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仰面看著那萬里晴空,這是這些天里難得一見的好天氣,沒想到竟是她的死期。
還真是天公不作美。
蘇霽歌垂了頭,嘴唇輕啟,「冰蒼睚眥出現必是要見血的,您動手吧。」
「我那般放你走,你為何不走。」
長發斂去了蘇霽歌的面容,只有嘴角陡然一彎,「因為是他。」說完,她便不再說話,只等著生命的最後一刻。
「希望你下輩子莫要如此執念了。」冰蒼睚眥腳下騰起一陣風旋,攜著周圍的冰碎直衝向蘇霽歌。
青姬再次回到虛靈境外時,已只剩了冰蒼睚眥,再無他人。
她睨了眼地上那攤血水,眸光一沉,「您放了她。」
「沒有,她只是被人帶走了。」
聽到這話,青姬把玩錦囊的手一滯,她斜眼看向冰蒼睚眥,藍眸中有著不解,「被人帶走了?能在您眼底將人帶走的,該是何人。」
冰蒼睚眥並未出聲回答,只是收了虛靈境外的冰天雪地,隨後便轉身走了,「這是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過問。」
一陣霧氣從林中吹來,冰蒼睚眥便沒了蹤影,只留青姬一人站在那裡。
她摩挲著手中的錦囊,思量了下,隨即眸中冷厲,「就算您不說,我也知道是誰了。」
環顧著那片仙靈之地,青姬心情大好,「真是有意思,這次出山有的玩了。」白源騁和慕七走到了一分岔處,一面是向上走的台階,而另一面是向下走的台階,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差別,而先前的火光到了這裡也戛然而止。
「往上走吧。」慕七向下探了探,那台階深不見低,又沒有火光的看起來就像是嗜血深淵。
可她隨著白源騁向上走了沒幾步,上方傳來妖獸的嘶吼聲,緊接著就是撕咬肉皮的聲音,那聲音摩擦著慕七的頭皮,刺啦作響,她忙向下拽著白源騁,嘴中小聲,「我,我們還是往下走吧。」
白源騁見她也是真的害怕,便退回了步子向下走去。
這裡真的沒有一星半點的光亮,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慕七的蓮靈再次出來,給予了他們一絲亮光。
台階的盡頭是一扇大門,慕七對之前的那門還心有餘悸,她下意識地拽著白源騁的衣袖向後縮了縮。
那門上的鎖不知去了哪裡,白源騁抬手一推,陳舊的木門發出刺耳一聲,隨著便開了。
慕七緊跟在白源騁身後,他好像注意到了什麼,並指一揮,一簇火光打在了屋內的牆壁上,隨著其他地方也閃出了火光,原來這屋內的牆壁上有不少的燭台。
突然的光亮讓慕七有些不適應,她微眯著眼打量起這間屋子,這屋子不大,裡面堆放著很多東西,從衣服倒首飾,再到筆洗書籍,看起來就是個平常的雜物間。
許是長年沒有人打掃,這裡有股濃重的灰腐味兒。
她先前還是跟在白源騁身後,看著那些雜物,到後來發覺這裡好像真的不過是一個尋常雜物間,便開始自己主動上手察看。
這裡的物品當真雜亂的很,就好像是被人匆忙堆放在了這裡。
她從一堆雜物中拉出一件紅色長服,長時間的堆積導致衣服上滿是灰塵,已經不再似從前那般鮮紅,但衣襟上的刺繡讓她著實驚訝,這衣服約莫是個十五六歲女孩子的衣服,衣襟上繡得是忘川花,讓慕七驚訝的是,這忘川花幾乎與蘇霽歌衣襟上的一模一樣,她伸手摸了下那紋路,上面的刺繡竟用的是複式綉法。
慕七不可置信的拿起那衣服仔細觀察起來,這衣服除了大小不太符合外,刺繡,樣式皆與蘇霽歌穿的那些外服甚為相像。
她回頭看著那一屋子雜亂的東西,總覺得有什麼真相就在她眼前,而她卻不敢相信。
