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295.翻風雲穆鈺借夜會寧王(五)
「寧王殿下,不知某的誠意,是否足夠呢?」穆鈺輕點桌案,似笑非笑。寧王面色冷凝,心下卻不知為何忐忑起來。他逼視著穆鈺,欲藉機在這個懷揣虎狼之心的人眼底挖出些什麼破綻。可穆鈺卻絲毫不懼,他一雙鷹隼似的淺灰褐瞳眸中似蘊著一場積壓已久的風暴,仇恨與野心亦或是貪婪在裡面混沌交織,而後掀起潑天的巨浪,似要將這個傾頹的時代沖碾而過!
寧王思至此處,竟是覺著自己心下一陣忐忑不安,沒由來的,他下意識打了個寒戰,然還沒等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場心理博弈上已然兵敗如山倒時,穆鈺卻自袖口輕拈出一柄翠骨描金的摺扇——那扇骨凝翠欲滴,哪怕是於暗夜燭火之下,反轉把玩之間扇骨亦是如湖光瀲灧水色一抹。向來喜好藏寶鑒寶的應王一見此扇眼睛都亮了,可還沒等他嘖嘖誇讚時,便見穆鈺揚手將那摺扇在寧王跟前徐徐一展。
山水青綠描金自穆鈺掌間迤邐而開,是毫無爭議的名家所繪。然應王本該脫口而出的讚歎卻在喉嚨口扭曲的拐了個調兒:「這……這不是齊王兄今日所佩摺扇么?!」
「應王殿下好眼光。」穆鈺朗聲一笑,轉手間便將摺扇收起,而後起身雙手將之奉至額前,竟是對著寧王畢恭畢敬的躬身揖禮道:「穆某心知,寧王殿下最想要的就是龍圖衛的忠誠,不然穆某今日便是將自己的心肺腸子全剖出來,殿下亦不會相信穆某的片語只言……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最期待的盟軍會懷有二心背刺與己。可今日若是齊王殿下真與您結盟,想必您就算進了玉京城,也不會在宣政殿上坐的安穩不是么?可如果穆某,誠心效忠於您呢?」
穆鈺說著一頓,眼神一凜間,竟是對寧王屈膝半跪而下!這一跪三王皆驚,他們近乎是不可置信的看著這頭卑躬屈膝卻磨牙吮血的惡狼,可穆鈺的語氣依舊定然無懈:「寧王殿下若是覺著叛主之人不可重用,那大可收了這柄摺扇交予齊王殿下。這扇子是穆某向齊王殿下討的賞賜,若是他見著自己的貼身之物落在了您手裡,那本該回京的穆某,便是百口莫辯!然殿下乃是註定席捲天下之雄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穆某的前程性命,已盡掌殿下之手。」
寧王定定的看著穆鈺,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終是低笑一聲接過穆鈺手中的摺扇。穆鈺見寧王接過摺扇,面上不禁大喜過望,可還沒等他叩首再表忠誠,卻見寧王揚手展扇,戲謔笑道:「穆鈺,你當齊王弟當真敢向陛下彈劾於本王么?他午時曾說,當今日之事從未發生,那他也只能當從未發生。他彈劾本王謀反事小,可陛下卻會疑心他是從何得知此事。連陛下都不知道的事兒他一個素來明哲保身的王爺卻瞭若指掌,你說陛下會作何感想?」
聞及此言,穆鈺面上的笑容驀然尷尬的凝固。寧王說著一頓,俯身合扇以扇柄輕輕拍了拍穆鈺的臉。這般輕佻羞辱之態,連應王在一旁看的都眉峰緊皺,然穆鈺卻依舊陪著笑,頭顱一動不動,似決意任憑寧王羞辱。
「你根本不是來投誠的,你就是來策反本王的……倒不如說,是你想造反,而造反的是誰,這壓根不重要。」寧王說著眼神一凜,忽的伸出手狠狠捏住了穆鈺的下頜,厲聲逼問道:「你的眼神儘是野心,跟餓狠了的畜生一般……穆鈺,你到底想要什麼?!什麼東西是齊王弟不能給你的?榮華富貴、封侯拜相,勇冠三軍……財富、榮譽、名聲,就連你的妹妹都是當今的太后,只要你交了軍權,就算是齊王弟被削了爵,你也能功成身退。你到底還有什麼不能滿足的?!」
