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A城
七月十二日,星期六,天晴。A城康定區,櫻花路,某私立醫院分院診所。
在城市寧靜的角落裡,這家診所不算興旺,卻不冷清,較比大醫院普通門診,收費更低,程序也更為明潔,它的接觸群大多數為中低層患者。
診所裡面,空間足夠大,非常寬敞,候診室,內科外科,手術室,醫護人員值班室,與大醫院設施相比,也並不遜色,高級的痕迹也是隨處可見。
年輕女子靜默注射后,忍不住咳嗽幾聲,從帘子後面走出來,用沙啞的聲音和大夫告別。
大夫從椅子上站起身,向她遞來一張尋子啟事,並微微頷首示意,希望她可以留意一下。
「這是?」
「我女兒。」
女子愕然抬頭。
大夫似乎習以為常,清凈的臉上尋不到異色,反而微微笑道:「保重身體,吃完這三服藥,就不要來找我咯。」
女子收斂神色,說會留意的,再度告別,邁步走向門外,走出幾步后,踟躕了一下,回頭說:「雲醫生,你以前在中醫院工作過?」
雲影已經坐回椅子上,聞言微微一頓,點頭道:「是的。」
女兒走丟后,雲影辭掉了中醫院的工作,卻沒有脫掉白大褂,六年前,在大學師兄,也就是本院院長的邀請下,來到這家診所當門診醫師。
女子笑了,馬上又覺察什麼似的收斂笑容,低聲說:「十年前我母親急病,湊不夠錢,做不了手術,是你替我們墊付了那筆手術費。那時候我剛從初中,現在我母親很健康。謝謝你。」
雲影想不起來了,面對病人的感激,也只是輕輕笑了笑。
「好人有好報,終有一日,你會和你女兒團聚。」女人真誠地說完,向雲影深深鞠了一躬。
女子離開后,雲影又看診了兩個過敏皮炎的姐弟,便不接診了。
剛才童嘉恆打電話來說,他發燒了。
診所不止她一個門診醫師,她在與不在,並無影響。
當初答應來這裡工作,一是因為這裡不像中醫院急診室那樣,高強度,高效率地與與死神爭分奪秒,二是因為院長是她的師兄,清楚也理解她的情況,不僅批准她一年到頭三番五次出外尋女,在她每一次失魂落魄回來以後,更是一直從精神上鼓勵她、支持她。
和護士長打過招呼后,雲影離開診所,坐上停在停車棚內的私家車出發回家。
半個小時后回到家,把車子停在停車場后,從別墅後門進屋。一層客廳空無一人,喊了兩聲「李媽」也沒人回應。雲影停了停,想起李媽前天請假回家喝喜酒了。
她轉身上樓。
從沒有鎖的房門看進去,男孩的房間似乎比他妹妹的更獨具一格,汽車模型,拼圖,樂器,各種電玩,應有盡有。
更誇張的是,角落裡還放置了一個冰箱。孫子正在長身體,奶奶擔心孫子學習太累,或者半夜起夜餓肚子,特意給買的。
雲影在心底苦笑,調平情緒,走至陽台。童嘉恆趴在桌子上,人懶洋洋的。
雲影在身後,伸手到他下巴,托起他腦袋靠在自己身上。另一隻手貼上他額頭確認溫度。至少三十九度。
「到哪兒曬的?」
男孩手臂和脖子都有輕微晒傷的痕迹。
男孩略遲疑著回答說:「打球。」
雲影也沒有責備,讓他把舌頭伸出來。她看了看,皺眉道:「到床上躺著。」
童嘉恆抓著媽媽的手站起身,回到床上。
「媽媽請假了?」
「你不找你爸爸?他不是跟你們一樣,放假了嗎?」雲影從冰箱拿出一瓶冰水,進了浴室,片刻后,捧一個小盆出來,放到床邊。
「找爸爸,他也會讓我找媽媽的。我也想找媽媽。」
雲影臉上幾乎沒有表情,沉默地把體溫計塞到他腋下。擰乾濕毛巾,放到他額頭上。
童嘉恆皺了皺眉,雲影放輕聲音:「很難受?」
童嘉恆本想說還好,話到嘴邊又被他逼成一聲「嗯」,有氣無力的。他眼睛盯著媽媽,似乎想看她有什麼反應。
雲影臉上總算有點表情,低頭吻在他臉上。童嘉恆扯起嘴角笑了。雲影撫了撫他臉,把從診所帶回來的注射液從包里取出來,將白色液體吸入注射器。
雲醫生手拿針筒,冷靜地看向兒子,問道:「屁股還是胳膊?」
童嘉恆斬釘截鐵地回答說:「胳膊。」
「不,屁股。」
