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八十二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二)
范質與王溥雖說是想馬上去阻止柴宗訓,但事實上,兩人花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的時間才見到他。
因為當柴宗訓說完那些要為死去的英靈們建立英烈祠的話過後,他就被重重的人群給包圍了。
前來圍住他的,全都是那些戰死的士兵的親屬,或是那些與戰死的士兵關係要好的朋友。
他們聽說自己的親人或是戰友能被送進英烈祠,享受世世代代的香火和皇家供奉,一個個激動地不得了,很多士兵甚至恨不得當時戰死在沙場上的就是自己!
道謝的人群一直圍在柴宗訓身旁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而柴宗訓為了展示自己的平易近人,也一直微笑著和他們聊天,同時回答著他們提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問題。
他根本就沒想到在人群的外圍,他的兩位正副宰相正急得焦頭爛額,望著他在人群中談笑晏晏的身影坐立難安。
更令范、王二人感到心驚肉跳的是,就在柴宗訓被大量的人群給包圍時,他們還看到李重進和李筠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走到了一起,兩人望著柴宗訓所在的方向,一直在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麼。
見到這一幕,范質的頭髮都差點兒炸毛了,好不容易等到柴宗訓遣散了那些熱情的人群,回到自己的營帳,兩人前後腳就跟了進去。
「兩位愛卿……」
柴宗訓沒想到二人這麼著急,連通報都沒有就直接闖進了自己的營帳,他原本就勞累了一天,又沒好好地睡個覺,剛想伸個懶腰坐在地上好好休息一下,結果被二人看到了自己慵懶的模樣,臉色有些微紅,連忙整理了一下衣衫站起身來。
「你們有什麼事嗎?」他問范王二人。
「陛下,您太心急了!」沒想到范質當頭就是一句責備,憂心忡忡地對他說到:「您這是在打草驚蛇啊!」
「什麼意思?」柴宗訓不明白了,范、王二人一臉的焦急,看上去像是出了什麼大事,可是二人為何要指責自己「太心急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讓二人如此膽戰心驚?
范質見他還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不由得恨鐵不成鋼地說到:「陛下,微臣知道您是想儘快收服民心,收攏軍權,但如今我們連大戈壁都還沒進,外界的威脅還沒有完全解除,您就迫不及待的對軍隊下手,只怕李筠……二位李將軍,會心有不滿啊!」
柴宗訓眨了眨眼,恍然間似乎明白了范質到底在說什麼。
原來他是以為自己建立英烈祠,是想從李筠、李重進二人手中爭奪軍心,順便把軍權給爭過來!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說實話,柴宗訓雖然年紀小,但他也很清楚軍權的意義重大,他當初身為皇帝,名正言順,可不就是因為被趙匡胤騙走了軍權,所以才喪權辱國,成為被奪位的「昏君」嗎?
柴宗訓跟范質、王溥他們也一樣,同樣不希望陳橋兵變的事請再來一次。
不過他建英烈祠,確實是跟爭奪軍權沒有任何關係。
因為他早已經想好了,到了西域之後,勢必會對軍隊進行改革,同時將李筠、李重進二人帶來的兩千兵馬牢牢地握在手中,不允許再出現一次黃袍加身的慘狀。
但他所想到的改革軍隊的方法,和范質、王溥二人想到的爭奪軍權的方法沒有任何聯繫!
他是要對軍隊從上到下、從制度到構架,進行一次徹底的、完全的顛覆,以改變自後唐以來各大軍閥尾大不掉、利用手中的軍權頻繁亂政,甚至改朝換代的亂象!
