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日小雨
大明嘉靖六年,揚州城下了很多場雨,雨隨風勢,往往飄至城外山野。揚州城外只有一座山,不高,但卻很有名,有名到全天下都知道。而那些沉溺過去的人則一直記得這從來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山。
直到嘉靖三年,一位少年帶劍上山,宣稱自己要在這裡隱居,並把這裡取名為青連山,於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這裡,他們稱少年為青連先生,他是大明開國以來第三個讓天下共稱先生的人。
那年他十九歲。
人們敬重他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人是因為敬重前兩位先生,順帶敬重了他;有人是因為他武功高強而害怕他,總之,人們不太願想起他那大逆不道的言行。
大明的書院有很多,各省府州縣都有,但能不加地名而稱書院的,只有一間,就在揚州城內,相隔不過百里,但少年上山至今書院沒有一個人前來探望,少年也從未往書院遞過一句話。
大人們不敢上山來,說是怕擾了先生清修,孩子們也多害怕這個住在山上的怪人,只有幾個極頑劣的孩子有膽子跑上來一探究竟,結果卻大失所望:所謂的先生高人,原來真的只是個比自己大些的少年。他們經常看見這個人在山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嘴裡還喜歡叼著根野草,如果下雨則會加打一把油紙傘。這幅慵懶的樣子實在讓人覺得他就是個假借書院之名騙了塊地方的無恥之徒。時間長了,每個孩子都嬉笑過他,但他不過是以白眼回之。
他告訴孩子們他叫林尋舟。心情好的時候,他會教孩子們辨認花草,還極力慫恿他們采了山上的野花去送給鄰家的姑娘。
今日照舊下了雨,山路有些泥濘,孩子們肯定是不會來了。林尋舟也樂得清閑,跟小孩子打交道真的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
常穿的靴子昨天被他一腳踏進了水坑,現在還在窗上晾著,所以他今天沒法出去走動,只好穿著素衣,踏著草鞋,盤腿坐在草屋的屋檐下,抬頭望天。
今天的雨照舊停得很快,林尋舟搬了躺椅和小桌到院中,準備愜意地享受一下空山新雨後的清涼,還要擺上糕點,書也得拿一本出來,雖然自己不太可能會看,但內心慰藉還是要的。
一間草屋,屋前再用一圈籬笆圍起來,算作院子,這就是青連先生隱居的地方了。籬笆高不過二尺,連小孩子都可以跨進來,卻十分正經地設了門——雖然只是塊木板,板上加板,上書「內有惡人」。
有門,即視為此地有主,所以即便來者可與主人隔籬相望,甚至可以輕鬆跨過,也不得不敲門。
可這塊木板自安上以來就沒有響過,就連林尋舟自己都是從旁邊跨進來的。
所以此時響起的敲門聲讓他很是意外。
咚、咚、咚。
他聽見了敲門聲,但依然悠哉地閉著眼。頑劣的孩童向來是無視門板,直接翻籬而入的;若是書院來人,無論來的是誰,都一定會直接推門而入,隨意地坐在桌旁,再毫不客氣地拿一塊糕點。
敲門的不是林尋舟可以接受的兩類人,那就一定是一個麻煩,林尋舟不想理這個麻煩,所以即便門外的麻煩一定隔著籬笆看到了他躺在院里,他也還是想裝作不在,或者死了。
來者極有耐心,堅持不懈地敲著門。
林尋舟也很有耐心,一聲不吭地裝死。
就在他已經快要適應了惱人的聲音時,敲門聲卻戛然而止,來者似乎終於明白了林尋舟不想見他,門外安靜了一會,還是響起了聲音:「求訪舊友。」
來者是來求訪舊友的,卻沒有自報身份,或許是覺得林尋舟能聽出自己是誰,又或許是因為不知道如何自稱。
林尋舟確實聽出了門外是誰,但這裡沒有那人的舊友,他不想去開門。
吱呀一聲,老舊的門板還是被猶豫著推開了,一位年輕人走了進來,望向林尋舟,笑著說:「聽說你天天和小孩子一起玩?」絲毫沒有介意他之前的無視。
林尋舟睜開眼睛,望著天上層層疊起的雨云:「天下太平,不與小兒遊戲,還能作甚?」
接著望了他一眼:「你到底還是做了官啊。」
來者點點頭:「是。」
「而且還是天子親軍呢。」
黑衣,紋理似蟒而加魚鰭魚尾,正是上至公卿,下至黎民都唯恐避之不及的錦衣衛所配的飛魚服。
「不止。」來者搖搖頭,掀開披風,露出腰間的佩刀與腰牌,「是天子親軍的統領,錦衣衛指揮使。」
林尋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我得叫你顧大人了。」
「你還是可以叫我少言。」
「不敢,還是叫大人吧,大人親臨寒廬,不會真的只是來求訪舊友的吧,況且這裡根本沒有大人的舊友。」
顧少言自嘲般地笑了笑,指著桌旁的板凳:「這能坐嗎?」
林尋舟沒有回答,於是顧少言就這樣站著,他笑問:「你在山上做些什麼呢?」
「努力成為小師叔那樣的人。」林尋舟看了一眼遠處的山林,「親近山水,喜愛世人。」
「那怎麼樣了?」
林尋舟搖搖頭,「徒有其形,所以心情很差。」
顧少言還想繼續說,被林尋舟直接打斷了,「我說過了,我心情很差的,所以你有什麼事就趕快說,說完就下山。」
「兵部在考慮訓練由武林高手組成的新軍。」顧少言利落地說道,「陛下覺得如果劍仙的傳人能來教導,那是再好不過了。」
林尋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京城八十萬禁軍的總教頭?可惜林某孑然一身,高太尉們要失望了。」
