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悲涼2
清晨,薄霧未散,李讓在屋前與李辭告別。
他很躊躇,也很差異,自從懂事以來,母親和弟弟就是他活下去的支柱,如今這柱子斷了一根,他痛徹心扉,但表現出來的就只是難過了一晚上。
他再一次想起了楊廉老大人的死,那時候楊繼盛也是失魂落魄地日夜兼程回來奔喪,痛哭過後又轉瞬離去。那時他說自己理解楊繼盛,要以倒嚴為大,實際上卻是覺得不對:如此至親離世,你悲憤交加地趕回來,難道只為了再看一眼,行一孝禮嗎?你真的痛苦嗎?想來是的,否則也不會這樣趕回來,但真的痛苦——又為何不多留幾日呢?
如今,輪到了他自己。
痛苦是真的,他覺得自己的心被砍去了半塊。
但不想多耽誤也是真的,他很不安——不安於林尋舟、不安於朝廷、不安於李如松。
他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我……有很多擔憂的事。」他沒有底氣地向李辭解釋道。
「我看出來了,阿兄心神不寧。」
「嗯……」李讓避開了李辭的目光,他不在乎弟弟是不是在蔑視自己,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在心中蔑視自己。
不孝。
「阿兄去吧。」李辭墊了下腳,拍了拍李讓的肩膀。
李讓這才驚覺自己的弟弟已經這麼高了。
他想,是不是該再說些什麼,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辭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寬慰道:「阿兄是朝廷命官,所謀者重——能夠回來,就已經很好了,這邊有我,不用擔心。」
李讓憋著氣,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眼淚流下來,但一開口,仍是哽咽,「好……」
心念的故鄉消失在身後的霧中,李讓牽馬向北,他還要去揚州,去替林尋舟看望院長。他也有段時間沒有回去了,從朝鮮回來的路上,他聽到了很多不好的傳聞,那時他滿心傷悲,傳聞入耳卻沒入心,等到現在,才後知後覺,開始擔心書院的現狀。
去揚州要經過應天。
此刻他就站在應天城中的街道上,那條他最熟悉的街道,還在兵部任職的時候,他每天都要從這裡經過,每天都要在這裡吃一碗面。
他是下意識走到這裡的,或許是想來吃一碗面,再聽聽大娘的聲音,然後他想起來大娘拜託自己找人的事一直沒有下落,更是倍感慚愧。
街上人聲鼎沸,李讓卻沒有在熟悉的位置看見熟悉的人。
是還沒出攤嗎?現在已經不早了……他兩三步跨到前面,在牆角看見了熟悉的麵攤,被粗布蒙了堆在一旁,已經落滿了灰塵。
他不知道怎麼回事。
他想找左右的攤主問一問。
「這……莫不是李大人!」身後有人喊他。
李讓茫然回頭,望見身後一個年輕男子,愣了一會,想起來他是與自己同年入南直隸兵部的張誼。
「李大人——聽說你升了好大的官吶,這次回來是看望我們這些同僚的嗎?」張誼嘿嘿地笑著。
「不是……話說你知道在這裡擺攤的大娘去哪了嗎?」
「擺攤?那個擺麵攤的王大娘?」
「對對!」
張誼的臉色突然變得古怪,他把李讓拉到角落,低聲說道:「你知道王大娘有個兒子在北邊當兵吧?」
「嗯。」
「大概兩個月前,蒙古夜襲了一個邊鎮,守軍死傷無數,隨後朝廷發兵北上,又和蒙古打了幾仗,死的人更多了……後來就有從北邊負傷退下來的老兵找到這裡,說是大娘的兒子戰死了,軍中托這些老兵帶消息回來。」
李讓呆住了,「那……然後呢?」
「然後她不信啊,非說什麼胡扯八道,那老兵是個妖怪,一通胡攪搞得大亂,整個人失魂落魄一般過了好幾天……後來朝廷的忠義匾一到,人就瘋了,整天嚷嚷什麼他兒子馬上就要凱旋,得做好吃的備著,瘋瘋癲癲的……」
李讓踉蹌幾步靠到牆上,「她現在在哪?」
「在哪?」張誼撓了撓頭,「好久不見了,許是死了吧……李大人?你沒事吧?」
李讓低著頭,頭髮散垂到臉上,渾身都在顫抖。
「李大人!你怎麼了?」張誼把他的頭抬起來,一眼就對上的空無一物的眼神,將他嚇得不輕,「李……李大人,那下官就告辭了,您多保重。」
說完,一步一抖地從李讓身邊跳開。
自己現在很可怕嗎?