「穆某也不過是一介俗人啊,可殿下您不也是俗人么?您該知道,人心哪裡是能填的滿的呢?就像您已是最為尊貴的王爺,受儘先帝寵愛縱容,為何還要一爭皇位呢?」穆鈺毫不迴避的迎著寧王的目光坦然開口:「若某說是為展心中抱負,欲尋英主效忠,殿下定然是不信的……畢竟這話說起來,連我自己都不信,比較您與齊王殿下來說,某還是覺著齊王殿下謀略更甚於您。」
常人尚且不能忍受比較之言,更何況是心高氣傲的寧王呢?應晉二王聞及此言,不由冷汗涔涔而下,生怕寧王一個暴起便要擰斷穆鈺的喉嚨。可寧王卻一反常態的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一言不發。穆鈺見狀,唇角仍是似笑非笑的微勾,眼眸卻驀地低垂了下來。他略略頓了頓,卻是娓娓而述起來。
「殿下說某叛主,可某捫心自問,是從未背叛過齊王殿下,反倒是齊王殿下背叛於某在先。」穆鈺幽幽一嘆,言語帶笑似是自嘲:「他騙了我整整三十五年。」
「我為齊王殿下所救,自幼以暗衛之身長於齊王府。齊王殿下待我如兄如父,教我武藝讀書。待年紀稍長,殿下便讓我做了他的貼身侍從……您是他的兄長,當是知曉齊王殿下年輕時是多麼優秀,只可惜在我懂事時,殿下已放棄皇位封疆一方。他善於治理,才氣縱橫意氣風發,年紀輕輕頗具明主之風,比先帝不知高明幾許。那時的他隱懷天下之心,告訴我他終有一日,將會逐鹿天下。」
「如此這般,我自請參軍,欲為殿下助力,而殿下也允諾我一個帝將之諾。可誰能料到,先帝疑心深重,要殿下明表忠心,獻上本該成為齊王妃的阿柔。」穆鈺說著聲色一顫,眼中難以言喻的悵惘與悲切一閃而逝:「那年還是我護送阿柔上京,說好聽點,是阿柔為了保護我們才去了那不得見人的鬼地方。說不好聽點,就是我們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賣掉了她……我們說,終有一日,要將阿柔搶回來,實現我們最初的那些意氣風發的夢想。」
「十年過去了,先帝駕崩,皇位空懸。我舉薦殿下即位,安插好了所有一切內應,哪怕定國大長公主他們不願朝局分裂選擇九皇子,只要齊王殿下願意,我定支持他擁兵入京。可是他沒有。」話至此處,穆鈺雙拳緊握,再是難掩激動,他越說越快,像是要一氣將這些年已然根長在肉里的虛偽面具連血帶骨的撕扯而下:「去他娘的狗屁的天下大義!我妹妹後宮十年是如何過來,寧王殿下您會不知么?被逼服下絕子湯,又日夜如履薄冰加重心疾,眠龍夜宴之上,那小皇帝這般欺辱於她……可是齊王殿下依舊無動於衷。」
「是他先背叛了我們兄妹。」穆鈺抬眼冷笑,然面對這般堪稱挑釁的表情,寧王卻依舊沒有鬆手,倒是反常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寧王方緩緩開口,沉聲問道:「你這是打算為了一個女人造反?」
「寧王殿下,您不是問我還有什麼不滿足么?您是為了心中壓抑的不甘,可您知道么……阿柔她並不是我的親妹妹,她只是個妓子的女兒,在逃跑路上被我們偶然救下。在我從軍之前,她對我說,我不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她要跟我姓,若是此去不歸,她爬也要爬過來給我收屍,絕不教我成為一個孤魂野鬼。」穆鈺說著用力反手握住了寧王的手腕借力站起與他平視:「殿下,我願用我的忠誠,向您換一個絕色的女人。」
「這……」穆鈺此言一出,應晉二王已是驚訝的連嘴也合不攏了。他們只是知曉當今穆太后曾是齊王舊愛,可是卻怎麼也不曾料到她的出身竟是低賤如此,且更不曾料到,這段不可告人的緘口密辛還有如此堪稱勁爆的禁斷之情。
「你愛她?」然不知為何,聞及如此密辛,寧王只是眉峰略略微挑,卻並未表露出太多的驚訝之情。相反的,他的冷厲的眼神竟出現了些許難以察覺的動容之色,似是想到了什麼故人往事一般。
