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章二百二十一:珍誼
李明玠往興兆當「人質」之前就讀於晉地的貴族學校,但家中也請有老師指導作為一位公子所需要的一切素養,家教更是嚴格,晉王是典型的嚴父,晉王妃也是端著架子的貴婦。這樣的受教育背景也是他行事小心、毫不張揚作風的一部分成因,不過他的小心和宮雪姬子的謹慎不同,姬子是規行矩步,他是怕給別人添麻煩,但大體上,也可以說他是一個規矩的人。這樣一個規矩的貴族子弟,秉承著走親訪友一定要遞拜帖的傳統,更不會晚上十一點鐘拜訪什麼人,這就解釋了他為何對「十一點鐘未經通報出現在晉官邸前的衛植」這個事實有些許不知所措。
「衛公子。」出於禮貌,加之修養,李明玠收拾好情緒,體面一禮。
「衛植。」
「什麼?」李明玠不解。
「直接用『衛植』來稱呼本少。」
「這......」對誰直呼其名這種事也屬於「出格」的範疇。
「本少還沒起字,你不叫名,還能叫什麼?」衛植雙臂環抱,雖然在階下仰視李明玠,卻讓李明玠有自己才是仰視之人的感覺。他今天一身......白色直裾?上面還掏了幾個不知何謂的洞,但是一點刺繡花紋都沒有,腰帶不僅不搭而且還舊的跟一根麻繩一樣,想必漿洗過很多次。但衛家公子哪需要穿洗過很多次的腰帶?想必是衛植為了貫徹「行走的行為藝術」這一形象故意做舊。當然,披頭散髮對衛植而言也是必不可少的。李明玠不反感衛植這些行為,反而覺得新奇。他恐懼給別人添麻煩,卻歡迎別人給自己添麻煩,甚至可以說如果他沒有為別人操心,他會缺乏安全感,也是因為這種心態,他當初出手幫助了迷路的幸宮撫子。
「叫......」
「不許叫衛公子,別想用敬稱,你知道你身份比本少高吧。」衛植倒是理直氣壯,他一個從六品帝姬監事,在興兆是不入流的品階,本身又是外戚。李明玠是晉王嫡公子,生來身份高衛植不止一截。然而衛植的所作所為是一點沒把這身份之差放在眼裡。
「衛植。」李明玠滿頭黑線,他不給人添麻煩,那就不再推脫,總歸衛植快取字,到時候再改口就是,「您,你今晚是來......?」
「三小王爺,跟本少出去鬆快鬆快。」衛植一把拉起李明玠,將他從階上扯下來,塞進他手裡一個摩托頭盔,將他推上一輛爆改過的小型摩托,而後兩人一騎絕塵而去。
李明玠反思著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個地步的。「鬆快鬆快」是什麼意思?「三小王爺」又是什麼鬼?「衛植到了可以考摩托執照的年齡了么?」他甚至沒有換成外出的衣服,穿著一身便裝就出了門。
「本少雖未取字,但經濟已經獨立,可以考小型摩托的執照。」衛植的吼聲順風吹進李明玠耳際,他知道李明玠的擔憂,所以給他吃一顆定心丸。李明玠也確實放心不少,他可不想明天報紙的頭條是「傾尊陛下夫侄,帝姬監事衛植與晉王三公子李明玠當街無證超速飆車,被抓現行」,那樣他可就不知給多少人添了多少麻煩了。
不過李明玠這心在他們到達目的地后再度提起。這是一棟用被各色燈光和刺耳音樂裝點得有如白晝的建築,應該屬於私人。它不處於鬧市區,即非酒吧,也非會所。可以從進進出出的人群衣著中分辨出這裡主體受眾經濟水平相當不錯,但是它的外部裝修卻是俗不可耐,可以想象內部也令人難以恭維。
「泛青年沙龍?」李明玠詫異地看向衛植。
沙龍是上流社會交流平台,各種社會名流、文藝大師、演藝及體育明星匯聚一堂。堪稱文化的伊甸園、藝術的理想鄉、時尚的風向標、人才的圓夢場。許多鬱郁不得志的雛鳥因為沙龍這個平台得遇伯樂,騰飛成鷹。當然有光必有影,沙龍上不乏骯髒的交易、見不得人的潛規則、懷有攀龍附鳳之心的懶惰者和企圖投機的政客小人。
但「青年」沙龍和沙龍可就不是一回事了,一言以蔽之,「青年」沙龍是紈絝子弟的集中營,一般來說名聲不怎麼好。而「泛」青年沙龍更是魚龍混雜,如果說青年沙龍對出身地位和修養還有一定要求的話,「泛」青年沙龍只要有錢就能進,有時候甚至沒錢,混都有辦法混進去。
李明玠是所有有點地位家庭男孩的效仿目標,自然從來沒有去過這類場所。他不覺得衛植不知道這些情況,說實話,他有些感到被冒犯。他認為衛植只是不羈,而不是愚蠢,因此能分辯出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那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理由會是什麼呢?
