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太平
太陽緩緩升起,陽光越過宮牆,照在昨夜還是伏屍千百的宮道上,現在這裡已經快被清理乾淨了。大批禁軍和宮人在此忙碌:抬走屍體,洗凈磚石,撲滅宮中的余火。
除了不可避免的雜音,偌大的宮道上靜悄悄的,這些人都是今早調來的,他們不知道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更不敢交談詢問,所有人都死死低著頭。
嘉靖皇帝站在乾清宮的殿中,眺望宮道上的情景,心有餘悸:昨夜情勢緊急,視線又是昏暗,縱然知道禁軍被林尋舟殺了大半,也沒有多慌張,一是仍有高手在側,二是沒有親眼所見,總歸是不怕的,直到他親眼看見宮道上連片的屍體,這才感到后怕——那賊子竟殺了這麼多的人。
嚴嵩跪在他腳邊,固執地重複,「陛下明察,老臣所述絕非虛言,昨夜的確是顧少言點燃了乾清門的火炮,轟擊殿前,以至於賊子逃脫,外圍禁軍皆可作證,請陛下將顧少言下獄。」
他很惶恐——惶恐顧少言這樣一個已經廢了的人居然敢沖他們開炮,而且還是救林尋舟?這是大忌中的大忌,更不要說他到底是為了救林尋舟還是為了殺陛下,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這種事的,更不要說是嘉靖皇帝——可他偏偏甚至沒有怪罪顧少言。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讓嚴嵩感到不安,所以從他得到消息開始就一直在反覆勸說嘉靖——說是下獄,其實就是處死。
嘉靖聽完,只是問道:「林尋舟有下落嗎?」
「回陛下,尚無,臣已經下令讓兵部派兵全城搜捕。」
嘉靖點點頭,卻還是有些不放心,「他能跑到哪裡去呢?」
「陛下,如臣近日所言,天下雖大,幾無林尋舟的容身之地,更何況他現在身負重傷,即便是劍仙,也無法走遠,臣以為多半是去了山海關,找他的舊友。」
「知會山海關了嗎?」
「臣早已飛鴿傳書,命山海關設下埋伏。」
「他們就能殺了林尋舟?」
嚴嵩沉吟片刻,答道:「陛下,依老臣看,那林尋舟已經是個廢人了。」
「哦?」
「其人年少輕狂,自比義士,欲替天行道,所支撐他的,不過是不存在的大義和他自以為的勇猛,這樣的年輕人,老臣見過不少,無一例外——都被打落凡塵。」
「林尋舟——也會?」
「他膽怯了,陛下。」嚴嵩閉上眼,回想昨夜的那一幕,炮彈從天而降的時候,他以為林尋舟還有幫手,一陣心驚,等到煙霧散去,地上留了數十具屍體,唯獨少了林尋舟——他跑了。
「這種年輕人行事靠的就是那一腔熱血,熱血沒了,人自然也就廢了。虧得老臣以為那林尋舟就算陷入死地,臨死前也要做一番困獸之鬥的,他這一跑,怕是再沒了那份勇猛。」
嘉靖點點頭,同意了嚴嵩的話,林尋舟還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盯著林尋舟的眼睛,那裡沒有抱著必死信念前來換命的決心。
他毫不懷疑林尋舟有這樣的決心。
那就只能是什麼人——動搖了林尋舟的決心。
「朕近日頻發噩夢。」嘉靖疲憊地說道,嚴嵩抬起頭來,他記得嘉靖之前也說過這樣的話,那次他以為是無心之言,這次怎麼也不能糊塗了。
他連忙說道:「陛下放心,林尋舟必死無疑!」
「不是林尋舟。」嘉靖搖了搖頭,嚴嵩這才注意到嘉靖臉色的確不好。
「你退下吧。」嘉靖擺手道。
「陛下!」嚴嵩有些慌張了,「那顧少言之事——」
「顧少言護駕心切,以火炮轟擊賊人,奈何射偏,以至賊人逃脫,念其無心,不作追究。」
嘉靖緩緩地給顧少言下了定論,這定論在嚴嵩看來是荒謬不已,他連忙說道:「陛下,顧少言是書院弟子!」
可是嘉靖再一次地擺手,卻什麼都沒說,嚴嵩只得乖乖退下。
「老臣告退。」
嘉靖一直目送嚴嵩走遠,他才走回殿中,緩緩掀開帷幕。
後面跪著朱素嫃與朱載坖姐弟。
「女兒是不用守寡了嗎?」朱素嫃抬起淚水橫肆的臉,哽咽著問道。
她身穿紅色華服,披掛著金銀佩飾,作為天子唯一的女兒,天下唯一的公主,可謂是享盡榮華富貴,可她抬起頭,卻是神色慘淡,雙眼紅腫,顯然是哭了許久。
身旁一同長跪的儲君朱載坖,雖然也是難過的神色,卻沒有他姐姐這麼誇張。
嘉靖神色漠然地看著朱素嫃——她不久前分明還是個天之嬌女啊,手舞長劍英姿颯爽,腰間環佩富貴逼人,她是自己的女兒啊!
如今,就為了一個顧少言——淪落至此。
他心疼,但他不能表現得心疼,他越是表現得在乎這個女兒,她就越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但願沒有這個有心人。
「你會不會守寡,取決於你自己的相公,而不是自己的父親。」
朱素嫃低下頭去,跪伏在地上,「駙馬少游江湖,累於義氣之論,闖下大禍,幸得父皇法外開恩,女兒感激涕零!」
朱載坖同樣隨著朱素嫃一同伏地,「兒臣謝父皇法外開恩。」
他的這句話說得很恭敬,也顯得冷淡,沒有朱素嫃那樣感激。
平心而論,朱載坖以前覺得顧少言挺好的,姐姐一直喜歡他,他救過自己和姐姐的命。
但他現在不覺得了——自從顧少言和姐姐成親,就沒有讓姐姐一天安心過,和書院牽連不斷,闖下一件又一件大禍,每次都讓姐姐心力交瘁。
宮中大火,林尋舟謀刺天子,整個京城都徹夜未眠。朱載坖同樣在宮中坐立不安,但他等來的是自己那嚇得臉色慘白的姐姐。
在他聽完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同樣嚇得臉色慘白——這簡直就是弒君!
