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只有你是塊寶
為了錯開上學高峰期,坐上座位。陳浥塵和謝浩儀慣例在星期天下午三點,來到村口等上十五分鐘,坐上兩個小時一班的十號車。
車上人不多,兩個姑娘各懷心事,一直沉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浩儀忽然道:「我爸媽不讓我上高中。他們托關係幫我在職中弄到一個貧困生名額,讓我念個會計。說是家裡只能勉強供我二哥上大學,本來連職中都不想讓我念,後來想想不行,老大和老三都不是讀書的料,讓我多讀兩年書,有行本領,不僅體面,說不定還能混出個名堂,往後啊,更好地幫顧大哥和三哥,買房子,娶媳婦。」說完,她自嘲般苦笑一下。
陳浥塵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注視著謝浩儀。
謝浩儀將視線從窗外移到陳浥塵臉上,低聲說:「陳浥塵,這裡的女孩,只有你是塊寶。」
車子在岔口轉彎后,駛入大馬路。道路兩旁,是即將進入豐收期的稻田,向深處延伸是鬱鬱蔥蔥的山脈。
不等陳浥塵想好措辭安慰她,謝浩儀摸摸陳浥塵的腦袋,苦笑了一下,說:「我沒事。反正我這成績也不一定能夠考上重點高中,還不如踏踏實實地讀個職中,一樣在縣城裡,還能跟你一起上下學。只是心裡有點憋屈,想通了就好了。」
陳浥塵一陣心酸。她知道謝浩儀心裡已經不是憋屈那麼簡單,那是一道坎,有可能一輩子都邁不出去。
若要非說什麼夢想,那麼陳浥塵和謝浩儀都有一個大學夢,異縣他鄉,進入一所好大學,在一座新城市,開啟一段新旅程。
謝浩儀說得沒錯,像陳浥塵這樣,父母支持,條件允許,自身優秀,以大學為目標的山裡姑娘,少之又少。
可是怨得了誰?
你是孩子——好孩子,還是壞孩子,無關乎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而在於你是否聽從父母的安排和決定。
最終陳浥塵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她撫了撫謝浩儀的肩膀,謝浩儀搖了搖頭,表示沒事。
陳浥塵拉開書包的拉鏈,一一拿出爸爸媽媽準備給她的四個水煮蛋和餅乾糖果放進謝浩儀的書包。
剩下一盒餃子,兩人分著吃。
看著鼓囊起來的書包,謝浩儀臉上有什麼一閃而過。幾乎每個星期都是這樣,陳浥塵從家裡帶了什麼,都會和她一人一半,雞蛋的話,就全給她。跟她說不喜歡吃雞蛋,其實是想給她補充營養。陳浥塵如何不厭其煩地守護她的自尊心,謝浩儀一直明了。
林澤是在第一節晚自習快下課的時候回來的,同學們都以為他明天早上才回來。他坐下后,一直冷著臉,一聲不吭。同學們看出了他心情不好,也沒敢惹他。
下課鈴一響,陳浥塵跟小美剛好出完黑板報。幾個男生殷勤地遞來礦泉水,讓她們洗洗手。
陳浥塵回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她的位置間距只勉強坐得下一個人,而她的后桌寬敞得可以躺睡了。
「……」
真不知道說他幼稚,還是幼稚。
班長在一片嘈雜聲中大聲吆喝各組組長收高中志願表。
陳浥塵盯著后桌那張冷臉看了幾秒鐘,什麼也不說,腿一跨,坐回座位上。她身形嬌小,這樣的間距除了逼仄了些,對她並沒什麼影響。
她從英語書里抽出高中志願表,正要落筆,又停住,陷入了沉思。
「媽媽知道你是乖孩子。但是媽媽跟你明說了,你要念市一中,我不同意。我不需要你有多出色,只要你在我身邊,只要我們一家三口永遠在一起。」
「七七,你寫不寫,不寫的話,我讓爸爸給你寫,爸爸的字漂亮。」
「不用,我自己寫。」
陳浥塵填完志願后,連同前面同學傳下來的志願表一起傳到后桌,好讓他們往下傳到組長那一行。
而後靜下心來,做題。
不到一會,一股重力砸到她背上,不,準確的說,是有人蹬了一腳她的椅背,連帶她的身體,她的心晃動了一下。
