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江山美人(3)
憐箏話音剛落,姜女小碎的步子跑到了門口,面兒上倒說不清是什麼情緒。
「箏兒,外頭……外頭來了輛轎攆,好大的陣仗……」
憐箏一愣,這麼大的陣仗敢來提刑府的,怕是也不會有別人了。
方才還說是晚上來,好歹偷摸著點,眼下倒是要光明正大地來?
憐箏橫了一眼十三,垂下眼帘,「十三,你誑我?」
「我……嗯……」十三忽然垂著頭,攥緊了拳頭。
十三實則並未隱瞞,但是如果他否認了,那主子便是又踩在了她的尾巴上。
憐箏看他的表情,大抵是不會說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了,他若提前有了動作,怕我察覺,這才先吩咐了你說今夜來,省得我現在扭頭又從後門跑了。」
「只是你說的晚,這會子說不說他都用了身份來壓我,我若不去,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憐箏忍著心底的火頭,迎上姜女的眼,她連著深呼吸了幾口,將情緒壓了下去。
「既然這樣大的陣仗,我不但要去,還要妥妥帖帖地去,讓外頭的人候著!」
憐箏當真是動了真怒,說完這話,扭頭便出了書房,回廂房去了。
蕭北顧嘆了口氣,看了眼十三,「憐箏的性子從小就倔,兩個人這樣鬧怕是沒有好處。」
十三聽蕭北顧這話,心裡不由得點了點頭。
世間大多數女子都想進宮伺候皇上以獲榮寵,偏偏阮憐箏是個反其道而行之的主兒。
只是憐箏走遠了,十三隻能連忙跟上,立刻去燒了熱水來沐浴更衣。
這認如今的火頭這樣大,一會兒怕是不要火上澆油才好。
等上了轎攆要入宮的時候,已在一個時辰之後。
憐箏執意要帶上十三,否則便不上轎攆。
伺候的太監僵持了許久,最後還是妥協了,讓十三跟在馬車後頭進宮。
轎攆裡頭比尋常馬車大了兩三倍,更是用銀狐貂的皮毛鋪了一地,踩在上頭鬆軟又暖和,更是用鎏金的架子專門架了幾個小的炭爐來取暖,不但燙不著手,而且上下頭都烘暖和了。
右手邊的窗檯有個小木台,上頭擱了些橘子和生薑,瞧著倒是精緻了。
十三騎著馬,透過憐箏掀開的布簾瞧見了裡頭的擺設。
他不敢插嘴解釋,只好嘆一口氣,反正日後她總會明白了主子的用心去,眼下就不要討罵了。
憐箏冷著臉放下布簾,關了小門,轎攆這才緩慢地朝皇宮行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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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因繼位后,六宮空缺,唯先皇后被尊為聖母皇太后,移居千辰宮,朝堂動蕩,被罷免者皆以楊家為主,董家卻並未收到牽連,而皇太后一脈則被捧了起來。
朝堂格局大變,兵權重掌皇上之手,如今的君權集中,殺伐果斷,奪位六子,除景王一人,其餘死傷被囚,一時間人人自危。
風因繼位,短短几日將當年秦家的叛國罪犯案徹查,撤下對秦家後人的截殺。
為此,舉國震驚,當年被先皇廢黜的秦皇貴妃,被如今的皇上加封德賢尊親皇貴妃,原以為是要遷入皇陵葬在皇帝的身邊,可是皇上卻並未如此做,反而是遷入妃陵厚葬。
憐箏進宮后,透過窗外的明紙,影影綽綽能看到宮人的影子。
她這才撩開瞧了一眼,發現那些人並不是宮人,而是巡崗的御林軍。
如今來看,巡崗的御林軍倒是比往日來的時候守在城門的那些還要多。