顧少言已經被禁軍拿下,關進了死牢,自然是沒法見面,所以朱素嫃拉著朱載坖直奔乾清宮,在幕後長跪不起。
嘉靖擺了擺手,對朱素嫃說道:「把駙馬帶回去,好好看著吧。」
朱素嫃立刻就搖晃著站起來離去,連退禮也忘了行。
朱載坖低頭跪在原地,在心底默默嘆氣。
叮噹——那是玉石撞在硬物上的聲音。
朱載坖微微抬頭,驚覺父皇竟坐在了地上,就在自己身邊,他連忙起身攙扶,「父皇!」
嘉靖握住他的手,拉著他坐到了邊上。
朱載坖戰戰兢兢。
「我最近在做噩夢。」嘉靖又一次說了這句話,聲音空洞而低沉。
嘉靖用的自稱不是「朕」而是「我」,聽話的人也不是朝堂的重臣而是自己的兒子。朱載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他好像不應該稱「父皇」了,但要他直接喊「您」,那是萬萬不敢的,猶豫了一會,他還是決定省略稱謂,小聲問道:「什麼噩夢?」
「夢見了先生。」
「陽明先生?」
嘉靖雙手捂著臉,半邊身子都靠在玉階上,毫無天子的威嚴,倒像個失意頹廢的中年人,他嗡聲道:「我夢見自己坐在小時候讀書的書堂里讀書,但案前卻空無一物,先生就坐在我對面,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想說話,說不出來……想走也走不了,連眼珠都不能動,就看著面前先生的面容變得蒼白、邊得老皺、最後面頰凹下去,眼眶突出來——死了。」
朱載坖默默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只覺得汗毛豎立,心生膽怯。
不是讓朝廷忌憚的李溫良,也不是犯上作亂的林尋舟,而是教過嘉靖的王陽明——是了,大明朝唯有的三位先生,還是王陽明和嘉靖最親近啊。
可就是這最親近的王陽明也要在夢裡作出可怖的模樣嚇唬嘉靖——而且還是死過以後。
「先生……說什麼了嗎?」
嘉靖搖搖頭,將疲憊的面龐露了出來,「先生是在責備我吧。」
陽明先生,以「良知」之學聞名於世,為人溫良謙和,力圖以文促變。朝廷奉其為帝師,卻打壓其門人,排擠出身書院的官吏,書院小師叔多年下落不明,最後更是在其病重之際封查書院——他不可能不責備吧。
「世上是沒有鬼魂的。」朱載坖低聲說道,「您是對書院有愧嗎?」
「沒有!」嘉靖斷然否定,「哪怕重來一次,我一樣會封了書院。」
「書院非封不可?」
「非封不可!」
嘉靖斬釘截鐵的態度也讓朱載坖明白了朝廷的態度,他已經是個少年了,在官場耳濡目染多年,甚至能說出為什麼書院非封不可:無非就是書院一日不倒,人心就一日不定,天下百姓如果都聽書院之言反抗官府,那朝廷改如何治理天下?
問題在於百姓會反抗,而不是他們為什麼會反抗。
不過朱載坖就算明白這些道理也毫無意義,他是儲君不錯,但父皇的陰影就如同山嶽一樣壓在他的身上,使得他只能時刻以兒子的身份自居。
父親連日噩夢,想必也是內疚吧,皇帝也會內疚嗎?
「那您——要去拜祭先生嗎?」
他終於說出了心中所想,也引來嘉靖試探的目光。
朱載坖連忙解釋,「父皇為天下萬民之父,恩師過世,理應拜祭,以為萬民榜樣;況且林尋舟武功高強,即便在山海關設下埋伏,也難有萬全把握,一旦使其逃脫,必難追捕,但若父皇昭告天下,要前往書院拜祭恩師,林尋舟必然會出面阻攔,書院一日不倒,林尋舟就一日無法脫身。」
說完,朱載坖就低頭跪在了地上,嘉靖也沒有說話,空曠的大殿中只聽得風聲呼呼作響。
終於,嘉靖開口讚許他,「你聰明了很多。」
未及朱載坖拜謝,嘉靖又說了第二句話,「退下吧。」
「是。」朱載坖聽命退下。
本就空曠的大殿顯得愈發清冷,急促的寒風從四面八方刮來,吹得帷幕高高地盪起,嘉靖坐在這重重帷幕之中,看著朱載坖離去。
不錯——他是有這個想法的,但不能從他的口中說出來。朱載坖能看出這一點,讓嘉靖很欣慰,至少他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拜祭恩師啊……」嘉靖口中喃喃,仰面朝上倒在了玉階之上,沉沉睡去。
希望不要夢見先生。
在京中的天牢之外,戒備森嚴的守衛面無表情地盯著要從這裡離開的一對男女。
女子身穿華貴的紅袍,每走一步,身上的金簪玉飾都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攙扶著一個穿著囚服的男子。
白色的囚服上面沒有觸目驚心的血痕,因為這男子所做的事情太過驚世駭俗,以至於獄卒都不敢用刑,乖乖等著上面的命令,最後等來的便是那個女子。
獄卒拿出鑰匙,解開男子身上各式各樣的鎖具,嘩啦啦掉了一地,女子將男子架在肩膀上,攙扶著離開。
「對不起。」男子低聲道,「書院……」
「無所謂——我認定你了!」
男子抽噎了一聲,女子也跟著啜泣,這對年輕男女就這樣一邊流著淚,一邊晃蕩著走向遠方。
噼啪——木柴在火中燒出炸裂的聲音。
火盆前坐著的男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大約是打了盹又被驚醒,他盯著撲騰的火苗看了許久,才撿起手邊的木棍用灰燼將火蓋上。
自從他回到山海關,就被勒令不許出關,更不許返回南直隸。這就是禁足了,不過說是禁足,他能走動的範圍還是很大的,整個山海關除了險要城防之外,他都可以逛一逛。
朝廷當然是不許這麼做的,不過他在這裡還是頗得關照的。
他起身勾來軍中所發的冬衣,披在身上,推門走了出去。
外面呼嘯著凜冽的寒風。
山海關處北,本就偏寒,以往到了春末都還有人穿著冬衣,今年初春又比往年更冷,前幾日甚至新下了雪,眼前所見俱是一片素白。
男子把冬衣裹了又裹,一腳踏上厚厚的積雪,朝著軍鎮的另一邊走去。
「監軍。」
「見過監軍!」
軍鎮的士卒還像以前一樣跟他打著招呼,他也一一笑著回應,一切好像都與曾經沒什麼不同,除了腳下這厚雪。
他從軍鎮的一邊穿到另一邊,來找一個在風雪中痛飲熱酒的男子。
王京事畢,李如松乖乖地回到了山海關,甚至將自己的親兵交由朝廷指揮,與戚家軍一同留在朝鮮與倭軍對峙。
這樣,山海關就有了兩個人質。
李讓不止一次來問李如松為什麼會回來,他始終都是答道:「聽命行事。」
熱騰騰的酒氣在風雪中飄得很散,李讓隔著老遠就能聞到。李如松敞著大襖,正斜坐在欄杆上飲酒,活像個鄉野村夫。喝了酒的李如松不像以前那麼冷冰冰的,雙眼有些迷離,話也多了起來。
一瞧見李讓,李如松就滿臉不悅,「你別再來問我了,朝廷讓我回來那我可不得回來嘛。」
這一套說辭李讓是怎麼也不會相信的,但他問不出更多的東西了,之所以還經常來找李如松,大概是出自——惶恐。
他聽到了王陽明病逝的消息,痛哭了一場,卻什麼也做不了。
