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主公崖
何連連十一歲了,入彭城一年多,於這日清晨以一張草席埋葬了父親何元清。
倒霉的事情總是層出不窮,剛淪為孤兒的他緊接著又面臨被驅逐出彭城的境地。
來年仲夏,八百年沒出宮的某貴妃娘娘要回鄉省親,條條大路通她家,她非得挑彭城歇腳。於是,提早半年就得到消息的知府大人終於想起來要勵精圖治一下,趕在屎拉褲襠之前,為貴妃娘娘捏了個太平盛世——粉刷街道、驅逐流民,修葺殘垣斷壁,還拉了撥本地貧民整日穿得花里胡哨假冒國泰民安。
作為「流民」的基礎成分之一,何連連只能包袱款款收拾走人。
回鄉的路隔山又隔水,好像永遠都走不到頭。天氣又跟存心為難人似的,雨里夾著稀泥似的雪花片,不要錢似的往大地上灑。
何連連舉著唯一的家當——一把舊油布傘,心情複雜地望著泥濘的路面,思緒幾乎已被凍僵。
城外稀稀拉拉的流民各自為政,三五個人湊成一撥,有的齊心協力想一起回家,有的年老體衰眼看就要客死異鄉,索性破罐子破摔躺在路邊等死……還不到哀鴻遍野的境地,然而大部分人的破衣爛衫下僅剩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軀殼。
相較而言,輕衣簡從的何連連已經體面太多。
他像一片又窄又細的孤葉從人流里默默飄過,忽然一個小孩拉住他的衣角叫他:「連連哥。」
何連連扭頭一看,原來是曾一同寄身破廟的祖孫,他依稀記得姓孟。
孟大爺飽經風霜,臉上皺紋道道崎嶇,從厚重蒼老的眼皮里勉強透出幾縷渾濁的目光,閃閃爍爍盯著他的油布傘。
「何……何小公子……」孟大爺同他打招呼。
何連連局促地握了握傘柄,見這一大一小淋在雪雨當中,最終還是將手裡的傘遞了出去。於是,最後的家當也沒了。
瘦弱的孟小由接過傘,吃力地舉過自己頭頂,踮起腳,給他爺爺也撐起了一片無風無雨的小天地。他沖何連連露齒一笑,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正在換牙的尷尬。
何連連踟躕片刻,又摳摳搜搜地從懷裡拿出半個餅:「拿去……」
半個字尚粘在舌尖,旁邊的流民先他一步,一窩蜂似的都撲到了餅上,把他跟爺孫兩個都圍了個水泄不通。
何連連恍惚以為泰山壓頂,更有人不惜直接張嘴咬住他的手,好像要把他也給一併吃了。他嚇得趕緊丟了餅,好不容易從人堆里爬出,回頭一看,爺孫兩個依舊被埋在裡面。
失去家園的流民千人一面,他們在異鄉摒棄尊嚴,於一口吊命的乾糧與一個方寸大的棲身之所苟延殘喘,然而這些也都是朝不保夕。
飄零的何連連在一番兇猛的奪食戰爭中徹底成為了一個兩袖清風的人,他逃也似的離開彭城,拐進一條山野小路,跌跌撞撞地到了一處崖前。
這裡叫主公崖,太平年月里算得上一處名勝古迹。可惜在這世道,已經乏人問津。
山中雪花有點大,搓鹽一般將每個山頭都蓋出了個禿嚕樣,白的跟黑的碎碎斑駁,滿眼蕭瑟。
他不知道尋死要不要挑個良辰吉日,但眼下來看,還是擇日不如撞日。
何連連往飄起煙嵐的崖底看了一眼,有點頭重腳輕的眩暈感。幾度躍躍欲試,但總無法確定跳下去的姿勢。他深吸一口氣退到後面,象徵性地摸了摸崖前立的石碑,希望死在這裡的英雄們能給他片縷跳下去的勇氣。
碑上刻了「主公崖」三個已經幾乎剝蝕殆盡的字,雨雪濕噠噠地洇透了石碑,看起來英雄們應該也自顧不暇。
何連連只好默默尋找下腳的地方,正打算爬到碑頂再一躍而下,誰知仰頭一看,那地盤已經被人給佔了。
一個斗笠蓑衣的白髮男人一動不動,盤腿坐在上面。
何連連倒退幾步,詫異地觀摩這個別出心裁的大爺,在確定他的胸口有輕微起伏並非什麼英烈顯靈之後,才上前行了個禮,道:「老丈,這天氣您坐在上面危險,還是趕緊下來吧。」
「大膽小子,為何在此大聲喧嘩,打擾本座溝通天地?」白髮男人怒而睜出一雙冒火的眼睛,在看清何連連后,那倒吊的眉毛忽然又神奇地平緩下來,「是你小子。」
何連連實在不知道這鬼天氣坐在山溝溝里是怎麼溝通天地的,接著又被他後面這話給震驚到了。
「老丈認識我?」
「怎麼不認識?剛在彭城外撒了半個餅的害人精。」
何連連垂下眼苦笑:「我好心分餅給人吃,怎麼成害人精了?」
「你那半個餅還不夠人塞個牙縫,既救不活一個人,還惹得所有人為你這半個餅打得頭破血流,不是害人精是什麼?」白髮男人說道。
何連連沉默。
白髮男人:「你故意的。」
何連連仰頭望向白髮男人,冰雪紛落沁入眉宇,他眼中浮起依稀可見的哀涼。
「我是在幫他們。」
「幫他們什麼?」
「幫他們識清身旁的是人是鬼。」何連連嘆了口氣,「我沒害人,他們只是餓鬼互噬而已。」
「哈……」白髮男人譏誚一笑,「那你是人還是餓鬼?」
何連連:「如果您不在碑上坐著,我已經是鬼了。」
「這麼說,是本座擋了你的路?」
「不敢。」
白髮男人仰天大笑:「你這小傢伙,話不多,心倒狠。好,本座今天心情不錯,就勉為其難給你讓條路吧。」說著,他起身一躍,像只大鷂子似的飛了下來,落到何連連面前。
何連連倒退幾步,有點目瞪口呆。
那石碑高有約三丈,他不論往上爬還是往下爬都得手腳並用,這老頭子也沒多長對翅膀,竟然就這麼飛下來了。
「請吧,慢走不送。」白髮男人和顏悅色地說道。
何連連被他的舉動弄得措手不及,尋死念頭已消了大半,唯有少年的最後一絲倔強促使他靠近石碑,試了試下腳的地方。結果還沒用力,就被碑上的雪泥滑了一腳,臉撞在石頭上差點磕掉門牙。
他滿臉通紅地趕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拍打身上的泥水,不敢去看白髮男人嘲諷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