白源騁只是注意到角落的一處筆洗,拿筆洗是用他最喜歡的陶白瓷製成的,上面還刻有白家族徽。
可他怎麼看,都覺得那筆洗分外眼熟,就好像是他曾經用過的。
慕七不知怎的,在一堆雜物中發了瘋的在翻找,一些細碎的銀飾嘩啦的掉在了地上,還有些書籍也散亂在地。
「你在找什麼。」白源騁看慕七神色有些異常,只見她從一本書中抽出一張摺紙,翻開之後上面赫然寫著兩行字。
天作之合雙並蒂,只羨鴛鴦不羨仙。
陶素兒。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白源騁。
白源騁正巧也湊過來看到了那紙上的字,他眸色一沉,沒有說話。
看著那兩行小字,腦海中開始不斷浮現出一些記憶。
如果我以後住在玄水,我想在我的殿里種滿並蒂花。
起殿名嗎,不如就叫木支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咦,白源騁你什麼時候在自己殿里種了連理枝。
慕七聲音不穩,就連捏著那張紙的手都在不自覺的顫抖,「這裡,放著的是陶素兒的東西,是那座無名殿里的東西。」
怪不得,他們一進來,就覺得這裡雜亂的異常,不過是那些人匆忙間將陶素兒殿中的東西扔砸了進來。
白源騁走向那屋間角落,拿起他剛才注意到的那筆洗,他骨節泛白,卻手指泛紅,抓著筆洗的力道甚大。
他一下子想起來自己在何時見過這筆洗了,這本是自己少時一直用的筆洗,當時陶素兒想要習字,無奈自己殿中又沒有,她便潑賴著將那筆洗順回了自己的殿中。
握著那筆洗,在看著這一屋子的雜亂,白源騁手中一緊,那筆洗瞬間從手中崩裂開來。
崩裂的碎片划傷了他的手心,鮮血順著指尖一滴滴的砸在了那陶白瓷的碎片上。
他注意到角落的書架上有一卷好的畫軸,在這間屋子中,只有那畫軸是被完好的存放著的。
這畫軸是用上好的流雲木所做,一看便知是玄水上的東西,上面系了一紅絲繩,那紅繩看起來倒與蘇霽歌給慕七的那段紅繩有些相似,裡面都嵌有幾根金銀細絲。
慕七看著那軸卷,想起了在無名小殿中那面百牆,上曾有掛過畫卷的痕迹。
這軸卷莫不是那幅……
她回眸看著那件被她來回打量過的紅衣,一個念頭再次浮現在腦海里。
蘇霽歌她到底是誰。
白源騁抽開那絲線,緩手將它打開,不知怎的,他感覺那軸卷畫著一人,一個他一直想不起模樣的人,一個他欠愧於心的人。
慕七隨著那漸漸顯露出的捲紙而緊張著,白源騁每打開一寸,她的心就緊縮一下。
終於畫卷上露出一抹色彩,那燦若驕陽的紅色躍然紙上,隨著白源騁手動,那畫卷漸漸展現了出來,上面繪有一女子,縴手交疊,一襲勝楓紅衣,白色衣襟上綉著紅絲忘川,腰間掛有一串碎銀鈴和一枚半塊的對玉。
僅是一幅畫,可在看到那串碎銀鈴時,白源騁腦海里無數紛雜的記憶片段飛速閃過,那銀鈴聲連綿起伏的迴響在耳畔,似蠱惑,又似催眠。
在最後,停留在他腦海里的是他將蘇霽歌趕出木支殿的那晚,她在風中陰影明滅,只腰間的銀鈴不斷作響。
他注意到那幅畫的款名是他自己,也就是說這畫卷是出自他手,可偏偏他卻沒有任何印象,那麼這畫上的人便是陶素兒了。
他的手停在畫軸中央,遲遲沒有向上翻開。
到底在遲疑什麼,又到底在害怕什麼,白源騁一遍遍的問著自己。
腦海中定格的蘇霽歌,那驕陽紅衣,那細碎銀鈴。
會是她嗎。
白源騁緊攥著那畫軸,良久,他終於一橫心將那軸卷完全打開來。
就在那軸卷被完全暴露出來的瞬間,慕七伸手捂住了自己近乎要喊出聲的嘴,而白源騁看著畫中那人,遲遲沒有出聲。