此外還有許多關於書院的風風雨雨,都不是什麼好消息,他總感覺要出什麼大事了,但他被禁足在此,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同樣被禁足的李如松來說道說道。
「你想等著天下大亂對嗎?」李讓的話裹挾著風雪直撞向李如松的面門。
大概是真的煩李讓了,李如松很乾脆地點了頭,恍恍惚惚道:「不——錯!」
「那你何必回來?」
「因為眼下朝廷勢強啊。」喝醉了的李如松笑嘻嘻的,「我得等到天下大亂,朝廷應付不暇才好趁亂謀利。」
若是放在以前,聽到這樣的話,李讓必然會不顧一切地上報朝廷,只是如今他官身被廢,禁足在此,又有誰會聽他的話呢?
更何況外面傳來許多書院的消息,無一例外,都是不好的,如今他終於有些理解林尋舟所說的話了。
按住冬衣的手略松,風雪就呼呼地灌進來,李讓索性和李如松一樣坐到了欄杆上。
熱騰騰的酒遞過來,李讓擺了擺手,於是李如松收回酒,一飲而盡。
「皇帝和林尋舟只能活一個,我看好林尋舟!」說完,醉酒的村夫便大踏步地離開了,李讓獨自留在風雪之中。
只能活一個……
皇帝不能死,否則遼東趁勢發難,那就真是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林尋舟也不能死,這是他過命的兄弟。
想著想著李讓就笑了——天下大勢與他這個無名小吏又有何干係呢?他能影響到誰?真是自作憂愁!
他什麼也不了。
抬頭望天,風雪交加,天色一片昏暗,是晝是夜都分不清,李讓攥緊了撲騰的冬衣,慢慢往回走。
「監軍。」
「監軍!」
沿途的士卒又和他打招呼,李讓卻再沒有心思回應了。
回到自己的破屋,先前蓋上的柴火還有餘溫,李讓撿起木棍抄了抄,火又旺了起來,他脫下結滿冰霜的冬衣搭在火邊,不多時,地上便濕了一片。
屋外的狗又在亂吠,大約是養它的士卒沒給它喂吃的,李讓噔噔跑去關上窗戶,坐回火堆旁,溫和的火溫一下子就讓他睡了過去。
他夢見了來書院第一年的那場大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他裹著破舊的衣服縮在角落裡艱難地讀書,忽地屋外風雪大作,他詫異地看去,原來是有人在雪中舞劍。
那是一個清瘦的少年,穿得不算破舊,但也很寒酸,與李讓很像,奇怪的是那人的眼中精光閃閃,渾身朝氣蓬勃。飄揚的雪花落在那人的劍上,被舞向空中,再四散開來,一時劍氣灌滿中庭,碎雪飛揚。
後來李讓與那個少年相識,知道他叫林尋舟。
迷迷糊糊,他又醒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覺已在夢中過完了一生似的,但眼前柴火還沒燒盡。
屋外的狗還在亂吠,聲音愈發急促,聽得李讓心煩意燥。
咚、咚。
有人敲門。
李讓一個激靈抖了起來,抄起木棍,低聲問道:「誰!」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推門而入,還有熟悉的人。
木棍噹啷掉到地上,李讓獃獃地看著站在面前的林尋舟,突然笑了,笑得前俯後仰,他是發自內心地高興。
「喝酒!喝酒!」
斗篷上的雪花在柴火的溫暖下化為水珠落下,間雜點點白煙升起。
火堆旁的兩人飲酒對坐,空酒罈在地上滾來滾去。
「這可是…遼東的…好酒!」李讓晃悠悠地說道,他已經醉得有些恍惚,「底下人帶給我的!」
林尋舟半倚在牆邊,睜著迷離的雙眼,目光遊離,胡亂掃視著四周,這與李讓記憶中的那種狂妄桀驁的眼神大相徑庭。
「院長……死了。」林尋舟把頭重重地磕在牆上。
李讓痛苦地弓起身子,將頭深深埋在臂間,嘴邊的殘酒與眼角的淚水糊了他一臉。
林尋舟又自嘲一笑:「我從京城來。」
李讓獃獃地抬起頭,也跟著慘笑一聲。
他們認識好多年了,熟悉得發生了這麼多事,只要說一句話,剩下的救都明白了。
林尋舟從京城來,自然不是去向皇帝示好的,又狼狽地來了山海關,皇帝必然是還活著。
「殺不了?」
「重傷未愈,禁軍太多,殺不了。」
「再去一次呢?」
李讓是下意識說出這句話的,說出口他就吃了一驚,自己嘴上說著天下不能亂,實則心底還是希望著什麼的吧。
倒是林尋舟沉默了,火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任何錶情,宛如一塊寒冰,是這火烤不化的寒冰。
李讓又遞了一壇酒過去,林尋舟抱起來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哈啊……」林尋舟擦乾淨嘴角,重重地放下酒罈,低聲道:「院長和我說了一些話。」
「什麼話?」
林尋舟將王陽明所說的話完完整整轉述給了李讓,一字未落。
李讓怔怔地愣了好久,才擠出一個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院長是真的愛民……」
「那你準備怎麼辦呢?」他擔憂地問道,從林尋舟進門起,他就覺得眼前的林尋舟完全沒有往日的神采,外表在苦苦支撐,但內在已經垮了,只差一步就成了行屍走肉。
「我不知道。」林尋舟喃喃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是真的不能理解王陽明的想法。
二人長久的沉默,林尋舟絮叨起了書院的現狀。
「趕來的學生們肯定都被遣散回家了。」
「好事。」
「監學和譚如鳴留在書院。」
「這也好。」
「在皇宮裡是顧少言救了我。」
「好嘛……」
林尋舟看了一眼無論自己說什麼都說好的李讓,二人相互對視一眼,都苦笑了一下,繼續喝酒。
天色已經很晚了,李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辰了,只知道地上的酒罈越來越多,自己的神智也越來越恍惚。
他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小師叔……怎麼樣了?」
沒有回應。
李讓費力地抬起千斤重的腦袋,發現林尋舟早已倒在了牆邊,枕著酒罈睡了過去。
不知是真的睡了還是假的。
李讓也不再問,往後一仰,重重倒在地上,睜著眼睛望著漏風的屋頂,起初他還能想一想書院,但很快酒氣就熏得他發矇了,他只清醒了一會,便沉沉睡去。
書院……
小師叔……
院長……
天下……
世道真是亂吶……
屋外紛紛揚揚地下雪,屋內二人借著滿身酒氣與柴火,在漏風的屋頂下呼呼大睡。風雪之中,尚有一間陋屋能夠棲身,已是萬幸了,只是風雪甚大,寒氣從門窗屋頂的縫隙中滲入,不知這間陋屋又能堅持多久呢?
