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給你洗
幾分鐘后,明月重登講台。
破敗不堪的教室,昏暗混沌的光線,和一群坐得筆直的山裡娃。
明月在最後一排看到郭校長的身影,他像學生一樣端坐著,手臂交握擱在桌上,表情認真地注視著講台上的明月。
明月並非新手,她在實習期間就曾代表省屬重點小學參加了全國小學英語優質課競賽,並獲得一等獎。她獨創的視、聽、說、唱結合的先進教育模式在全省得以推廣。
明月很有自信,這是她教師生涯中具有開端意義的第一堂課。她非常重視,並堅信自己能做到最好。
可令她吃驚的是,開課僅僅不到十五分鐘,學生們就出現了散漫,開小差的現象。
明月越講越沒底,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最後她停止講課,沖著郭校長揮揮手,示意他出去談談。
郭校長走到門口,明月蹙眉問他:「他們都不願意學英語嗎?還是我教的不好?」
郭校長趕緊否認:「不!不不!明老師你教的很好!」
明月搖頭,「教的好,他們還會打瞌睡?」
她指了指靠邊坐著的宋鐵剛,那傢伙頭枕著手臂,睡得正香。
郭校長尷尬地撓了撓後腦,說:「可能……可能孩子們聽不懂,小明老師,你能不能從最基礎的講起,哦,我不是說你的教學有問題,就是給你提個建議,因為這些孩子不比城裡的孩子,他們沒上過英語班,連最基本的26個字母都背不全。」
明月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明白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了。她引以為傲的教學方式根本不適用於這些山裡娃娃,譬如她開始就說一大堆課堂教學用語,學生聽不懂乾脆就不願意聽。於是,惡性循環,才會出現有人開小差的現象。
這些山裡的孩子和城裡的孩子從出生開始就不曾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她不能把過去的標準生搬硬套到這些孩子身上。因為,不適合。
「那我重來一次,郭校長。」明月說。
郭校長乾瘦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謝謝小明老師。」
果然,明月調整授課方式之後,她覺得整個課堂的氣氛都不一樣了。尤其當她用英文字母歌結合卡片字母的方式教課時,就連偷懶睡覺的宋鐵剛也饒有興緻地跟著大家一起朗讀起來。
「abcdefg……」
45分鐘的課時延長到一個小時,孩子們仍意猶未盡要求明月加課。最後,郭校長只好在外面用木錘敲擊鐵鐘強迫孩子們下課。
明月合上書本,「下課。」
「起立——」班長宋偉偉聲音洪亮地喊道。
18個學生齊齊站了起來,扯著嗓子喊:「老師再見——」
明月急忙要撤,她想去廁所,而且嗓子也幹得要冒煙了。
誰知,還沒走到門口,就被一群孩子團團圍住。
「老師,你是城裡人嗎?」
「老師,你長得真漂亮!」
「老師,你唱歌真好聽!」
「老師,你的裙子真好看,比我小姨的紗裙還好看!」
「老師,你的英語卡片能借我一下嗎?」
「老師——老師——」
明月憋著一泡尿,實在忍不了,她用敷衍的語氣回答了幾個問題后,向外推著學生,「老師有事,你們先去玩。」
花妞兒大概是捨不得她走,一把拽住明月的裙子,「老師——」
明月就覺得頭皮一炸,用力拂開花妞兒的手,花妞兒被她推得倒退幾步,咚一下摔在地上。
明月的心裡湧上一陣不祥的預感。
不是因為花妞兒跌倒,而是她的裙子……
果然,沈柏舟送她的這件米白色羊毛裙上多出了幾道黑黑的手指印,彷彿科幻片里的巫靈之痕一樣,憑她怎麼拍打都無法消失。
周圍靜了下來。
所有的孩子們都在盯著她。
花妞兒撐著地站起來,惶恐不安地說,「老師,我幫你洗……」
人的壞情緒累積到頂點,爆發前往往差的就是一個動作一句話的挑撥。
花妞兒沒想到她的無心之舉會招惹到新來的漂亮老師,她以為衣服弄髒了洗一洗就可以了,卻沒想到這件衣服是明月的心頭肉。
明月氣得渾身發顫,她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沖著花妞兒大吼道:「洗?你會洗嗎?你能洗得了嗎?你知道這條裙子對我來說有多……」
她原地跺了下腳,指著快要哭了的花妞兒,「你!還有你們,以後誰都不要靠近我,離我遠遠的,記住了嗎?!」
她說完就走,擋路的孩子被她撞了一下,差點跌倒。
沒過幾秒,明月宿舍的房門再次傳出砰的巨響。
孩子們面面相覷,宋鐵剛聳聳肩,嬉皮笑臉地說:「我打賭新老師明天就會走!」
宋偉偉瞪他,「烏鴉嘴!」
宋鐵剛哼了一聲,用手背蹭了蹭嘴上的鼻涕,不屑地說:「她嫌棄我們,你看不出來?」
宋偉偉不吭聲了。
郭校長目睹這一幕,心情非常沉重,他朝那扇緊閉的房門瞅了瞅,然後用木錘,用力敲響掛在房檐上的鐵鐘。
「上課了——」
明月回到宿舍就把裙子換了,她把臟掉的衣服抱在懷裡,一遍一遍撫摸著衣料細膩的紋理,嗅聞著衣服上殘存的氣息。
這條羊毛裙是沈柏舟用勤工儉學的報酬給她買的。他家境優渥,根本無需做那些體力活,可因為明月一直拒收他的禮物,所以他才想靠自己的能力送她一份純粹乾淨的成人禮。
這條裙子明月只在生辰或是重大活動時穿著,可見她對這件衣服的愛惜程度。對於她來講,這條裙子和掛在她頸項間的戒指一樣,是上升到精神層面的寶物,不容褻瀆和侵犯。
她掏出手機一遍遍撥打著沈柏舟的電話,一直撥到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機,她才頹然倒在床上。
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睡得很沉,連郭校長叫她吃飯,她也沒醒。
等她從床上爬起來,發現天已經黑了。
孩子們放學了,空蕩蕩的學校,只有山風掠過枝椏,發出陣陣恐怖的回聲。
傍晚,郭木魚到達通訊兵轉信台時,士兵董曉東正在繪聲繪色地向台長關山講述他今早巡線時的奇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