守衛森嚴了不少,兩班倒,緊羅密布,毫無疏漏,從腳步來看更像是從過軍的嚴兵。
跟在後頭的十三瞧見了開窗的憐箏,這才趕著馬兒上來。
「這些是主子從邊關親自帶的那些將領中,將信得過的人調來了長京城。」
憐箏靜靜地凝視著那些朝城門巡邏去的御林軍,徐徐道:「從邊關趕來長京城,即便連日快馬累死兩頭,少則也需七日,一時之間這樣多的人,更不可能全是快馬。」
「從姿態等來看,也絕非是剛成為御林軍的人,怕是至少也接觸了幾日。軍隊訓練有素,紀律森明,這樣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是短時間能訓練的,怕是早從一個月起便已是在準備了。」
一個月……這樣算來,秦家便是早早就安排了。
可若是風因不允,怕是這些親兵也不能這樣快且訓練有素地布下。
憐箏說完話,一雙眼幽深不見底,她收回視線,便沒再說什麼了。
轎攆的速度不算快,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已經平穩地行到了一處,這才停了下來。
「阮姑娘,主子已在殿里候著您了,卑職為您引路。」元九已等候在了轎攆外。
憐箏下了轎攆,抬眸就瞧見了如今已穿上御前侍衛服的元九。
她淡淡掃了一眼,寡淡一笑:「不敢,民女怎麼擔待得起,有勞請大人前面帶路。」
憐箏說的話聽得扎人,元九心下有主意,總歸這話又不是專門氣的他,他也不必介意。
元九眼裡卻是忍了笑,努力藏著,這才別過臉,垂首不去答話,轉身朝前帶路。
若是換做旁人,轎攆是萬萬不可能乘到了此處,上頭卻特意安排了人將阮憐箏送到了這裡,再命元九親自來接,已是百般防著秦家人下手了。
今日的雪下的不小,宮裡頭的長街已經命人將路中央的雪都鏟盡了。
憐箏心下忐忑,卻也摁捺著情緒,小心地踩著路去了現在風因所在的重華宮。
憐箏進了門,門就應聲而關了,只剩下了高台之上身影和她。
「憐箏。」風因輕聲喚了她一聲。
憐箏原是輕輕低著頭的,聽見他的聲,渾身已是繃緊。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與他們在桃林鎮初遇時已多了不同。
半年晃眼即逝,究竟是他變了,還是她變了?
憐箏微微閉眼,再次睜開的時候,她緩緩抬頭,望向那高台之上。
一頭烏黑如玉的頭髮如今被寶嵌金冠高高挽起,那放蕩不羈的桃花眼似斂了那幾分多情,有些陌生卻又讓人一時間說不出何來的變化。。
「不知皇上喚民女前來何事?」憐箏低頭不去看他。
風因的表情卻頗為意外,他抬眸望來,勾唇一笑:「如今,你竟與朕這般疏離了?」
憐箏並不歡喜,卻也勉強揚了揚眉頭,簡單一笑。
「民女若以往日的身份問話,皇上又如何能接受的了?」
他斂眉,淡道:「若朕說能呢?你可能以往日的身份來答話?」
「皇上覺得您是否真的能呢?」憐箏沉默片刻,抬眸看他。
「若能,我只想問一件事,六皇子衛朝楠是不是席貴妃親自下的毒?」憐箏闔眼別過臉。
原是在高台上的他,眯了眯眼:「哦,如何解釋?」
「即便楊淑妃和衛宗紀有心要除掉席貴妃,丹砂入體以慢性為毒來解釋,太過突然有些勉強,盡量六皇子面上都生黑有毒氣,實則癥狀都指向他並非死於丹砂。」
「六皇子臨死之前還喊著席貴妃,這毒針對有心疼病的六皇子再適合不過,唯有貼身體己者方能了解的如此透徹,能夠讓六皇子毫無設防的只有席貴妃。」
憐箏越說越覺得心寒,她咬住下唇。
「這就只能解釋成,席貴妃為了以此做誘,栽贓陷害給楊淑妃和晉王,好藉此敲打了董家,讓朝廷的局勢順勢而倒,只等坐上皇位,再將你處心積慮好的軍隊調入宮中,換掉那些舊的御林軍,如此,便能高枕無憂了。」