李讓醒的時候,外面的雪已經停了,窗上堆了一層厚厚的雪,也算是擋住了一絲寒氣。
火盆里的火早就滅了,李讓哆嗦著爬起來,找了件衣服披上,也扔了一件給林尋舟,把他搖醒,「再睡要受寒了。」
林尋舟昏昏沉沉地醒來,盤腿坐著,精神萎靡不振的,好一會才清醒過來,揉著眼睛看李讓忙來忙去地燒水、打掃衛生。
他伸手抓起一旁的酒罈,仰頭就要喝,卻發現裡面已是空的,於是怏怏不樂地起身,穿好外衣斗篷,背上浩然劍。
「這就要走?」
林尋舟點點頭,「過來就是找你喝酒——我悶得很。」
李讓也披了冬衣,送他出去。
拉開屋門,一陣寒風灌來,讓他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外面已是銀裝素裹,天地一色。
李讓哈出一口熱死,扶著籬笆走了出去,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他一邊絮叨著說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喝了酒就走是對的,等我從這邊脫身了,再看看能不能去書院,你呢就……」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林尋舟拉住了他,他的一隻腳已經舉在了半空,又收回來,轉頭看見的是林尋舟那一張嚴肅的臉。
「怎麼了?」
林尋舟緩緩拔出浩然劍,「我要是在這裡殺人,你是不是就待不下去了?」
李讓霍地轉向前方,一片雪白之中忽然間冒出無數披甲士兵,黑色的盔甲在這素雪中顯得格外扎眼,一把把火銃和弓箭架起,對準了拔劍的林尋舟。
山海關守將趙方明從重兵之中走出,朝他們拱手,「林少俠,又見面了。」
埋伏。
林尋舟有些後悔,他早就該想到的,但他心緒被小師叔和院長的死撕裂得零零碎碎;受傷未愈又去刺殺皇帝,他不該那時候去的,但他忍不住,殺得皇宮血流成河可皇帝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裡,自己卻快要死了,最後是顧少言救的他。
他心中一片混沌,茫茫乎不知所以。
他要為兩位師長報仇,沒能做到。
自以為天下第一,差點死在皇宮。
看不起顧少言,卻一再受他相助。
他有一點不想活,但絕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皇帝前面,所以他逃了出來,在夜幕籠罩下的京郊茫然四顧。
何以解憂?新酒舊友。
於是他踏雪來到了山海關,自己走進了本該預料到的陷阱,也連累了李讓。
所謂大雪滿弓刀,就是這般情景吧。
林尋舟冷眼看著他們,默默估算自己有沒有把握在保住李讓的情況下脫身——弓手銃手各有數十,除了身後的破屋,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實在很難辦。
「監軍——你是要袒護反賊嗎?」趙方明高聲喊道,在他兩側,一排排箭矢引弦待發。
「你快走!他們都與我相識,不會為難我的。」李讓站到林尋舟面前,低聲催促他。
「真的沒事?」
「沒事,你快走!」
「那你自己小心!」說著,林尋舟兩步躍上屋頂,縱身跳上山崖。
李讓剛鬆了一口氣,卻瞥見趙方明嘴角的冷笑。
數十發銃響——山崖仍有伏兵!
一道劍影劃過,林尋舟自山崖躍入軍鎮之中,踩著房頂飛快地向外突圍,他腳下的營房中儘是埋伏已久的官兵。
趙方明率兵在後窮追不捨,接連高呼,「圍住他!圍住他!」
箭矢掠空,火光閃爍,整座山海關都被這不速之客驚動,滿鎮官兵都在圍捕林尋舟。
李讓倉惶地在後面追趕,口中徒勞地喊著「不要打,不要打!」
但他只看見洶湧的人潮沖著遠處的身影擠去,耳邊只有不絕的喊殺聲和趙方明一聲聲的軍令。
他擔心林尋舟,也擔心這些追逐的士兵,前者是他的舊友摯友,後者又是他朝夕相處的同袍,這兩者之間根本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非要這樣,奉命行事……是奉命送死吧?