軸卷上畫的是一約莫十六七的女子,她眉眼流轉,嘴角噙笑,膚白如清雪,仿若冷冽了歲月,由是那長發盤髻,發間綴有的幾枚銀釵流蘇,更是驚艷了旁人。
她眸中閃著淡淡的清亮,就像是正在看著她最心愛之人,柔情萬般,婉轉愜意。
這哪裡是旁人,那精秀面容雖略有未退的稚氣,但儼然就是少時的蘇霽歌。
白源騁,你為何要我搬進木支殿。
你不是不愛吃杏仁糕點嗎。
這朔寒劍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寶貝著。
搞錯了,我和阿卿並沒有因緣。
……
白源騁,你永遠不知道你欠了蘇兒什麼。
你看這兩件綉品的針腳完全一樣,而且都用的複式綉法,這世間只有陶家的血親會此綉法。
騁兒,你還未想起陶素兒的樣子吧,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想起來,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的。
原來,蘇霽歌真的就是陶素兒。
那些話在他的腦子裡往複迴響,震得他五臟六腑牽扯著生疼,後腦一陣劇烈的疼痛,就好像有人要硬生生的從后將他的顱骨掰開一般。
倏地,他腦海中的那紅衣女子的臉龐漸漸清晰了起來,開心的,嗔怪的,憂愁的,都清晰了起來,那漫長一年的記憶唰地一下在他的腦海中閃了一遍。
連同他記起的,未記起的,皆在那一瞬變得無比清晰。
數秒之隔,他的腦中已匆匆過去了一年,那記憶帶著最殘忍的疼痛,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胸口,讓他不得向後踉蹌了幾步,就連手中的軸卷都掉到了地上。
是蘇霽歌,一直都是她。
她在那小小的無名殿里,攢著失望和心酸。
是她親手接過了他的對玉,默默地等著他履行自己的諾言。
是蘇霽歌不顧白家劍鋒相向,毅然衝上玄水獨身擊退了三頭蛟,為此中了清心咒毒。
也是她為了驅三頭蛟的魂靈,施生靈術,救母親,損耗了她多年的靈力和壽命。
原來她一直都在他身邊,陪著他。
原來她,沒有死。
白源騁輕闔了眼瞼,微微仰起了頭,他呼吸中帶著不自覺的顫抖,順著整個人都是沮喪的。
臉頰滑過一絲冰涼,有著他最痛心的懊悔。
為什麼他沒有認出來,為什麼他能對她說出那麼惡毒的話。
她可是他最心愛的人啊,他怎麼能……
白源騁緊握著拳頭,他不知如何發泄,直至指縫間滲出淺紅,再到成股流出的暗紅血水,他的眉頭都是蹙成一團的。
慕七見他手間皆是血紅,忙上前要他鬆開手,白源騁確也聽了她的話,垂開了手面,可他那黑眸里死灰一片,完全沒了往日清高的神韻。
這突如其來的真相,一把將他推下了深淵,那深淵沒有盡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一絲光亮。
「白源騁,你醒醒,蘇霽歌還在虛靈境外等著你呢。」慕七陡然喊出聲,她想將白源騁從那悲傷中出來,可他卻執拗的深陷於此。
他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她,他忘了她,傷害了她,她曾被困在玄水最蕭條的角落,他的家人為了斷他們的因緣無所不用其極,為了掩埋這個秘密殺光了她摯友的全部族人,如此這般,他怎還能坦坦蕩蕩的站在她面前。
「我沒臉見她。」是的,過了這麼多事,他怎還能厚著臉皮站在她面前,去求她原諒,求她不要扔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