李讓不覺得,他甚至保持著清醒,只是——人在巨大悲痛的時候身體是會先於理智做出反應的。
兩天——他失去了兩位母親。
吱呀——呂默關上房中的窗戶,免得冷風吹進來,早春的夜晚也還是寒氣頗盛的。
「咳咳……」床上的老者喝葯嗆住了,散發著濃郁味道的湯藥灑了整個床單,呂默連忙趕過來將他扶住,把碗端到一邊,「沒事吧?」
王陽明朝他笑笑,「要你這個掉書袋來伺候我,真是為難你了。」
「嗨——都這時候了,還說這些做什麼。」呂默拿了抹布來給他清理乾淨,「你這病早點好,就是我最大的指望了!」
「恐怕是好不了了,劍氣縈繞不出,攪動內臟,可能沒幾天活頭了。」
「瞎說什麼!」呂默朝他嚷嚷。
王陽明抬手示意他噤聲,「是不是有人敲門?」
「敲門?這晚上誰會來!」
屋外風聲四起,呼嘯不斷,好一會兒,風聲停了,呂默竟真的聽到了哐哐地敲門聲,聲音很小,是從正門傳來的。
「真的有人!」呂默一下子警惕起來,「這個時候,誰會來書院呢?誰還敢來呢!」他朝王陽明使了一個眼色,伸手抄起戒尺,躡手躡腳地朝正門走去。
哐哐——敲門聲還在繼續,風聲又起,兩聲夾雜著讓人紛亂。
「是誰!」呂默喝問,同時捏緊了手中戒尺。
門外答道:「在下李讓。」
李讓?呂默哐地打開大門,外面果然站著那個瘦弱的年輕人。
「李讓!你怎麼回來了!」呂默大喜,一把把他拉了進來,關上大門。
「監學……書院怎麼了?」李讓環顧四周,一片蕭瑟之景,目光所及皆是漆黑一片,縱然是晚上,但遠沒到熄燈的時候,往常應該會有許多學生在四處遊走的。
呂默神色一下子暗淡下來,低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啊……跟我來吧。」
呂默帶著他穿過一道道小門,路上所見的房屋、閣樓都被貼上了官府的封條,池中花、盆中景也盡數枯萎,一片蕭條。
一直走到王陽明的書房,李讓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躺在床上的虛弱老人,連忙沖了過去,「院長!怎麼回事!」
王陽明那沒有血色的臉龐露出一絲欣慰,「你怎麼來了?」
「我回家……有事,林尋舟讓我順便來書院看看。」
李讓同樣是面無血色,王陽明便不再多問,只是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朝廷封院、遣散學生、自己病倒……
呂默端了凳子來給李讓,李讓連忙道謝,「多謝監學。」
呂默擺擺手,「別喊我監學了,指不定哪天就就流落街頭了。」
「院長的病……沒事吧?」
「沒事。」王陽明擺擺手,「只是一點風寒,不足掛齒。」
李讓掃了一眼散落的藥材,那明顯不只是治療風寒的葯。
「不用擔心書院,沒事的。」
李讓躊躇一會,問道:「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會這樣。」王陽明笑笑,「有人想改變這世道,有人不想變,你所見到的一切都源自於此。」
言簡意賅,經歷過許多的徐愛如今也能聽懂一二了。
「能改變嗎?」
「誰知道呢……」王陽明自己也不清楚,「話說,你見到林尋舟了?」
李讓連忙將自己的經歷說了一遍。
「噢……安平樂被他們救了啊,那都挺好,譚如鳴那丫頭跟林尋舟相處得怎麼樣呢?」
「還和老早一樣,經常相互鬥嘴。」
「挺好……挺好。」看得出來王陽明是真的高興,畢竟那是書院開院以來唯一一個女學生,他作為院長自然格外上心。如今書院凋敝,她能跟著林尋舟,總比在書院好。
「你從北邊來,過京城了嗎?」
「沒有,京城戒嚴了,我進不去。」
王陽明神色一下子暗淡下來。
「怎麼了?」李讓問道。
「沒什麼,李讓啊,書院現在是是非之地,你能在這個時候回來,我真的很欣慰,不過你還是不要在這裡久留的好。」
「沒事的,這隻不過是已經結業的學生回來看望老師,不會有人說什麼的。」
呂默拍了下他的腦袋,「你糊塗啊——朝廷都這樣對書院了,會不派人監視嗎?你前腳進了書院,後腳就被人盯上,不要多待,趕快離去,告訴林尋舟,這裡一切都好,讓他不用擔心。」
李讓詫異地望著呂默,印象里呂默一向與林尋舟關係緊張。
但不容他多想,他就這樣被不由分說地趕了出來。
「快走——不要停留!」
他只好牽著瘦馬,寂寞地往外走,準備找間客棧過夜。
這兩天,是李讓過得最難受的兩天。
「我是不是該早點相信林尋舟?」回到書房的呂默問道。
「你左右不了什麼,別自責。」
呂默嘆了口氣,撿起藥材,繼續給王陽明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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