而這些,可不是靠建立一兩座英烈祠,奪走軍權民心就能辦到的。
於是柴宗訓只得苦笑,對范王二人解釋到:「二位愛卿想太多了,朕要建英烈祠,和奪取軍權沒有任何關係……」
「陛下!」
誰知范質卻打斷了他,一臉嚴肅地躬身行了個大禮道:「我二人對陛下之心,可昭日月,在我們面前,還請陛下有話直說,勿要隱瞞!」
柴宗訓面容一整,從范質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不滿。
大概范質是覺得自己為了他這個幼帝,拋棄高官厚祿,拋棄在汴梁城打下的家族根基,率領族中的親人遠赴西域苦寒之地,背井離鄉,披星戴月,換來的卻是柴宗訓的言不由衷,遮遮掩掩,令他感到十分失望,同時也十分難受。
這股悲憤的情緒令柴宗訓動容,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用很認真的語氣對范質說到:
「范先生的意思,朕明白了。但是朕還是要說,范先生真的相差了,朕之所以要建英烈祠,純粹只是為了令那些為國捐軀的士兵們得到安息,絕對沒有爭權奪利的意思,要是朕此話有虛,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聽到他連賭咒發誓的話都說出來了,范質、王溥二人這才總算是略微有些相信了,各自拿著驚疑不定的目光打量他。
「陛下當真沒想過要奪回軍權?」范質不確定地問。
柴宗訓沉默了片刻,回答到:「軍權乃一國統治之根基,要說不想得到軍權,這肯定不是朕的本意……不過建英烈祠這件事,確實和搶奪軍權沒有任何干係!」
范質、王溥二人也沉默了一下,許久之後,才聽范質幽幽地說到:「可是卻不知李筠、李重進二位將軍會怎麼想……」
也不知道是因為巧合,還是說曹操、曹操到,他這句話剛剛說完,營帳外突然就傳來了李筠、李重進二人的聲音:
「陛下,末將二人前來求見!」
柴宗訓微微一愣,目光不自然的掃過范、王二人,范、王二人竟也覺得有些尷尬,似乎有一種做壞事被人給撞個正著的心虛,趕緊深吸了一口氣,抬頭挺胸,做出一副正氣盎然的模樣。
柴宗訓苦笑一聲,對帳外的二李應道:「進來吧。」
李筠、李重進二人聯袂入帳。
二人今天都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鬥,事後又忙著收編戰俘,清點傷亡,一直到現在竟然都還沒來得及回去換身衣裳,所以二人進來的時候,身上穿的還是布滿了血漬跟煙火氣息的鎧甲,臉上還殘留著不少煙熏火燎的痕迹。
見到范質、王溥二人也在,二李稍稍楞了一下,隨即側過身來先朝范、王二人行了個禮。
范、王二人頗有些尷尬,目不斜視地朝他們回了個禮,隨即就眼觀鼻、鼻觀心,擺出一副泥塑菩薩的模樣。
二李也沒有多想,只是以為范、王二人是在跟柴宗訓商量什麼事情,所以小聲地問到:「我們沒有打擾到陛下和二位大人吧?」
「沒有!」柴宗訓知道範、王二人此時不好意思講話,替他們應了一聲,隨即反問二李到:「不知兩位將軍來見朕有何事?」
二李對視一眼,突然單膝跪下,雙雙從懷中掏出兩本類似於書冊一樣的東西。
「陛下,這是我二人軍中的花名冊!」兩人低著頭字字鏗鏘地對柴宗訓說到:「聽聞陛下要建英烈祠,我二人特地將這本花名冊獻上,以方便陛下記錄戰死將士的姓名和境況!」
聽到二人說手中的書冊竟然是軍隊的花名冊,柴宗訓心裡微微一動,范質、王溥二人卻是臉色大變。
試探,這絕對是李筠、李重進二人的試探!
要知道,花名冊雖然代表不了什麼東西,但一般情況下,獻上軍中的士兵花名冊,事實上就意味著獻上軍權的意思,因為這本花名冊,記錄了全軍每一個將士的姓名和基本情況,擁有它,就代表著對這隻軍隊有了最基本的認識。
這種方法,就和戰敗者投降的時候獻上城池軍民的戶籍表冊一樣,代表了徹底臣服的意思!