班裡忽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陳浥塵一如往常地低頭不語,安安靜靜地在草稿紙上計算物理題,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
林澤哼笑一聲,拎起書包站起身,徑自朝後門走去。
「誒,阿澤,你去哪兒呢?還有一節課!」
「等我一下!」
跟林澤玩得好的幾個男生也跟了出去。
那一晚,陳浥塵輾轉難眠。
後半夜,好不容易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間,彷佛回到了那天。
感覺有人把手覆上她的額頭,涼涼的,充當冰袋。他說他的手天生冰寒,怎麼捂都捂不熱。
說謊。他不過捂了十分鐘,掌心便接受了她的熱度。
他眉峰下壓,臉色並不溫和,聲音卻分外溫柔:「很難受?」
她誠實地點了下頭。
床頭柜上的冰袋融化成了冰水,他拿過來,擱到她額頭上。
藥物已然發揮功效,她十分困頓,意識和視野愈發模糊不清之際,隱約捕捉住他的面孔,不知道怎麼的,竟然覺得他比她還難受。
「燒會退的……」她喃喃說完這句話,陷入了昏睡。
後半夜,她醒來一次,燒已經退了。
渴,她說。
他端來水杯,水杯里有吸管。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感覺他在看著她,身子好像又熱了起來。
「陳浥塵,我想養你。」
寂靜的室內,他低沉平靜的聲音驀然響起。
外面下著小雨,夜色朦朧。
她在被子裡頭攥緊衣角,重新閉上眼睛。
整個世界似乎都為她心跳。
而她,平生第一次想揍他一頓。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下文。
她睜開眼睛,他盤腿坐在地板上,離她挺近的,久久凝視著手中某物。
那是什麼,她看得並不真切,只知道他一直佩戴在身,曾有同學惡作劇般想要搶來看看,結果,他跟那個男生打得不可開交。說不定某個瞬間,他甚至有過殺意。
「我是第一個對你說這樣的話的男生,對嗎?」他停頓一下,聲音變得沉鬱,「可是你不是我的第一個,我也對別人說過。」
他的側臉顯露出她未曾見過的晦澀沉寂。
他在思念誰?
那個,他想帶回家養的人嗎?
她不敢發問。她知道如果自己開口,他一定會給出答案,但是她太害怕了。她還未大氣到,他滿心滿眼都是另一個人,仍能對他微笑。
當他看向她,依舊是清俊朗然的面目,對她耍盡心機。
「土土,長這麼大,還沒有男生帶你出來玩過,對嗎?」
土土?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
她圓睜著雙眼注視著他,雖然不想理他,還是點了點頭。
他湊得她更近一些,看向她的眼睛深處,笑了一下,聲音近在遲尺:「沒有男生照顧過高燒三十九度的你,對嗎?」
點頭。
「沒有男生帶過你回家,對嗎?」
當然沒有。
點頭。
「我這樣好,你一定捨不得我死,對嗎?」
嗯……停頓兩秒,依然點頭。
「你還有一點點精神,對嗎?」
點頭。
「你還有力氣站起來,對嗎?」
點頭。
他也好像放心了一般點了點頭,旋即皺了眉,表情跟聲音一起無良:「我餓了,快要餓死了。你快點起來,給我煮點東西。」
「……」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一顆心拔涼拔涼的。
沒有等到他吃完大碗番茄雞蛋面,她就撐不住又睡了過去。
起床鈴一響,那些年流行的網路紅歌回蕩在校園裡的每一個角落,學生們陸續起床,洗漱,吃早餐,晨跑,回教室,日復一日,循環漸進的每一步既無厭惡感,亦無新鮮感。
一切都是那麼的平淡。
從今天起,再無與那天清晨,那個遠方相似的曦光般清新柔美的時光。
她能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等中考結束。
告別母校,告別同學,告別他。
那麼,下個季節做什麼?
走上一段新的旅程,結交新的同學,學習新的知識,赴約一個沒有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