即便林尋舟有傷在身,卻並未在皇宮受到重創,只是耗費氣力過多,一路行至山海關,也恢復得七七八八了,身後官兵雖然多,卻不是他的一劍之敵。
砰——林尋舟插劍入房頂,劍氣直接將整個房屋炸開。
「啊!」一大片官兵都滿臉是血的倒在地上,更多的官兵越過他們的身體,死死追著林尋舟。
李讓在後面奮力追著,他身上的外衣不知何時掉了,整個人被凍得發紫,他拚命地高喊,「不要殺人!不要殺人!」
林尋舟聽不見他說的話,他耳邊儘是流矢掠空之聲,目光所及皆是官兵。他跳到另一個房頂上時,猛地從茅草頂上蹦出二人,一把抓住他的腳,長槍呼嘯而至,直刺他的胸膛。
只是剎那間,浩然劍就劃過了這二人的喉嚨,兩具屍體順著屋頂滑下,跌落在地。林尋舟縱身而去,官兵在後面窮追不捨,沒有人關心地上的兩具屍體,等到大批官兵走後,李讓才艱難地追到這裡,看見兩具眼睛睜得老大的屍體,一下子就跪了下來。
他認得這兩個人,這是一對出身隴右的兄弟,被派到離家千里的山海關當兵,也只是為了多拿些軍餉補貼家用,李讓待他們很好,是因為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今他們死在這裡,死在林尋舟手中,可不殺他們林尋舟也要死——到底誰有錯?
他嘴裡高呼不要殺人,是不希望官兵死人,也不希望林尋舟死,但這是徒勞。
終於,驚動整個山海關的騷動轉到了軍鎮邊緣,再往前就是覆著茫茫大雪的平原,林尋舟被埋伏在此的官兵前後夾擊,動彈不得。
趙方明冷眼盯著林尋舟,後面李讓還在奮力呼喊著「不要殺人」,他按了按身旁親兵的手臂,親兵會意,抽出一把長銃,悄然隱到暗處。
「殺!」
軍令一出,箭如雨下,彈從幕出。林尋舟單手持劍,劍招變換閃爍,在一丈之內,封住所有劍彈。
「斬賊首者,賞銀千兩!」
重賞之下,官兵們本被林尋舟威懾的氣勢陡然一振,呼喊著蜂擁向林尋舟,居后的弓手銃手更是以箭彈穩穩壓制林尋舟。
李讓擠開人群,冒著箭雨彈幕猛地衝到洶湧的人潮面前,張開手想要攔住他們。官兵們沒有停下,林尋舟也高高舉劍,李讓站在雙方中間,火藥和箭矢就擦著他的面頰飛過。
噗——一道不大的響聲蓋過了官兵們鋪天蓋地的怒吼。
李讓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胸口,不知是哪一顆流彈打中了他,鮮血正不住地從裡面外涌,他踉蹌了幾步,仰面栽倒在地上。
林尋舟飛奔過來,幫他按住傷口,滾燙滾燙的鮮血一股一股地湧出來。
所有的官兵都停在了原地,氣得趙方明大喊,「你們在做什麼!殺了他!殺了他!」
李讓一顫一顫地喘氣,手死死地抓住林尋舟,「不要殺人……你快走!」
林尋舟瞪大了眼睛,從他手中傳來鮮血的溫度在這冰天雪地中格外燙手,燙得他幾近要哭出來,他哽咽不已,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看著李讓不住地抽搐。
「別殺他們……我求你了。」李讓猛地將林尋舟推開,竭力喊道:「走——」
林尋舟痛苦地捂著臉,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猛地插劍入地,積雪暴起近百丈,鋪天蓋地的雪花遮蔽了所有人視線。
等漫天飛雪散盡,早已沒有了林尋舟的蹤影。
一群官兵嘩啦啦湧上前去,圍住地上的李讓,不住地哭喊,「監軍……監軍!」
有人替他捂住傷口,有人給他蓋上披甲,但這阻止不了他臉色越來越慘白,身體越來越冰冷。
趙方明帶著一眾親兵遠遠地站在後面,看著一個穿得破爛的醉漢走過去。
李如松用力分開眾人,跌跌撞撞撲到李讓身邊,他還帶著滿身的酒氣,但至少眼神是清明的,他收斂起嬉笑的表情,冷漠地看著奄奄一息的李讓。
「我還有個弟弟……」
李如松無動於衷,李讓緊緊揪住他的衣襟,氣息已經是有進無出,神色凄慘,「拜託了……」
輕蔑的眼神一閃而過,李如松終究是點了點頭,「以後他就是我弟弟。」
李讓如釋重負,手無力地墜到雪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他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勝任不了這個位置,這一切都是因為林尋舟,如今朝廷和林尋舟翻臉,自己也沒必要留著了。
他預料到了這一天。
閉上眼,他想看看能不能再聽見書院的讀書聲,風雪的聲音很雜,他最後只聽見身邊人不住的呼喊,「監軍!監軍!」
一片夜幕之下,有一堆火光,紙花在火堆中化為灰燼,徐徐飄散。
譚如鳴和呂默無言跪坐在地上,默默燒著紙錢。
這是二七了,距離那震驚天下的喪訊也過了近半月,痛苦之後的人們又繼續過著他們的日子,很快,書院也會被人淡忘吧。
那些聞訊而至,敢直面府軍的書生都被譚如鳴勸回去了,林尋舟不在,她怕府軍會對這些人不利。當然,就算林尋舟在這裡,她也不會怎麼樣的,無論如何,不能讓書院背上謀反的罵名。
哭了十幾天,眼淚也哭幹了,譚如鳴都有些麻木了,每天渾渾噩噩的活著,守著死氣沉沉的書院。噢,也不算死氣沉沉——她悄悄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走廊,三四名府軍正警惕地盯著他們,整座書院都在捲土重來的府軍掌控之下,相比之下他們倒像個外人。
黃紙沾上火就蜷縮成了灰燼,風吹向呂默,餘燼飄得他滿身都是,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很木然地重複著燒紙的動作。
「監學……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呂默頓了一下,又繼續低頭燒紙,四下只聽得黃紙燃燒的聲音,譚如鳴也不再問。
等到這幾打黃紙都化成了灰燼,燒無可燒的時候,呂默才幽幽嘆了一聲,「誒——我真是後悔。」
譚如鳴知道他在說以前總覺得林尋舟是在危言聳聽,「這與監學無關,信與不信,左右不了什麼。」
呂默無言,眼睛無神地看著前方,火光將他臉上的褶皺映得分外明顯,自從王陽明病逝之後,他好像蒼老得快要死了。
「書院要沒了啊……」
「監學有什麼打算嗎?」譚如鳴第二次問起了這個問題。
「我?我沒有什麼打算。」
「我也沒有……」
譚如鳴雙手抱著臂膀,明明離火堆不遠,她還是覺得有點冷。
書院已經沒了,總沒有比這更差的日子了吧?