童嘉恆立馬側過身子,他穿的是背心,剛好方便注射。雲影看他一眼,好笑似的露出一絲笑意,她盡量放輕動作,將注射針扎進去。
童嘉恆面色沉靜,眉頭都不皺一下。他從小就這樣,疼也說不疼,不知是懂事,還是逞強。
注射后,體溫針拿出來,看小小的液晶顯示:39.5度。
雲影配好了葯,扶他起來吃。
童嘉恆看了看手上兩顆膠囊,三粒藥片,不由得說:「我同學發燒,我看他吃一大把。」
「他遇上促銷活動了。」雲影淡淡地說,把溫開水遞給他。
童嘉恆接過水杯,輕扯嘴角一笑:「這是冷笑話嗎?」
「吃了休息。」
「哦。」
童嘉恆睡下后,雲影把融化了的冰袋放到他額頭上,之後下樓煮小米粥,半個小時后折回房間。
又幫他量了一次體溫,39度。
「媽媽……」童嘉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會出汗就好……媽媽幫你擦身子好不好?衣服濕了。」
「不脫褲子……」
「不脫。」雲影眼底閃過一絲什麼,這才十歲。
擦了身子,換上乾淨的衣服。童嘉恆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看著媽媽不知在想什麼。
雲影坐在床邊,同樣看著兒子。雖然精神不振,面目仍是清俊無比。任誰看了都說他像極了童樂。雲影卻很小那麼認為,她始終覺得兒子哪裡像她,卻說不出來。而這一刻,雲影恍惚了,她竟然分不清自己在看十歲的兒子,還是童樂的小時候。
那個藏在時光深處未曾讓她失望過的少年。
雲影躺到兒子身邊,輕輕抱住他,用手包住他后脖。她手天生涼,這回可以充當一下冰袋。剛當媽媽那會兒,她每次給安兒換衣服,洗澡,都要先用熱水暖手才敢碰她。
「媽媽……」
「嗯。」
「你和爸爸,今年暑假真不去找姐姐了嗎?」
「不是說好了嗎?」
「那是爺爺奶奶不準,爸爸答應,媽媽沒有……」
雲影慘然一笑:「你和妹妹又准嗎?」
「那你知道我今年為什麼沒有參加夏令營嗎?」
「為什麼?」
「以前,總是我和妹妹在家等你們回來……一邊等一邊想你們去的地方風景怎麼樣,會不會遇上壞人?危險嗎?辛苦嗎?去年我在爸爸的書房找到一張地圖,把你們去過的地方都在網上搜一次,卻沒有大致圖片……媽媽,放假那天,我去診所找你,聽到你和方叔叔聊天,方叔叔說要把方宇爺爺的骨灰帶回J市的老家安葬。你也想去對嗎?因為你和爸爸沒有去過那裡,因為你覺得姐姐可能在那裡……」童嘉恆喃喃地說,聲音沙啞又認真。
房間空調是恆溫。童嘉恆額頭和後背又出了一層汗,雲影沉默地幫他擦乾后,吻在他額頭上。
母子倆共枕一個枕頭,面對面對望著。童嘉恆把媽媽臉上的髮絲理到耳後,繼續說:「媽媽,J市是旅遊城市,我跟爺爺奶奶說,要你帶我去J市玩,他們一定同意。只有我們兩個去,爸爸可能不放心,方叔叔和方宇不是跟我們一起嗎?雖然不能告訴他。我們安全回家,帶姐姐回家……妹妹在拍戲也沒有時間生我氣,我哄哄她就好了……這次,我陪你去,好嗎?」
聽到最後那句,雲影終於忍不住了,她一句也沒說,感到疼痛似的緊緊抱住兒子,深深地吻在他臉上。
天空雲少而高,輕薄而淡,午後燦爛的陽光泄入室內,打出點點光圈浮遊在木質地板上。
她這個鎖在所謂家的生活里的失魂人,苦熬至今,又將開啟充滿希望的明天。
尋覓。
繼續尋覓。
這是逃離地獄的唯一方法。如果連這都被枷鎖勒住了,她無可救藥,唯有死路一條。她不要誰與她緊挨緊靠,她只要一份肯定。
在她每次離家時,對她說一句「加油」,而不是冷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在她念出一個「安」字時,投以她一個類似思念的眼神,而不是如同聽見魔咒般,馬上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