范、王二人根本沒想到,他們這邊剛剛以為柴宗訓做得太心急了,恐怕會引起李筠、李重進二人的警惕,可一眨眼二李的反應這麼快就來了!
他們二人是想真心實意的把軍隊交給柴宗訓嗎?
范、王二人可不這麼想。
須知在五代十國的戰亂時期,那些武將憑什麼能頻頻推翻皇帝,改朝換代,建立一個又一個短命的政權?
還不是因為他們手中有兵!
在這個立法崩壞、群雄並起的時代,誰手中有兵,誰就能稱王稱霸,往小了說足以坐鎮一方,往大了說,就像周太祖郭威與周世宗柴榮那樣,自立為王,征戰四方,一統天下,也未為不可!
而李筠、李重進二人雖然暫時還沒有露出那樣的野心,更沒有那樣能配合野心的能力,但二人手中掌握軍權,這才是武人的自保之道,也是二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誰會把自己的命輕易地就交到別人手上,還是一個年僅六歲的孩童?
別說是范質、王溥二人不信,恐怕換做任何一個思維稍微正常一點兒的成年人,都不會相信!
所以范、王二人理所應當的認為二李這是在試探,他們就是想知道,柴宗訓是不是對他們手中的軍權動了念頭!
二人趕緊焦急的看向柴宗訓,生怕他一個思慮不周,把二李手中的花名冊給接過去了,那到時二李若是作亂,只怕這支大周僅余的隊伍就徹底完蛋了!
但令二人稍稍鬆了口氣的是,柴宗訓見到那兩本花名冊之後,雖然微微愣了一下,但卻很快反應過來,臉上毫無波瀾,揮揮手對二李說到:
「二位將軍多慮了,朕要這花名冊有何用?建立英烈祠的事,還得等到了西域、我們有了自己的地盤再說,而陣亡將士的名單,到時候二位將軍擬一份給朕就行了,朕相信二位將軍絕不會徇私枉法,讓我大周的英烈受到任何委屈,二位將軍說是吧?」
李筠、李重進二人對視一眼,做出十分為難的樣子說到:「可陛下乃是一軍之主,這兩本花名冊,原本就應該交給陛下……」
「朕不僅是一軍之主,還是一國之主!」柴宗訓打斷了二人,不耐煩地說到:「朕每日要管那麼多事,整隊人馬的吃喝拉撒、大周未來的構想,還有進入大戈壁之後的安全跟保障,以及大大小小的各種事宜,二位將軍是嫌朕還不夠累,想給朕增加更多的擔子嗎?」
李筠、李重進二人趕緊縮了縮脖子,膽戰心驚地回答:「末將不敢!」
「那就好!」柴宗訓嘆了口氣,收回臉上的不耐,對二人說到:
「正所謂術有專攻、各盡其職,朕雖然是大周的皇帝,但也做不到事無巨細,全都一把抓,事事都親自過問,若是如此,朕只怕活不了幾年,就得活活被累死了。所以以後凡是民生政事,朕會交給范先生、王中書等文臣去處理,而軍中要事,則要拜託舅父、還有李太尉你們了,不知道範先生、王中書、李太尉、舅父,你們可願替朕分憂?」
范質、王溥等人聞言先是一驚,隨即大喜,連忙紛紛走到柴宗訓對面躬身道:「臣等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柴宗訓點了點頭,沖四人揮揮手道:「朕今日忙碌了一整日,有些累了,四位愛卿若是沒什麼別的其他事,就先退下吧,朕想早點兒休息了。」
范質、王溥二人相視一眼,雙雙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竊喜跟敬佩,連忙躬了躬身,跟李筠、李重進二人一起退出了帳外。
等到他四人全都消失在門帘後面,柴宗訓才緩緩地坐了下來,望著桌上的燭火,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