嘉靖七年四月十二,天子下詔——率太子、公主、駙馬,內閣首輔及朝廷重臣南下揚州,拜祭陽明先生。耗內庫存銀一半,建寶船三隻,自運河南下。
詔令初下,群臣皆驚:逆賊林尋舟弒君未果,下落不明,此時天子離京,親兵不過數千,怎能保證天子無恙?
然而天子對這些逆耳之言至若未聞,仍是堅持帶著眾人踏上寶船。
自本朝遷都以來,無論是為了抵禦蒙古諸胡還是徵收賦稅,都需要通過運河往來京師與江南之間,京杭運河由此也成了天下經濟之命脈。
三隻寶船,長二十七丈,闊一十一丈,雖不能與成祖時期下南洋的寶船相比,但在運河之中,這也是相當巨大的了。滿載兵士,火炮,床弩,沿途更有地方府軍護駕,即便不如重重禁軍的保護,也所去不遠了。
數層之分的寶船上,每一層都有數百士兵巡弋,尋常船隻上所裝的坐炮在這裡也被拆卸下來,可以隨意移動,為的是可以射擊任一方向的敵人。穿過層層守衛,才是權貴們所在的船艙。
這是一間極為寬廣的內室,窗飾傢具皆與陸上無異,華美的床榻上坐著以手扶額、臉色略差的顧少言,他有些暈船。
朱素嫃溫了一碗水給他,「喝點水吧。」
在如此寬闊的寶船之上,碗中的水連一絲晃蕩都沒有。顧少言接過水抿了一口,輕聲道:「總是麻煩你。」
「哪裡的話。」朱素嫃將碗擱在一邊,伸手替他揉著額頭,「你多休息便好。」
顧少言嗯了一聲,又問道:「陛下他為何突然要去揚州?」
朱素嫃沉默半晌,勸他,「我不知道,你也別問了,父皇怎麼說,我們照做就是了。」
顧少言愧疚地垂下頭,一雙素手摟了上來,將他擁入懷中。
「對不起。」
在這寶船的最上層,有一座三層高的樓閣,方圓數丈之內都有大內高手把持,其上便是天子與太子的所在。
登高以望遠,在這閣樓之上視野可達數里,自幼長在深宮的朱載坖對此滿眼的驚奇,但嘉靖就坐在他旁邊,使得他不敢越矩,正襟危坐著,只敢用餘光瞟視四方。
「好看嗎?」威嚴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朱載坖一跳,他連忙正了正衣冠,恭敬答道:「父皇恕罪。」
「你沒出過宮,自然好奇。」嘉靖擺了擺手,遠眺四方山河,感慨道:「朕當年可是走了很多地方,跟著先生一起遊歷四方,那時候還有大師兄,還有那輛破車——後來先生住在了揚州,再後來朕做了皇帝,很多事情就開始身不由己了。」
朱載坖小心仰望著自己的父皇,那個威嚴、高高在上的父皇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做了皇帝,就不再是人了——不能有七情六慾,師徒之情自然也是不許,唯一要做的就是維護天下的安定,如果有人威脅到這種安定,就要剷除他。李溫良是如此,先生是如此,林尋舟也是如此。」
這是嘉靖第一次承認他害死或者間接害死了李溫良和王陽明,而且是以朱載坖從未想到過的坦然態度。
他咬了咬牙,問道:「這些人非死不可嗎?」
「沒有什麼『這些人』,如今只剩下了一個林尋舟,你了解這個人嗎?」
「不了解。」
「那我告訴你,他就是個反賊!江湖上稱他為大俠,其實他哪做過什麼俠義之事,從頭到尾就是在為他的書院報仇!呵——人們總是喜歡把跟朝廷作對的人稱作大俠。」
「不能談一談嗎……」
「談?」嘉靖冷笑著一聲,「他想讓我死呢。」
朱載坖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見過太多宮廷的黑暗,渴望更純粹的情感,比如那種江湖上傳聞的重義輕生死,所以他願意親近他們,可這些江湖人卻想讓他的父皇死,他沒辦法了。
巨大的寶船忽然晃動起來,船上的眾人都隨之搖搖晃晃,站立不穩,朱載坖一把抓住欄杆,吃驚地望著周圍。
一道可怕的斷裂聲響起,前方寶船近十丈高的主桿緩緩倒向這裡,木材斷裂發出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巨大的陰影將嘉靖和朱載坖二人完全籠罩其中。
「父皇快走!」朱載坖跳過來拉著嘉靖,可久居高位的天子巋然不動,陰影越來越大,數十道人影躍向空中,寒光一閃,整個主桿被砍成數斷,剛好避開了二人。
一眾大內高手將他們護在中間,整船禁軍都隨之騷動。
「有刺客!」
「護駕!」
「刺客?」朱載坖心頭一驚,難道是——
一道青光在前方炸起,一道人影踩著斷裂的主桿正快速逼來,正是林尋舟!
不斷有大內高手跳上去想要攔住林尋舟,卻都被他一劍掃下,瞬息之間,他已經走完了主桿的大半,眼看就要跳上嘉靖所在的寶船。
砰地一聲——木屑飛濺,從右舷打來的一發火炮直接打斷了主桿,在主桿上飛奔的人影也跟著墜入水中,濺起巨大的水浪。
一時間,兩隻寶船的數層甲板上都站滿了士兵,長槍短銃對準了水面齊射,各式火炮輪番轟炸,硝煙四起,水花迸裂。一直打了數輪,河面已是一片污濁,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警惕地掃視著河面。
除了飄浮的雜物之外,河面上毫無動靜,倏地——第一隻寶船上的被猛地扯了一個趔趄,他們驚恐地發現所有人、物都在朝著一個方向滑動——寶船在側翻!