「我說的,是或者不是?」
他的臉上瞧不清情緒,一雙眼黑不見底,幽幽凝住了她的雙眸。
風因眸底的情緒晦暗不明,半響,他幽幽道:「是。」
「席貴妃沒死,是不是?」憐箏靜了許久,心漸漸沉了下去。
他從高台上朝下走了兩步,見她退後,又立在了那兒。
半響,他輕嘆一聲:「若是呢?」
黑底綉金龍的龍袍,明晃的金線刺了眼眸,她別過眼,卻是不想再看。
「那民女還是不要用往日的身份了,民女多嘴。」
憐箏低頭,跪下叩首行禮,「民女請求皇上寬恕。」
只聽耳邊風聲掠過,一雙手已是穩穩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扶起。
「阮憐箏,你說朕又該如何解釋?你想要聽到什麼樣的回答?」
憐箏聽著這聲,臉色倏然一變,她霍地抬頭,死死地盯住了皇上。
「你是誰?你不是衛風因!」
「朕本就未說過是。」皇上聽了便笑了笑,「朕何曾允諾了是誰?」
「那他又在何處?」憐箏蹙眉,「他……他竟不是自己當了皇帝?」
皇上的手輕輕捂上了她的臉,示意憐箏這話不要再說出口了。
憐箏眉梢微揚,半跪在地,道:「皇上恕罪。」
「朕請你進宮來,只是按我們的計劃行事,若不邀你進宮,秦家人便會一直都注意你的風吹草動,故而需與你上演一出情斷的戲碼,如此倒是必須要由著你誤會一陣,否則怕是秦家人也能從你的面上看出些門道來。」
皇上說這話,眉眼忽的幽深,「朕竟不曾想過,美人和江山,他竟真的捨棄了江山。」
「阮憐箏,若換作是我,時至今日,也絕非這樣的境地。」
只此一句話,這聲音竟是完全都變了。
憐箏驚詫抬眸,對上那雙眸,那眼底的倒映,竟是讓她忽然想起了一人。
她半響說不出話來,許久,她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晟王?」
他微微一笑:「時辰已是差不多了,你可離去了。你雖不能繼任木蘭提刑使,但朕已答應他為你暫時保留了北縣的驗屍官一職,日後再也不會捲入這些干係里了。」
「微臣多謝皇上。」憐箏試圖叩首謝恩,卻依舊被他扶住。
「阮憐箏,你可記得朕曾問過你……」晟王眼眸一深。
憐箏草草打斷,道:「皇上,微臣不該記得的東西,如今有些問題也再不該問了。」
憐箏收了收,試圖撤回手臂,垂首道:「時辰不早了,微臣先行告退。」
衛處尹淡淡一笑,從不知道到知道,她的情緒都寫在眼中,他又如何不清楚這答案。
問和不問,到底都是一個答案,他早就該知道。
那手緊了緊,卻又一點一點地鬆開來。
「阮憐箏,也許,他說的對。」衛處尹淡淡一笑,將手放開。
憐箏心下並未明白,卻還是未說什麼。
憐箏在重華宮呆了一個下午,離開的時候在門口站了許久,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皇上並未出聲召回,憐箏也再無進門半步。
兩個人隔著宮門,憐箏最後還是坐了原來的轎攆回去了。
元九一路護送著,與十三相視很久,直至分開。
想來,他們怕是要分開一段時日了。
憐箏一路趕回了提刑府,此時天已經黑了。
憐箏還記著十三白日上午說的那話。
今夜來尋她。
十三沒有撒謊,風因也沒有算計她。
他當真為她放棄了皇位。
她何德何能?
憐箏一路飛奔下馬車,奔進提刑府,一路朝書房跑去。
書房門推開,那個熟悉的背影正立在書桌上。
梨白似的玉指落在了她前些日讓十三寫的屍單。
「箏箏這些日倒是偷懶了。」
他轉過身,盈盈一笑,濕了她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