面對李明玠質問的目光,衛植完全不虛,「你不想進去?從小到大沒有一點違反那些死板規矩想法?你內心那條『好好少年』的界限后沒有一隻舉起短短觸角,欲探不探的小獨角仙?承認吧,三小王爺,你可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乖,過渡壓抑自己的本性是愚蠢之舉。」
「為什麼是獨角仙?」與其說是李明玠的關注點奇怪,不如說是衛植的比喻太異常。而李明玠也無法否認衛植的論斷,因為衛植的作風是少年們心中共同的無法說出口的小小叛逆憧憬,他的特殊背景使這種憧憬尤為強烈。
「宸丫頭小時候喜歡看一部動畫片,裡面獨角仙的出鏡率很高。」衛植答道。
「你還真是......」李明玠不知該不該說這話。
「什麼?」
「三句話不離宸殿。」
「謝謝誇獎。」衛植喜上眉梢。
「總之我不能進這類地方,如果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李明玠轉身就往回走。
「你來興兆就是當人質的?」
「是『輪換朝覲』。」李明玠糾正道。
「跟人質有區別么?」
「衛植!」李明玠自覺修養不錯,甚至沒脾氣,能被衛植氣成這個樣子某種程度也算是奇迹。
「你名為晉王和王妃的嫡長子,但上面同母有個嫡長姊,異母又有庶長兄。如果按照舊法,晉地擇儲從嫡從長從男,儲位你當之無愧。但晉地舊法跟妾制一起廢了二十多年——說起來這還是韋相的主意。如今晉地儲位未定,你姐姐和哥哥想必各有想法,而你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來興兆當人質。」衛植完全沒有自己是李明玠氣惱的罪魁禍首的自覺,冷靜分析道。
「所以?」
「所以你是自願來興兆。」衛植懶散地往牆上一靠,「至於理由,心懷鬼胎的兄姐,城府極深的父親,端著架子的母親和不懷好意的庶母。想要迴避理所當然,哪怕是『逃』來興兆當人質。」
「我是個懦夫,我沒有勇氣面對。」李明玠黯然神傷,心中對友誼渴望的火焰無聲熄滅,衛植和他結交難道就是為了今天折辱他?
「開什麼玩笑,至純至孝至忠至誠又溫和如你,夾在那些人中間,內心備受煎熬,為什麼不能迴避?」衛植彷彿聽見了什麼匪夷所思的話,「不如說,你還不到十三歲,就能覺察這些彎彎繞,能趨利避害,堪稱早慧。還能為家庭和睦放棄世子之位,孤身遠赴對封王子弟沒什麼好感的興兆。本少真是越想越欣賞你,李明玠。」衛植不吝惜溢美之詞,也大改平日憤世妒俗、咄咄逼人的銳利。漆黑如點墨的雙眸中閃爍著無盡的期待和無邊的好感。
「你是在誇獎我么?」李明玠差點被衛植這個欲揚先抑整出心臟病,他捂住胸口,大聲喘氣。
「最難能可貴的是你還是封王之子,封王能有幾個好東西?本少和你結交就是為這份赤子之心,你可保持住了,如果讓本少失望,你會後悔認識本少。」衛植又厲聲威脅一番。
「你和我結交不是因為我那天對你表態我忠於陛下?」李明玠覺得自己最好還是忽略那句「封王能有幾個好東西」,因為他有預感衛植此類言論絕對不再少數,如果這都不能忍,那就別想再跟衛植結交了。再說自己的確是封王子弟,「雙偽」封王給衛氏家族帶來的傷害可比這幾句話多得多,所以衛植說這話也算是情有可原。
「當然不是,炎傾......哼。」衛植冷笑一聲,「只有宸丫頭是要緊的。」
「謝謝。」李明玠想哭,但他的家教絕不允許這個行為,所以他沒有痛哭的習慣,也沒能順利哭出來。他從沒有能平等相處的朋友,遑論欣賞與交心。衛植一定不知道他給了自己何等珍貴的東西,珍貴到他的人生剛剛經歷不到十三個個春秋,就發誓會在未來所有的歲月重視這份友誼。
「這也是我們今天來這裡的原因。」衛植待李明玠情緒平復,走向「泛青年沙龍」的大門。
「怎麼說?」
「在興兆想站穩腳跟只是偉光正可不夠,你可以不同流合污——本少也不覺得本少欣賞的人自制力會那麼差,但是你要了解一些不那麼光明正大的存在,認識一些『關鍵時候』能『幫上忙』的人,你才不至於在這裡舉步維艱。而本少,某種意義上算是各路通吃——不用懷疑,本少這就是在自誇,可以幫你。」在侍者打開門,將兩人引向內間的當口衛植道,「這裡是本少大嫂的產業之一,這裡的泛青年沙龍不太一樣。俗是俗了點,但很安全,比如未成年接觸不到酒精,你可以放心。」
「有勞了。」李明玠回應道。他害怕給人添麻煩所以才當好好少年,但不死板。之前他不接觸一些不那麼偉光正的人或事是因為沒人敢找封王之子的不痛快,但在興兆這個身份只能給他自己帶來麻煩,而沒人會拒絕讓自己過得舒心點。想到這裡,他對衛植的感激之情與欣賞共鳴更上一層樓。
衛植和李明玠這段跨越仇恨的友誼和另一段偉大的友誼一樣,都是一篇可歌可泣的華麗樂章之關鍵段落,沉重而歷久彌新,深邃並堅不可摧。