水中不斷有氣泡升騰,伴隨著寶船傾覆所發出了巨大轟鳴聲,水中人影顯露,林尋舟將劍插入船身,劍氣直衝雲霄,竟生生帶翻了數十丈長的寶船。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驚人的一幕,望著那個年輕人站在傾覆的巨船上,身邊儘是落水呼救的官兵。
「放!」
一聲急喝,數十發火銃連射,林尋舟舉劍朝著天子的寶船飛奔而來。
船艙內,顧少言扶著欄杆掙扎著走到外面,朱素嫃跟在後面扶著他,他們看見的是數名向下齊射的士兵的背影,濃濃的火藥味嗆得人沒法呼吸。
顧少言連跑兩步,趴在船舷上,火藥和水花遮蔽了他的視線,他還是大聲朝下面喊著,「你不要再鬥了!你會粉身碎骨的!」
無人應答,耳邊仍是此起彼伏的銃聲。顧少言被嗆得蹲坐在地上,朱素嫃連忙跑去替他驅擋煙霧,「沒事吧?」
轟地一聲,一尊鐵炮直接砸了上來,一眾士兵都被砸得粉碎,「啊——」
顧少言一把摟過朱素嫃,她嚇得發抖:眼前剛剛還是活生生的幾人瞬間腦漿迸裂,血肉分離。
啪嗒——好像是靴子踩上軟泥的聲音。
外面炮聲轟轟,還在朝著硝煙中胡亂開炮,這邊林尋舟已經踏上了天子的寶船。
朱素嫃臉色慘白地望著眼前這個魔頭:他的臉上、身上俱是凝結的血跡,手中長劍仍在往下滴血,視線冷冷地越過自己,盯著的是後面的顧少言。
顧少言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哀求道:「收手吧,活下去。」
魔頭不為所動,冰冷的視線讓人毛骨悚然。
朱素嫃猛地抓過那些死去兵士的軍刀,嗆地拔出來,雙手緊緊握住,對準了他。朱素嫃很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對手,甚至光是那冰冷的視線就就讓她雙腿顫顫,但她仍然努力站在這裡,她是要護住身後的顧少言
「你別殺她!」顧少言一把將朱素嫃拉到身後,軍刀噹啷掉在地上,「你殺了我吧,我有愧於你。」
「不行!」朱素嫃猛地掙扎到顧少言面前,惡狠狠地盯著林尋舟。
男女相護,悍不畏死,大概這就是——愛情?
林尋舟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這場鬧劇,連一句話都沒有說,縱身躍向了上層。
如蒙大赦的二人雙雙癱坐在地,緊緊相擁。
「啊!!」
長劍捅入一人的胸膛,帶出一道長長的血線,又接著切開另一人的喉嚨。
無數大內高手皆是不要命般地沖了上來,此時林尋舟距離天子不過百步。
朱載坖臉色慘白地望著這一切,對一個孩童來說這實在是太過可怕,但他還是努力鎮定在原地。
「陛下,逆賊兇狠,請陛下先行避讓!」大內統領跪地哀求嘉靖,但後者只是惡狠狠地盯著遠處的人影,沒有絲毫避讓的意思。
「陛下!陛下!」連喊數聲都沒有反應,大內統領咬牙翻身而下,拔刀與同僚一起迎戰林尋舟。
刀光,劍影,火炮,箭矢,充斥在甲板之上,一眾高手已經死了大半,林尋舟同樣氣力不支,身負重創,他不只要應付面前的敵人,目光所及,皆是要取他性命的人。
轟——炮彈直接在他身側炸開,林尋舟翻身堪堪避過,但飛躥的碎片直接打穿了他的肩膀,他猛地一個趔趄,就在這一瞬間,第二發炮彈呼嘯而至,正中林尋舟的腳下,這一下所有人都看見他被炸得飛起,鮮血迸射,重重地落入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
士卒們立刻對著水面射擊,卻無一人浮上,大內高手們警惕地盯住四周,以防偷襲。
卻到了黃昏,水中的屍體都被清點完了,也沒有林尋舟,但他也沒有再出現。
嘉靖淡淡說了一句,「他肯定會回來的。」
十四日,夜泊滄州,林尋舟夜襲。
一根根火箭射向天空,散落的箭矢照亮了一大片範圍,無數的火銃對著飛奔的人影射擊,船內船外喊殺一片。
重重守衛在林尋舟跳上船舷之後又將他逼退,夜幕之下,守衛無從追查。
二十二日,船至濟寧,林尋舟再襲,這一次他連船舷都沒能上來。
他傷得一次比一次重,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縱使氣力不支也要咬牙朝著寶船而來。
「他為什麼這麼拚命!」朱載坖難以理解地問道。
嘉靖輕蔑告訴他,「因為這是他活著僅存的意義了。」
二十五日,船至徐州,船上的弓手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站在高處,都不用火銃,只一通箭雨,那人都招架不過來,中了三箭跌了下去,但前去搜查的高手仍是沒有發現屍體。
砰——老人被一拳打得跌在地上,楊治嘩啦一腳踹翻他身邊的木堆,獰笑攥住他的衣領,「幹什麼?想自焚啊?」說著一把將他扔出去老遠。
凜風一過,一記重腿狠狠地踹在他的後背,將他猛地踹在地上,而後這記重腿的主人也被三四個府軍緊緊按在地上。
譚如鳴低聲吼道:「你再動他一下,我砍了你的狗頭!」
楊治惡狠狠地盯著她,眼睛眯得極小,最終冷哼了一聲,「陛下很快就要到了,我不會在這時候殺了你們,但你們要是給我添亂,害得我不得升遷,我保證你們會死得很難看。」
楊治大踏步地率著府軍離開,譚如鳴連忙湊到呂默身邊,把他的扶起來,「監學,你沒事吧?」
呂默真的是老了,譚如鳴搭上手的瞬間就能感覺到他瘦得皮包骨頭,她把呂默扶著坐起來,擔心地望著。
呂默笑笑,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監學……真的是要燒了書院嗎?」譚如鳴低聲問道,她聽說了天子的詔令,為之深感噁心,但楊治興沖沖地帶府軍接管書院的時候她什麼也做不了。
「燒吧——燒了乾淨。」呂默輕輕撫摸著牆壁、這裡的一草一木,眼淚無聲地流淌,「我教了一輩子書,還是捨不得這裡啊……」
譚如鳴也幾近嗚咽,「那就留著吧,總比沒了好。」
