陳浥塵怯怯地說:「林澤,我要回家了。」
就在這時,樓梯口傳來了謝浩儀的爆炸性喊聲:「陳浥塵,你走不走?!趕不上車我抽你!」
陳浥塵身軀一震,看了看林澤,急急地道了聲「再見」,便繞過他向謝浩儀跑去。
學校離鎮上的客運站不是很遠,加上兩人一路小跑,僅是十分鐘就趕到了。
兩人都提前了買了車票,不怕沒座位,主要是謝浩儀性子急,作為她的發小,她在這個學校唯一一個同村的女孩,陳浥塵想淑女一點都難。
每到星期五下午,客運站門口清一色都是一中的學生,等候十號車靠站。十號車是鎮上幾條偏遠村子的專線客車,由於近兩年學生較多,五十五座根本不夠坐,沒座位的人都得站著。
陳浥塵和謝浩儀被擠上車后,位置卻被兩個男生佔了。
這是常事,沒有誰願意顫顫巍巍地站上兩個小時。
要是陳浥塵一個人,被佔位了,也就老老實實地站了。
謝浩儀不同,她就不是搓扁揉圓的人,深吸一口氣后,對那兩條竹竿說:「21,22是我們的座位,請你們起開。」
兩個男生坐定定,好像沒有聽見似的。
謝浩儀氣得語氣重了些:「請你們起身,尊重一下規則,別跟女生搶。」
黑不溜秋的那個男生瞟了她們幾眼,忽然笑出了聲:「誰願意搶飛機場?」
話一出口,馬上引得周圍男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謝浩儀家裡有三個哥哥,什麼好吃的,營養的也都輪不到她,以至於她很瘦,看著有點發育不良的樣子。她聽出了嘲諷的意味,膽子再大,臉皮終歸是女孩子的,一下就紅了。
陳浥塵握住謝浩儀的手,示意她算了。忽而聽見一道森冷而熟悉的聲音在這悶熱擁擠的車廂中響起。
「起不起?」
陳浥塵和謝浩儀同時側仰起頭,只見林澤站在身旁,一雙清澈的眼睛正冷冷地盯著那兩個男生。
就在這一瞬間,陳浥塵的心平靜了,有種風平浪靜的安心感。
兩個男生看見林澤,臉色明顯有了變化,相視一眼后,還是沒起。
車廂里忽然變得很安靜。
林澤的聲音帶了些狠意:「老子再問一遍,起不起?」
別的學校難說,但是一中無人不識林澤。兩個男生乾咽一下口水,連忙抓起書包起身走人,躲進人群中。
林澤讓她們坐好。謝浩儀說了聲「多謝了」,便一屁股坐到了裡面。
陳浥塵仰頭看著林澤,小巧的臉白裡透紅,溫溫地說:「謝謝你,你快下去吧,車馬上要開了。」
他外公家在市裡,他的租屋在縣城裡,根本不用坐這些車。
林澤冷著臉,一言不發地拉開她的書包拉鏈,抽出一本英語練習冊,往座位上一鋪,然後握住她的肩膀,按她坐下。
與此同時,司機發動了汽車。
陳浥塵有點急了,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在上面寫了兩句話:「你快點叫司機停車,我不能帶你回家,我爸爸媽媽不準。周一見!」
遞給他。林澤看了,輕扯嘴角一笑,拿起筆刷刷地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沒有馬上還給她,而是拿著筆記本朝著她的腦殼,帶著教訓的意味,不輕不重地拍了三下。
陳浥塵的心啊,一下下地,沉到了谷底。
緊接著,她看到塞回給她的筆記本上的那一行字——老子現在很不爽。
陳浥塵算是認了。
他要跟就跟吧,讓他睡田口去,做個田口一郎。
謝浩儀對於這個護花使者見怪不怪,但是對他這種不缺錢的城裡人竟然會在一中這所三流中學上學這件事感到非常奇怪。
謝浩儀沒和林澤同班,上初中前就認識他了。林澤和陳浥塵的表弟許志楠是朋友,小學畢業那年暑假,林澤和許志楠在陳浥塵家住過一段日子。上了初中沒多久,林澤便從市重點中學轉到了這個破鎮的唯一一所中學,就此和陳浥塵做了三年的前後桌。
有時候,謝浩儀真的懷疑,他是不是為了陳浥塵才來一中的。
不對,不對,聽說他是孤兒,沒人管,哪裡快活哪裡去,喜歡一個又是一個,對陳浥塵卻是欺負了又欺負,他對陳浥塵應該只是比對她好那麼一截而已。
謝浩儀收起亂七八糟的心緒,隨即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對陳浥塵說:「你這次小考又是全級第一誒,我們班主任剛才又在班上誇你來著,說是照你這樣的成績,別說重點高中,重點大學都沒問題,將來肯定是我們一中的驕傲。」
聽到這話,陳浥塵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有些不好意思,她靜靜地微微一笑。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抬頭看看一直排在她後面的年級第二有什麼反應。
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少年臉上,他看著她,像在思忖什麼,又像是為什麼感到迷茫,神情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深沉難辨。在對接上她的視線的一瞬間,他十分淡定地挪開視線。
然後,再未看過來。
陳浥塵低下頭,心跳一度不正常。
回到楊橋村的時候,已經下午六點了。
日落西山,霞光萬丈的村落,一如既往的寧靜安逸。
謝浩儀家離村口很近,她和他們分手后。林澤對陳浥塵說:「我送你到橋尾那裡,再到村口那裡包車回去。」
村口那裡有戶人家是開麵包車的,每次他來,都是坐那車回去。
一百塊錢一趟,很貴的……陳浥塵心裡的小吝嗇鬼冒了個泡。
可是她沒說什麼,遞給他一塊手帕,示意他擦擦汗。站了兩個多小時,他出了一身的汗。剛才謝浩儀在,她沒好意思說,也沒好意思做什麼。
林澤接過手帕,胡亂地擦了幾下額頭和脖子上的汗后,也沒還給她,就掂在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