「高太尉們唯恐避你不及,你大鬧京城的時候就已經嚇破了他們的狗膽。」
林尋舟冷笑一聲,「怎麼,顧大人為了拉攏林某竟稱諸同僚為狗,這可太讓人心寒了。」頓了一下,又說道:「皇帝要我下山去幫他練新軍我就得去幫他練新軍?那皇帝明天一時興起要砍我的頭是不是還要我自己快馬加鞭趕到京城啊?」
顧少言抿著嘴,好一會兒才說道:「陛下並未怪罪於你,所以你也不要生陛下的氣。」
「不敢,一介草民,哪有膽子生皇帝的氣。」
「你不要再斗下去了。」顧少言懇求道,「下山吧,我們同窗數載,我總不會害你的。」但林尋舟只是瞥了他一眼,「我的同窗可多了去了,你算老幾?」
顧少言啞然,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院長也希望你能下山,就算不幫陛下練新軍,回書院做個教習也好,這幾年書院一直缺教習,這是院長的信。」說著把信遞到桌上。
林尋舟盯著信看了好一會,沒有去接。顧少言接著說道:「當然這是院長對外的宣稱,至於信里寫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林尋舟還是沒有接,問道:「你從京城來?」
「是。」
「院長也在京城?」
「是。」
「做什麼?」
「商討新軍之事。」
林尋舟閉上了眼。
「陛下說你要什麼都可以。」
要什麼都可以,這常常是人們置氣時頭腦一熱說出的話,無論是說者還是聽者都不會當真,但凡還能說出這番話的人,總有不能給的東西,比如說性命。
林尋舟就很想回答說我十分想要他的命,但和顧少言在這裡饒舌實在是很無聊的一件事,他覺得還是不要多事比較好。
想了一下,林尋舟說道:「皇帝最大的問題就在於總以為人都是趨利的,任何事情都能用錢或者權來解決。」
顧少言沉默了一會,說道:「我不否認有人是趨義的,但大部分人都是趨利的,你總看不慣其他人,正是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林尋舟沒有理會他,依然自顧自地說著,「而且某些人還覺得我是不如小師叔的。」
「那當然!」顧少言不假思索地說道,「誰能和小師叔比?」
「我呀。」林尋舟笑眯眯的看著他,「追隨過小師叔的人,豈是那麼容易被收買的?」
顧少言側過臉去,不敢看他,「若你自以為和小師叔一樣厲害,或者比他更厲害,就應該下了山去證明一下。」
「證明?」林尋舟笑了,「你們紫禁城的殘垣瓦礫清理完了嗎?就急著要我再證明一次。」
顧少言裝作沒有聽見這句話:「畢竟,你不能讓小師叔的劍繼續蒙塵下去了。」
小師叔會浩然劍。
也有一把浩然劍。
浩然劍和浩然劍都被留給了林尋舟。
世人相傳浩然劍是無上劍法,能移山填海。這話林尋舟相信,畢竟很多人都見識過小師叔那滔滔劍氣。
世人還相傳浩然劍是絕世神兵,無堅不摧。這話林尋舟不信,世上只有兩個人知道那把神劍浩然只是一把普通的鐵劍,劍是小師叔初入江湖時在路邊花二兩銀子買的,浩然二字是他自己拿小刀刻上去的,之所以無堅不摧僅僅是因為小師叔在打架前在劍上鍍了劍氣。
它要是真的神劍林尋舟可能會稍微多愛惜一點,比如拿塊布包起來。
可惜它不是,所以林尋舟絲毫不心疼,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林尋舟很奇怪地看著顧少言,指了指面前的桌子:「你說的是我拿來當桌腿的那把劍?」
顧少言一愣,緩緩轉過身來,滿臉震驚地盯著林尋舟指著的「桌腿」,果然是小師叔的浩然劍!登時怒不可遏,一把將浩然劍扯了下來,小桌應聲而倒,糕點哐啷啷撒了一地,院長的信輕飄飄的落在地上。
林尋舟皺眉,未等開口,被顧少言一把扯住衣領,怒目圓瞪:「你把小師叔的劍拿來當桌腿!?」
林尋舟猛地一腳將他踹開,順勢搶回了浩然劍,冷笑道:「什麼小師叔的劍,這是我的劍,他給我了,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你!」顧少言倒在地上,氣得臉色煞白,渾身發抖,指著林尋舟的鼻子罵道:「你不知羞恥!」
林尋舟一拂衣袖,同樣破口大罵:「到底誰才是不知羞恥!」
青連山不算很高,但也不矮,至少有人在山上吵架的話山腳的人還是聽不到的。
山腳下有兩個人。
兩個錦衣衛,同樣穿著飛魚服,腰上也掛著綉春刀,與顧少言不同的是他們沒有披風,望見顧少言下山,立刻迎了上去,「大人。」
顧少言嘆了口氣,「走了。」
「那人不願意?」兩個錦衣衛詫異道,「還有這麼不識好歹的人?我們去把他綁下來。」說著就要衝上山。
顧少言一把將他們扯住,苦笑不已,「你們以為上面的是誰啊?隱居山林的弱書生嗎?還綁下來?怕不是要給人從山頂踹下來。」
兩個錦衣衛面面相覷,只得作罷。
「對了,大人,剛剛收到朝廷的傳書。」其中一人從懷中掏出紙條,遞給顧少言。
「南直隸的案子已經結了,我們不用查了。」
「結了?」顧少言皺眉,接過紙條來看。
「但南直隸的呈報太過簡陋,朝廷讓我們去拿了原案回來。」
顧少言翻看完紙條,搖搖頭,「那不還是得去南直隸。」說著翻身上馬,「走吧,還要趕路呢。」
「是。」二人上馬跟上。
路轉之處,顧少言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青連山,山頂,雲霧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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