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雲深何處見靈犀
龍涎香莊重古樸的香氣在封閉的屋子裡裊裊繞繞,幻化出煙雲山河。
林曄昭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額頭抵著地一動不動,是極其標準又謙恭的姿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靜默得落針可聞。
楚洛斜倚著,慢條斯理地撥弄著手邊花瓶里的幾枝花,姿態慵懶,卻釋放出懾人的威壓。
林曄昭的腿已經麻了,貼在地上的雙手也冷得像塊冰一樣,可他依舊紋絲不動地保持著恭謹的姿勢。
又過了很久很久,久得林曄昭覺得這雙腿都快凍僵了,楚洛終於打了一個哈欠,悠悠道:「愛卿平身吧。」
林曄昭撐著雙腿的酸麻,動作利落地站起,低著頭看著光可鑒人的地板上自己的影子,「謝陛下。」
楚洛斜睨著他,「愛卿與六年前真是大不相同了呢。」
林曄昭道:「邊塞風土人情皆與中原大不相同,臣奉旨駐守邊關六年,性情有所改變也是自然。」
「呵,是嗎。」楚洛垂下眼眸,「不過我還是喜歡林太尉從前的性子呢,不像現在,都讓人看不清了。」
「臣是西靖太尉,若還是天真魯莽,豈不惹人笑話,也愧對陛下的隆恩。」
他這幾句滴水不漏的話惹得楚洛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他終於抬頭看向林曄昭,一雙黑黝黝的眸子似浸在冰泉中一般,清凌凌的倒有些像雲深,林曄昭恍惚間似看到了當年那個總是跟在攝國殿下身後的病弱少年。如果說當年的攝國殿下是烈日驕陽的話,楚洛就是冰泉水裡倒映的月亮,溫柔而疏離,病弱弱的缺了一分生氣。
他們都看錯了他,包括楚犀。
那不是月亮,那是沉睡的雪狼啊,一旦他睜開眼睛,就會毫不留情地咬斷所有人的脖子。
「林太尉,當真是成熟了。」楚洛撥弄著嬌嫩的花瓣兒,感慨道。
林曄昭對自己昔日的評價還是非常貼切的,天真魯莽,六年前的林曄昭少年得志,一戰成名,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是多少京城女兒的深閨夢裡人,處在權力漩渦的中央,卻天真愚蠢得可笑,自以為一身錚錚鐵骨便能頂起天地。
兩人一問一答,一個暗藏機鋒,一個滴水不漏,幾番下來卻也一副君臣和睦的模樣。
外頭的天色漸漸西斜,有太監進來詢問晚膳的安排,少年皇帝漫不經心地吩咐道:「去皇姐那兒吃吧。」
彷彿一記重鎚砸在林曄昭的心裡,林曄昭猛地抬起頭,震驚慌亂的神情都來不及收斂。
楚洛站起身來,慢慢地抖了抖白衫的褶皺,將歪斜的發冠也扶正了些,見著他這副神情,有些嘲諷地勾起嘴角,「皇姐尚在,愛卿需要這般震驚嗎?」
蕭珣把楚犀藏了三年,他便不信他林曄昭一無所知。
這倒真是楚洛錯怪林曄昭了,蕭珣為著保護楚犀可謂把風過崖圍得固若金湯,一絲風聲都漏不出去,林曄昭,還真不知道。
林曄昭聽到他的話反而鬆了口氣,看來楚洛並不知道楚犀來找他的事,只當是他和蕭珣聯手把楚犀藏了三年。
看來要找個機會和楚犀見一面,昨兒還好好的,今兒整這一出,之前明明不是這麼安排的,他得好好問問她。
不過既然她回宮了,那她就不再是雲深,而是楚犀了。
這樣也好,流落在外的女兒,總是要回家的。
楚洛把楚犀安排在了離洛水宮不遠的靈犀宮,靈犀宮的設計與裡面的布置竟與流光殿分毫不差,楚犀走進去的時候著實驚了一驚,恍惚間倒有種回到了流光殿的感覺。
楚洛說,這是為了紀念她而建造的,天天有人負責打掃,他怕她魂歸之時找不到家。
那時的楚犀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輕抱住少年單薄的身體。
我不會走了,她說。
楚犀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她是高高在上的攝國殿下,皇后嫡出,出生即封號攝國,上頭只有一個非皇室血脈的哥哥。她自小在朝堂長大,執掌攝國令權傾朝野,深受臣民愛戴,登基為女皇,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她也一直這麼覺得。
後來,一場宮變將她從夢中驚醒,曾經那個溫柔沉默,一向疼愛她的皇兄利用她的信任篡奪皇位,還將她囚於高塔。原先種種不過是迷惑她的表象,他恨她,怨她。曾經那個和藹可親,父皇靈前發誓輔佐她的叔父背信棄義,為了權勢助她的皇兄登上皇位。
忽喇喇似大廈傾。
被囚於黑暗的高塔的三年,她終於褪去了所有的天真,機關算盡,一場大火燒毀了高塔,燒毀了承載著她所有美好時光的流光殿。她頂替了風過崖大小姐雲深的身份,行走江湖。
在出逃的那天,在一個破廟,她順手救了中毒負傷的魔教教主之子閻玥,為他改名長空玥,收為己用。那個表面純良和善的少年內心扭曲陰鬱,對她有著近乎變態的佔有慾。
春去秋來,梧桐葉落了一層又一層。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在那個溫暖和煦的陽春三月,她受帖前去為武林盟主的長子秦笙治病,那重重帷幕之後,熟悉的容顏喚醒所有前塵往事。
冥冥中,命運的齒輪重新開始轉動,積年塵灰簌簌落下。
……
楚犀醒來時,紅腫的眼睛尚蒙著薄霧,她呆愣愣地望著頭頂熟悉的流光紗,彷彿還是昔日在流光殿的時候,彷彿一切不過是午日間一場大夢。她摸了摸枕頭,果然已一片冰涼。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前塵往事,若真能如一場夢,該多好呢。
她坐起身,早有聽著動靜的宮女候立在門口,聽到她傳喚的聲音便輕手輕腳地進來了。
這位傳說中的攝國殿下當真是第一美人,就是這氣色未免蒼白了些,看著病病弱弱的,似一樽易碎的瓷器一般。
楚犀望著她的臉有些出神,當年望月死的時候,也和她一般大小吧。她在風過崖的後山給望月立了一座衣冠冢,每年清明時節便提著兩壺酒去她墳頭坐一坐,烈酒入喉,醉生夢死間倒真像是故人歸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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