「昔年我只是王府侍從,阿柔與齊王殿下兩情相悅,我又有什麼資格可以置喙的呢?如果她真嫁給了齊王殿下,或許就便是最好的結局罷。」穆鈺低聲喃喃,一句話也不知是在回答寧王的提問還是在說與自己聽。然他那些哀傷悵惘甚至是軟弱不過在面上流露過短短一瞬便驟然斂去,不過眨眼之間,他又是那面上自帶三分笑意令人琢磨不透的冠軍侯——
「寧王殿下,方才是我多言。只是這些年來,什麼情啊愛的,誰又能說得清呢?我只是想把她帶回我身邊,僅此而已。」穆鈺一面說著,一面卻感到扼住自己脖頸的手驀然鬆開了。
在寧王鬆手的一剎,穆鈺趕忙抬手揉了揉自己的下頜,心道寧王是當真起了殺心的。然還未等他多想,便見寧王旋身落座,向自己微微伸出手:「穆侯爺這番話倒還有點意思……坐吧,好好跟本王講講,若是本王起兵,臨陽龍圖衛當是若何?」
話至此處,應王是再也坐不下去了。不知覺間,他脊背上的冷汗已然浸濕了輕薄的絲衫。只見他匆匆告了一禮,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晉王面色蒼白如坐針氈,他想要同應王一同離去,可卻是怎麼也挪不動腿——他明白,自己早就跟寧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穆鈺的加入本該讓他感到安心,可不知為何,每當他想起穆鈺來時的眼神,他便會生出強烈的不安與驚懼。彷彿他不是來做寧王的刀劍,而是一頭野獸來取回它的獠牙。
三人相談至寅時過半方各懷心思的散去歇息。而穆鈺卻因身懷公務,還要連夜趕回臨陽城內。素色的馬車早已在觀嵐亭外等候,穆鈺掀簾入內,抬眼卻見車內半蜷著一名黑衣灰發的女人。女人身材曼妙,月色之下肌如蜜澤,她半倚著身子抬眼望向穆鈺,灰藍的瞳里滿是風情萬種。然美中不足的是,如此佳人,竟是被斬斷了一隻縴手。她舉著斷腕掩著唇,慵懶道:「怎麼?您是打算讓寧王坐上龍椅,位極人臣后再踐行你我的約定么……不過,就算是釣魚,您這條線未免也放的太長了些。」
流影說著呵呵一笑,眉眼含笑出言戲謔:「不過您就算想要屈居寧王之下,那也得看這位殿下容不容的下您這尊大佛啊。」
「這就等不及了?流影,某可不是你那急性子的徒弟啊。」穆鈺跨步入內,抬手以指尖輕輕擦略過女人風情流轉的眼角:「如果不滿意,你還是可以換一個合作夥伴的……只是,現在你還有誰能換呢?西疆回不去,西魏勢力被小皇帝跟你的好徒弟聯手剿滅,你這條美麗的喪家之犬,還能去哪兒呢?」
「……是,除了您這裡,我一個女人家,還能去哪兒呢?」流影媚聲一笑,俯身便爬卧在穆鈺膝頭,然她滿頭寶光瀲灧的捲髮垂落而下,遮住了她緊咬的牙關。馬車轆轆而動,穆鈺坐在廂車之內閉目養神,他輕撫著流影柔滑的長發,卻是半晌才道:「只怕是我這位大哥,等不到容不下穆某之時啊,他要帶著人去尋死,我穆某又怎可能為了這樣一個沒長大的老孩子去殉葬呢?」
「東周這潭水,還是不夠渾。流影啊,刺客最重要的不就是耐心么?」穆鈺一面低低的笑著一面抬手輕輕將流影扶起來摟在懷裡:「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是嗎?侯爺不只是想要您的妹妹么?」流影嬌笑一聲,卻是似貓兒撒嬌一般依偎進穆鈺的懷裡:「您方才說的,我可真沒聽出是假話……也難怪寧王殿下會信了你的情真意切。」
「劣等的謊話三分真七分假,動人的謊話半真半假。可謊話要騙得過自己才騙得過他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上等的謊話不就是真話么?」穆鈺說著瞌上雙眼閉目養神起來,然胸中幾分難言終是化作一聲悵惘:「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