呂默閉上眼,長嘆一聲,不再說書院的事,「我老了,走不動了,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呢?」
「什麼……」
「你該去找他,而不是在這裡等他。」
譚如鳴的頭垂了下去。
「書院已經沒救了,你是知道的,我在這裡還是我們在這裡都沒有區別,讓我這個老人守著書院吧,你該去別的地方了。」
「我能去哪呢?」
「你肯定知道。」呂默難得地露出一個笑容,要放在從前,那可是書院破天荒的大事,「前院有人看著,翻牆出去吧,你們以前不經常翻牆逃課嗎?」
譚如鳴自嘲地笑笑,「以前總覺得書院太無聊,現在看來真傻。」
她就這樣走了,要去找林尋舟。
她知道皇帝的寶船要從運河過來,也聽聞了林尋舟在徐州攔過皇帝。
徐州往後,有宿遷、淮安……林尋舟會在宿遷還是淮安攔住皇帝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林尋舟現在會在哪裡。
淮左洪澤湖,這是小師叔僅有的一次帶著林尋舟顧少言出去玩的時候也帶上了她,那是一片很大的湖,他們在湖邊搭了草棚,在那裡釣了好幾天的魚。
那不是很遙遠的記憶,所以譚如鳴很輕易地找到了那間草棚。
推開門,她對上了一張血跡斑斑的臉。
那張臉朝她笑笑。
譚如鳴走過去,狠狠地摟住了那個看上去都快要死的年輕人,將頭埋在他的頸間,聞到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我們走吧?」
林尋舟輕輕推開她,堅定地搖頭。
「活下去吧?」
「要活下去——但是你一個人活下去。」
譚如鳴怔怔地望著他,林尋舟說話的聲音很輕,好像都已經沒有力氣了一樣,「有一件事你們說對了,我一個人,真的不是朝廷的對手。不過——總不能因為打不過就不打了吧?朝廷不希望有人改變、有人反抗,但越是不反抗,他們就越是欺壓百姓,總要有人把劍架到皇帝脖子上的,雖然我現在怕是架不到了……」
譚如鳴攥著他的衣襟,「那我們一起去!」
「書院不剩幾個人了,你好好的活著吧,算我求你了。」這話林尋舟是笑著說的,說得很真誠,真誠得就像是在交代遺言。
譚如鳴抱住林尋舟,沒有再說話,兩個人沒有說誰誰又死了,以後怎麼辦。
只是哭。
洪澤湖是產魚的,每日都有漁民在這裡捕魚,今日忽地開始下雨,大半漁民都收了網回家,只有一個穿著破舊的斗篷的老叟,撐著細長的竹竿,架著他那窄窄的小舟還在晃蕩。
一直晃蕩了半日,他都沒捕到多少魚,好像這魚也怕水似的,他只得上岸。
「船家。」一個消瘦的年輕人遞了一袋錢來,「這些錢,買你的舟和桿。」
老叟下意識地接過袋子,很輕。
年輕人有些羞澀,「我只有這些錢了。」
這是個面色很白的年輕人,白得甚至沒有什麼血色,身形瘦弱得似乎一吹就倒。
老叟看了看自己的小舟,這麼破了也不值幾個錢,但他問道:「後生買來做什麼?」
「去見一個人。」
「下雨了。」
「下雨正好。」
於是老叟將竹竿交給了他,看著他撐桿划向遠處,那邊是通往運河的方向。
浩然劍被他背在身後,林尋舟撐著竹竿逆流而上。他想到了李讓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叫「尋舟」,他回答說他要在歷史長河中划舟逆流而上,現在看來,他只做到了一半。
宏偉的寶船停留在運河之中,兩岸是黑壓壓一片府軍,船頭的弓駑銃炮,林尋舟划舟立於寶船之前,第一次發現這船真的是好大。
大內高手對著林尋舟虎視眈眈,一眾守衛都在等著嘉靖下令,但嘉靖只是緊緊盯著林尋舟。
竹竿被深深插入水中,青色的劍氣覆於其上,林尋舟手按一頭,看似輕輕用力,就好像是在挑著什麼似的。
巨大的轟鳴聲響起——如同第一次一樣,偌大的寶船被緩緩掀翻。
巨船傾覆,人馬俱驚,相互奔走呼嚎,落水者不計其數。
林尋舟摔倒在舟中,他是真的再沒有一絲一毫力氣了,任由巨大的水浪將他推到岸上,他想站起來,走了兩步,又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出來這個人真的是精疲力竭了。
被大內高手保護著到岸上的嘉靖拉著朱載坖朝他走來。
「陛下!」
「陛下當心!」
一眾高手都被阻攔在後。
最終,只有皇帝、太子和一個反賊坐在一起。
「後悔嗎?」嘉靖問他。
「還好。」
嘉靖點點頭,又問朱載坖,「知道為什麼朕要殺他嗎?」
「知道。」朱載坖平靜地回答,「因為他威脅了天下的安定。」
「知道,以後再有這種事,也要做到。」
「是。」
嘉靖滿意地轉向林尋舟,「嚴格來說你應該算我師弟。」
「噁心。」
「是有點,你要死了,有什麼要說的嗎?」
林尋舟努力抬起一隻手,好像是要湊近了說些什麼,他抬得很慢,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在抬一般。
嗆——鐵與鐵相撞的聲音。
林尋舟怔怔地望著手中劍,劍端穩穩地刺在嘉靖的胸口,卻只割破了外衣。
他抬手抬得很慢,拔劍卻很快,非常快,這才是他真正最後的力氣,他想一劍刺死嘉靖。
朱載坖目瞪口呆地望著突變的局勢,發現自己的父皇無恙。
嘉靖撕開外衣,露出內層的護甲。
長劍噹啷墜地。
林尋舟笑了。
嘉靖也笑了。
「我懷裡有一封信,裡面寫著後世會發生的事情,告誡你的子孫要一一避開,這也算是院長的囑託了。」
嘉靖鄭重地點頭。
林尋舟又望向朱載坖,輕聲道:「做個好皇帝。」
「我會的!」
這個年輕的反賊,讓朝中權貴寢食難安的魔頭,終於就這樣緩緩倒了下去。
嘉靖仰面朝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四月二十七日,逆賊林尋舟伏誅,同日,天子下詔,廣罷天下之武
四海文風,從此盛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